五月的天总闷热,四下里蝉鸣不绝,恰是人最烦躁的时候。
谢承瑢也烦躁,他坐在马车里行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要到京城,却又被一场大雨拦住了去路。
落了雨,就不好赶路了,他们只能现在客栈中歇息。
祥宁三年,离周燕缔结盟约已过去三年。这三年里,西北无战事,百姓耕田农作,一片祥和。大约建兴十二年三月,官家改元祥宁,应当也是熄了克复西北的战心了。
赵敛本应该一辈子都守在延州,但不知为何,官家忽然传了旨意来,召他与纪鸿舟等将还朝。
祥宁二年十月下的手书,现在是祥宁三年五月,他们还慢悠悠地没到京城。
“你愁眉苦脸的呢,这么热?”赵敛见谢承瑢皱着眉,拿帕子给他拭汗,“我叫人打些热水来,你洗完了再躺。”
“这么热的天,你还叫我洗热水澡?”
“那总不能洗冷的。”
谢承瑢别过脸:“好热,我想吃冰。”说完,他瞥了一眼赵敛的反应,试探道,“能不能吃啊?”
赵敛把湿了一半的衣服挂起来,仰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我叫小六给你弄去,你只能吃半碗。”
“就你还想管我。”
这几年谢承瑢的身子养得不错。
郎中说,他是鬼门关里走过一遭,能养成这样已经非常了不得了。就是将来不要再提重物,更别说舞刀弄枪,平日多注意养着,也无大碍。
“那我能活到六十岁吗?”谢承瑢问。
郎中答:“不再舞刀弄枪,也许能活到七十岁。”
七十岁很好,也算是高寿了。谢承瑢觉得这郎中比裴章会看病,裴章就知道吓他。
窗外的雨还在淅沥沥下,他听着雨声,又发起呆来。边上赵敛还在同瑶前说话,嗡嗡的,听不清说什么。
没过一会儿,彭鉴就端着冰进来:“店家说了,这地方冰不好制,也就半碗。”
谢承瑢翘着脖子看,气馁说:“半碗就半碗。”
“这还没太热,你就吃冰。你能吃吗?”彭鉴担心说。
谢承瑢笑道:“小二准我吃了,那就能吃。”
彭鉴慢吞吞走到赵敛面前:“这时候就吃冰,会闹肚子。”
“没事,我叫他少吃一点。”
赵敛把浇了甜汁的碎冰端到谢承瑢面前,说,“纪风临同我传了信,珗京城门口查得严,我们还是在这儿等几天再进城。”
“怎么忽然严起来了?”
“太子殿下行冠礼,所以严了。”
谢承瑢含了一嘴冰:“太子今年也有十六了,不知婚事定了没有。”
赵敛说:“还没定,不过也就在这几年。出了阁,封了太子妃,太子殿下的位子会更稳。官家只有太子一个皇子,好像就算没有太子妃也不要紧。”
瑶前纳闷说:“其实我倒也觉得奇怪,你说这李家是不是中了什么咒?先帝也只有三儿一女,如今官家也才有一个儿子,连女儿都没有。”
“碎嘴,还议论起皇家的事儿了。”彭鉴疲惫地坐下来,“官家还年轻,又痴于政事,恐怕顾不上吧。”
谢承瑢默默不语,但很快把冰沙吃了,刚刚抬眼,就对着赵敛似笑非笑的目光。
“不是叫你吃半碗?”
“真烦呢,这不一共就半碗吗?”
赵敛笑出声来:“你这是两碗的一半。”
这回还朝,赵敛与纪鸿舟分成了两拨。
纪鸿舟率了一批将官先回,现在已经到了京城。赵敛在后,因他还要带着谢承瑢,人多了不自在,所以就领了几个信得过的人一起回。
距上回住客栈已经过了好几日,好不容易有个像样的落脚处,他们几个将官也就在楼下喝酒消遣,仅谢承瑢在楼上。
夜幕降临,店家送了热水上楼,谢承瑢自个儿洗了澡,坐在窗前沉思看雨。刚坐下来,思衡便悄悄地进来,叫他:“哥。”
“你怎么来了?”
“他们都在喝酒,我不会喝,就上来了。”
思衡坐谢承瑢边上,也同看窗外的雨。他见一片朦胧的山林,雾笼住翠叶,还有忽明忽灭的灯在林中。
“又下雨了。”思衡说。
谢承瑢笑笑:“这时节就爱下雨。”
“瑢哥,你是真心回京的吗?”思衡突然问。
“什么?”
思衡说:“珗州是个坏地方,要是我,我再也不想来了。”
谢承瑢轻轻说:“官家要二哥回来,他怎么能不从呢?”
“那你呢?你就甘愿随着他回来了吗?”
“我……”谢承瑢见思衡愁眉苦脸的,便说,“有什么甘愿不甘愿的,相比我闷在家里不出门,还是分离比较痛苦吧。”
“是你迁就他了。”思衡嘟囔,“你到京城来,就再也不能自由了。”
谢承瑢只说:“不要紧。”
“真不该回来的。”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渐渐有雨点打进屋里。谢承瑢才关了窗户,楼下那几个喝酒的人也上来了。
“赵二哥来了,我走了。”思衡摸黑出门,临走前不忘叮嘱,“天不冷不热的,你别踢被子。”
“思衡。”谢承瑢叫他,“我没不甘愿,你不要多想。”
“我怕你后悔。”
谢承瑢目送思衡下楼,失落似的往那里望。
赵敛身上有浓浓的酒味,还掺着他身上独有的香,熏得谢承瑢也轻飘飘的要醉。
“你喝了多少?”
