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祐寅一夜没睡。自从有人来报太后垂危后,他亲至秋实阁,先是在外屋哭了一阵,又厉声责备长公主、辛明彰、许知愚,怨他们私报北州之事,害得太后气急攻心、口吐鲜血。
他罚辛明彰禁足,无他允许,不准出苜蓿阁;又叫李思疏留在禁庭侍疾,不可出宫;罚了许知愚半年俸禄,并打三十杖。
李祐寅在秋实阁哭着说:“娘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臣该怎么办呢?”
约到寅时,医官来说:“娘娘脉象稍稳了,官家可宽慰些。”
李祐寅含泪坐到朱怀颂床沿,尽心侍奉她喝药。
朱怀颂意识还清醒,喝下一勺药,虚弱地说:“官家倒是哭得伤心。”
“我怎能不伤心呢?”李祐寅拭泪,“娘娘因我而病了,我过意不去。”
“丰州怎么样了?”
李祐寅说:“医官说了,娘娘不可再受刺激,所以这些国事都不必劳您费心了。有我在。”
朱怀颂冷笑一声:“有你在,正是有你在,北三州才造了反!你偏信小人谗言,偏信奸臣佞语!我是不是……”她咳起来,“我是不是告诉过你,那谢恩书不可信!”
李祐寅未有言答,直到韦霜华过来和他说要上朝了,他才说话。
他把药碗递给边上的内侍高奉吉,“你师父受了杖刑,这些日子不能侍奉太后了。你要好好做事,不要让太后受惊。”
“是。”
李祐寅对朱怀颂拜了一拜,出秋实阁时,天上还在下雪。
他抬头望了好一阵子雪,又往住处再走。
“雨居然停了?雷也过了。”
韦霜华说:“官家,雨过了,后头就没有雨了。”
“雪下得真大。”李祐寅吁两声气,“冬天真来了。”
*
雪又飘下来了。
过了腊月,天就彻底凉了。齐州在北,天寒地冻,道路结冰,其实并不利于禁军作战。
雪漫过马蹄,赵敛骑在马背,视线正落在对面那个小将身上。
这是雄略军第五次攻齐州城,也是赵敛第三回 碰见这个小将。
这个小将手持银枪,头戴铁鍪,枪法干净利落不拖沓,很像寇家枪法。
寇家枪是天下第一的枪法,赵敛他爹练的就是寇家枪,谢承瑢练的也是寇家枪。赵敛可太喜欢寇家枪了,所以他一眼就相中了此人,想令其入自己麾下。他几番打听,才知道这个小将名叫杜奉衔,并不是齐州人,只是投军至此,跟着齐州城守将陆润直到现在。
战场上风雪交加,朦胧之间,赵敛瞥见杜奉衔的长枪刺来,便立即横枪抵挡,马蹄滑冰泞三分。
雪飞不止,枪击不止,二人于冰雪中交战数回合,未分胜负。
赵敛知道,驯人如驯马,前三战他已经试到其上限了,还不知底线如何。故而今日他不再试探,一招回马枪将杜奉衔刺下马,随后也跃下去,架刃于其侧。
战场混乱,周身都是激战的兵士,赵敛与杜奉衔就在此间。
“要杀便杀!”杜奉衔咬着牙说。
“你认输么?”赵敛踢了一脚地上稀烂的泥,笑道,“你枪法了得,我很欣赏。”
杜奉衔不应,只是冷哼。
赵敛又说:“陆润是叛国投敌的乱臣贼子,你在他手下做将,注定没有前途。不如你跟着我,怎么样?”
“跟着你?你又是什么人?”
“在下赵敛,表字观忱。”
杜奉衔仔细打量着赵敛:“我当是谁,原来是周廷太尉的儿子?”
赵敛颔首:“怎么样,你不如跟着我。”
“我乃清流,不同周廷合污!要杀便杀,不必多费口舌!”
“你性子很刚,我很喜欢。”赵敛的枪尖点在杜奉衔的脸颊,差一分毫就刺入皮肤。他端详着杜奉衔的神情,说,“表情也很刚,很有骨气。不过为陆润如此,实在是不值当。”
杜奉衔呵斥说:“周廷腐败,贪官污吏数不胜数,以致雪灾无济,民不聊生!有此朝廷,我何从之!”
“兴国安邦之法,靠君臣与民共治。欲治国,先做民,再做臣。与其叛国投敌,不如想着如何拯救国家。你到我军中,将来功成名就,自能亲治贪吏。好过你在战场做无用功,做无谓牺牲。”赵敛收回一寸枪,“从不从?”
“不从!”
“你真是好骨气,伪齐有这样有骨气的武将,真不知道是便宜谁了。”赵敛抬头对着天上的雪叹息,“可惜了,你不跟着我,我只能杀你。”他低头,提枪要砍杜奉衔的脑袋。
就在此时,杜奉衔的马突然向赵敛冲来。赵敛还没来得及回头,照夜就嘶鸣起来,用力撞开奔过来的那匹马。
“二白!”
赵敛枪忽停在空中,慢慢落在杜奉衔铠甲之上。
有雪飘在赵敛的鼻尖。他收回了自己的枪:“你的马叫二白?岂不是‘一清二白’之意了。你瞧见你的马了么?你一心求死,你的马却舍不下你。如若你的马会说话,一定也不会让你在陆润手下做事。”
杜奉衔啐道:“你要杀便杀!我不会降于周廷的!”