“这儿有临春赋,”赵敛用食指与拇指比划,“就喝了这一点儿。”他倚在谢承瑢身上,软绵绵地撒娇说,“哥哥,我好爱你。”
“不是就这么一点儿吧?”
赵敛晃手,蹭着谢承瑢的脸颊亲:“就一点点,不能再多了。”
看来确实是喝太多了。
谢承瑢无奈,把他拽到床上去,脱了靴子,又用布沾了水来给他擦。
屋外雨还在下,衬得屋子里特别安静。赵敛也乖巧,躺下了就犯瞌睡,有时候说些胡话。
他说:“昭昭,我脖子好痒,你给我挠挠。”
谢承瑢不挠,赵敛就笑。
“你笑什么?”
“不知道。”
赵敛翻了个身,“你心情好吗?”
谢承瑢望着他:“为什么不好?”
“因为我们回京了。”赵敛仰面躺着,看床上挂的绸缎。他说,“好害怕回京,我好害怕和人比算计。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召我回京的,就是不知道是官家想让我回来,还是皇后想让我回来。我进了城,就再也不能这样放肆地喝酒了。”
谢承瑢伏在赵敛的身上,酒香和淡香一起飘上来,把他牢牢笼住了。
“你不要怕,我不是在吗?有什么事,我都和你一起担。”
“你和我?”
赵敛抬起头,勾着谢承瑢的手臂就把他捞上来,又亲他的嘴唇:“我就是好害怕你为我担心,我没如你愿,还让你回到这个伤心的地方。”
“我没有伤心。”
“真的吗?我也不想你难过。”
谢承瑢推开赵敛的脸:“喝醉了你,赶紧睡吧。”
“我要你亲我。”
“亲你,你就会睡了吗?”
赵敛闭着眼说:“亲我,我今天就不烦了,明天再烦。”
谢承瑢亲他一口:“那我每天都亲你,你每天都不要烦。”
夜深了,楼上楼下都没有声音了。外面的雨还在下,明明是打在窗户上,却好像打在谢承瑢的心上。他抱着一个火热的人,连带着他的手脚、身体也一起烫了。
但是赵敛是真的睡着了。
*
李润珍的冠礼就要到了,就在明日。
禁中上下都在筹备,辛明彰也不例外。她很早就去验了太子冠礼当日的礼服,觉得不好,又遣人再改。除了礼服,还有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她亲自过目,她忙得焦头烂额,才闲下来,天都黑透了。
桃盈见天热,来给她送凉饮,她吃了一口,问:“太子今天在做什么?”
“应当是沐浴焚香。”
辛明彰心里不放心,没来得及吃完凉饮,又趁夜去看李润珍有没有乖乖地沐浴。
太子和她住在凤仪阁,大约冠礼之后就要出阁。
这正是辛明彰近日最烦心的地方。
从前李润珍跟在她身边,犯了什么过错、说了什么欠妥的话,她还能藏着掩着。等一出去,住到皇太子宫里,她就再不能时时刻刻都管着他了。
李润珍不是痴癫,但形同痴癫。十六岁了,仍像七八岁孩子般任性。他的脾气捉摸不定,总是前一刻还笑着,后一刻就突然发火。只有小孩才会管不住心性,李润珍都十六岁了,还能管不住吗?
脾气如何暂且不论,李润珍书读得也不好,到现在只会背《论语》,而《春秋》、《左传》这些,不要说背,连读都读不懂。他上学的时候就爱发呆,先生问他话,他皆以痴笑回。
可若说他是真的痴呆,辛明彰也认了,但他竟非常好女色,常逼迫宫人与他通\奸。痴呆也知道如何做那些事吗?
辛明彰越想,越觉得恼。她觉得李润珍一定没有在沐浴焚香,果不其然,才往他住处去,就听见院子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
“圣人!”长廊处有宫人急着跑过来,欲要拦住她的去路。
辛明彰强行压住心中的愤怒,问:“太子在做什么?”
“太子……太子殿下……”那宫人支支吾吾地不敢答,说,“是在沐……沐浴。”
“沐浴?”辛明彰怒不可遏,“他是在沐浴吗?!”
她带着人冲去屋里,真的见到衣衫不整的李润珍。李润珍正钳着宫女的手,逼迫宫女就犯,那宫女嗓子完全哭哑,泪水洒满了床褥。
辛明彰脑中的羞愧、暴怒一同泛上来,她吼道:“李润珍!”
“娘娘?”李润珍吓得从宫女身上跳起来,急忙裹了一件外袍。他的汗往下滚,心慌得快要昏厥。
“这是在沐浴焚香吗?这是在沐浴焚香!”辛明彰拿起屋中的烛台就往李润珍身上砸,“伤风败俗的蠢物,你给我跪下!”
【作者有话说】
本文规定,一般皇子出阁之前要行冠礼。
出就外第,开府置属和出班外廷是皇子出阁后具有的三种政治权利。以上参考:范帅.宋代皇子制度研究[D].河南大学,2014.
话虽如此,但本文中皇子出阁仍然不代表其一定拥有参政议政的权利,皇子存在的主要形式不是参政议政,也不是领兵打仗,而是“问安视膳”、“止奉朝请”。简单来说,李润珍行冠礼、出阁,只是为了更好地坐稳储君位置而已。
本文中太子出就外第是指搬到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