“我不会强人所难,更不舍杀这样的英雄好汉。良禽择木而栖,良将择主而从。既非良木,何栖之?既非良主,何从之?陆润不见得惜你,但我一定会看重你。你若想来雄略军,只管在我军营前报我姓名。”
照夜奔来,赵敛跃上马去,抱拳说,“我叫赵敛,记住了!告辞!”
杜奉衔见人走远了,这才大口呼吸起来。二白到他身边,轻舐他的脸。
“赵敛。”他伸手去抓边上掉落的枪,“赵观忱。”
**
丰州城一战并无胜负,双方皆有损兵。
赵敛随大军回营,望漫天大雪,只觉得浑身血热。他脸上还挂着血,这是厮杀时留下来的。他没受伤,这些血都是别人的。周彦不准他杀人,就算在战场上也不能,他只能用枪割敌军的手脚,也不知道那些人死了没有。
反正只要他说他没杀人,他就是没杀人,谁知道他杀没杀呢?
腊月来了,蜡梅又要开了。赵敛以为齐州没有蜡梅,可是快到军营的时候,他闻到蜡梅香了。他果断离了队伍,去雪里寻金黄的梅花,真就在大营门口的巨石后发现了一株瘦弱的蜡梅。
赵敛把枪放得远远的,又把手上、脸上的血都擦干净了。他觉得甲胄擦不干净血,就拿雪洗,冻得手和脸都僵了。他洗完了血,才小心地走到蜡梅前。
“二哥,找什么呢?”
赵敛回头,是瑶前。他笑起来:“是蜡梅,我以为齐州没有的。”
“那儿都有蜡梅,齐州当然也有。”瑶前把手揣怀里,“摘一朵回去?”
“不摘。”赵敛就站在树旁边望,“它好好地开着,我摘了它做什么呢。”
瑶前知道赵敛在想什么了,撇嘴说:“蜡梅只是蜡梅,蜡梅又不是谢同虚。”
赵敛有点信这个呢,他说:“谢同虚现在也在打仗,把蜡梅摘下来,不是有不好的寓意?别摘了。”他转身要回去,无意发现雪地里掩了一朵蜡梅。
“这是上天的恩赐?”瑶前忍不住调侃,“老天都送你一朵了,你别惆怅了。”
赵敛把雪地里的蜡梅护在手心,他轻轻吻了一下梅花,说:“这可不算是不好的寓意,这是吉祥的兆头。”
赵敛回去的时候,周彦就站门口等他。都不必仔细看,周彦一定是板着脸的,而且脸黑得比头发还黑。
“周将军。”赵敛把蜡梅藏到怀里,“您怎么在这等着我呢?”
“你还问?”周彦把赵敛拽过去,“你今天有没有听话?”
赵敛赶紧说:“我听话呢,我一个人都没杀,那些被俘虏过来的伪齐军,我也没靠近。”
“这还差不多!”周彦给赵敛肩膀来了一掌,“你最好老实点,这一回我给你兜着了,下回看你怎么办!”
赵敛再也不敢放肆了,他说了很多好听话,还给周彦捏肩,但周彦根本不理他。
“阿敛,你不要怪我对你严格。你还小,有些杀孽不得犯,你知道么?”
“我知道,这回我是真的知道了。”赵敛隔着衣服摸怀里的蜡梅,“是我之前脑子热,我没想清楚。”
周彦看着赵敛诚心认错的模样,心也软下来了。他叹气说:“阿敛,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第一回 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没我手臂长,那会儿你就知道瞪个眼睛对我笑,傻傻的。后来你忽然就长大了,比我还高,比我还壮。我觉得你对身边人都很热忱,可渐渐地,我又不这么觉得。”
赵敛不明白周彦说的话:“我难道不是对身边人都很热忱么?我总不能对所有人都热忱。他们算计我,我也要对他们热忱么?”
“阿敛。”周彦苦涩地笑笑,“你心里有自己的想法,我再说都没用。我对你倒没有什么要求,只在杀人这一点。”
周彦把帐子的帘子拉起来了,他严肃地对赵敛说,“阿敛,人该有敬畏之心。若是一个人对人命都没有敬畏心了,那他还有什么怕的呢?被俘虏的那些兵,他们是人,不是羊,也不是鸟。他们会说话,也会吃饭,他们有家人,就像你一样。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我们也是活生生的人,我们也不能决定他人的生死。”
赵敛问:“若是在战场上杀人,又怎么论呢?”
“提着枪的才是敌人,放下枪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身为武将,更应做到不轻易生战,战争死那么多人,尸横遍野,那些人的家人都是无辜的。”周彦拍拍赵敛的肩膀,“阿敛,你应该有敬畏之心的,当你知道怕了,才会对他人生出怜悯。”
赵敛总觉得这些都是悖论,可他还是说:“我明白了。”
周彦闻到赵敛身上淡淡的蜡梅香味了,他知道赵敛在想什么。他知道赵敛的心也很柔软,仅仅是他年纪小性子急而已。
“我们阿敛总该长大的,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周彦用拳头抵住赵敛的胸口,“别人的心里也有蜡梅,你一枪刺下去,他们的蜡梅就碎了。”
赵敛立刻捂住胸口,他在心里悄悄说:我的蜡梅不会碎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杜奉衔第一次出场是在第1章。
小赵就是这样我行我素的人,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而且不会轻易改变,是个犟种。但犟种很听小谢的话,别人的话他都当耳边风。
关于小赵“字”的设定,无人发现,我解释一哈~小赵字观忱,观忱=看着别人热忱=自己毫无热忱之心。大哥字“瞻悯”,含义也一样。
是不是要见面了啊,好几个月没见了哈哈,那就下章见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