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已经向均州发了金令牌,要赵敛增兵延州!此时你再避,不就是明摆着让赵敛逮你的把柄吗?”
“那你说,我怎么办?”
“贺近霖带着将军印信跑了,把所有的过错都推给他!”
崔伯钧搓着枪,低头去看马下的推车。
谢承瑢已经不能走了,只能像个死人一样躺在推车上。有血流出来,崔伯钧分辨不出谢承瑢的伤口在哪,但这些血的确让他欣喜若狂。
昔日风光无限的大将军,如今已变成沉疴不起的败兵!
崔伯钧觉得造化弄人,又同感老天开眼。他无数次鄙夷谢承瑢空有虚名,无数次憎恨谢承瑢无情冷血。爬得越高,跌得越惨,现在报应不就来了么?
他回头去看赵敛的军队,完全没有影子了,应当是还在清理战场。赵敛来支援延州,自然不能随心所欲,崔伯钧要他如何,他就该如何,他怎么能够违逆。
想到此,崔伯钧松了一口气。
他笑起来,低头问道:“谢同虚,你想好要怎么认罪了吗?”
谢承瑢身上的伤实在是太重了,所以神智并不是特别清醒。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问:“我有什么罪?”
“通敌叛国,算不算是罪?”
良久,谢承瑢才望向崔伯钧的眼:“你好大的胆子。”
“你这话是怎么说呢,谢将军。”
谢承瑢不应,闭上眼。推车颠簸,硌到他后肩的伤,他感受到折骨的疼痛,却不想被崔伯钧发觉,硬生生把疼痛往肚子里咽。
崔伯钧知道他一定在疼,笑道:“无妨,到了牢里,就不疼了。你最好是一直这样清高,一直都不招,我才是真佩服你。”
延州城门口的西燕兵已经撤光了,还留一些营帐。崔伯钧穿过帐子,悠闲地同谢承瑢说:“知道么,谢忘琮就是战死在这儿。”
谢承瑢神思一顿。
崔伯钧又说:“萧弼把谢祥祯和谢忘琮的遗体都带走了,你知道后来怎么着了?”
他见谢承瑢震惊的模样,更加愉悦,“他们把谢祥祯和谢忘琮的脑袋割下来了,就挂在城门口的松树上。谢同虚,我为了你,特意还让他们在那里等你。”
谢承瑢猛地坐起身,眺望远处那棵松树。
他果然见一圈士卒守在松树下,慢慢往上移去目光……
乌发、血容……真像两颗泡了血的梨子。
谢承瑢喘不过气来,他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要沸腾,他的筋都在颤抖!
真的是爹爹和阿姐!他要疯了,他怔怔看着那两张熟悉的脸。
“崔伯钧!”他一下从推车上跳起来,伸手就要把崔伯钧往马下拽。
“你愤怒了吗?你看看你这副模样。”崔伯钧大笑,“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怨我,谢承瑢,你没想过你的父亲和阿姐吗?”
谢承瑢的眼泪往下滚。他疼得像被抽了筋、扒了皮,而大雪胡飞,试图蒙蔽住他所有的感官。
“姐……爹……”他坠下推车,大步往那棵松树跑。
脚踝的铁链牵扯着他,像鬼爪禁锢着他,他狠狠摔在地上。
那棵树就在不远处,他栽在雪里,亲眼见到阿姐和爹爹的乱发悬在空中,乱发之下,是两张惨白的、满是血的脸。
是熟悉的、死去的父亲和阿姐。
他愣住了,就那样一直盯着看、看。他忘记了呼吸,也忘记周身上下所有的疼痛,因为有更大、更恶劣的疼痛在纠缠着他!
“姐……”
他爬向那棵树。
“昭然。”
恍惚之间,谢忘琮好像又完好地站在他的面前了。
她还穿着那身绣海棠的窄袖袍,梳着高辫,别着粉花;她缓缓地转过身,露出温柔似水的眼。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谢承瑢疯疯癫癫地回答:“我来了……姐,我来了,我来了。”眼泪鼻涕胡乱淌在他的脸上,他几近崩溃地呼唤,“姐……”
他蹚过雪,看见父亲飘荡的白发、胡须……
“爹……爹!”
他不敢再上前去了。
“是梦吧……一定是梦。”
那些士卒放下了两个人的头颅,谢承瑢看见他们落下来,无助地躺在地上。
雪掩埋了人脸。雪……
谢承瑢失声尖叫:“啊——!”
他往阿姐爬过去,却被那些小兵死死拽住了手臂。
“啊……”谢承瑢喊破了声,“姐!爹!”
他眼前有无尽的雪落下来,要把他淹没。他想起了当年那个雪夜,他摸到冰块一样的躯体。
“不要……不要啊。”谢承瑢要呕出血来,“不要……”
崔伯钧看见他这样狼狈的模样,心里不知道有多爽快。他叫人拴着谢承瑢,厉声问道:“你现在也知道疼了吗?当初你陷害我父亲、让他身死城门之下时,你怎么没想过他疼不疼!你大错特错了,陷害我爹,你犯了滔天大罪!”
“不……”
崔伯钧揪着谢承瑢的衣领,把他往上提:“这是你的报应,谢承瑢,这是你活该!”
谢承瑢啼哭不止,他只会说:“不……不……”
“你要记住,谢祥祯和谢忘琮都是因为你才死的,都是因为你!你最好以死谢罪,你最好是以死谢罪!”
“不……”
崔伯钧恨得牙痒:“谢承瑢,我会让你比他们还痛苦,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谢承瑢要泄了气,他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了,只能呜咽:“不……不要……”
“把他给我押进牢里,谁都不能去看!”
“是!”
谢承瑢被人拖拽着往城里走。他还痛不欲生地望着那棵松树,看见松树上的雪,深绿的枝,鲜红的血。
是啊,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是因为他让崔兴勇带兵外巡,是因为他没交兵权,是因为他从西北回来!都是因为他!是因为他在周廷做官,是因为他没有死在那个雪天!
谢承瑢啜泣不已。他在想怎么样才能挽回一切,怎么样才能弥补他的过错。
“你罪该万死啊,谢承瑢!你罪该万死!”崔伯钧冲他大吼,“你认罪吧!”
*
崔伯钧把谢承瑢和贺近霖押进牢里,延州知州高适成一直心神不宁。他在公衙里来回踱步,满头大汗,才听崔伯钧回来,立刻到门口拦他的马。
“崔大官人!”
崔伯钧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知州何事?”
高适成叫崔伯钧弯下腰,又自个儿踮起脚,鬼鬼祟祟说:“你把谢承瑢关进牢里,这不是给我找麻烦么!”
“找什么麻烦?谢承瑢有罪,犯罪的不关牢里,难道关你家里?”
高适成猛拍大腿:“谢承瑢不是好惹的!我……没有朝廷允许,我审不了他!”
崔伯钧冷笑:“你审不了?我看你是心虚!他手里有你在均州的把柄,你怕得罪了他,将来他反咬你一口!”
“你信口雌黄!”
“我信口雌黄?高大官人,你别以为你在均州做的那些破事密不透风、无人知晓了!你想护着谢承瑢?那我倒是要看看,是你护他管用,还是我上疏管用!”
高适成慌了,抱着崔伯钧的手臂说:“我什么都没做……”
崔伯钧说:“现在谢承瑢是通敌叛国的乱臣贼子,你若向着他,岂非罪加一等?怎么,你想做乱党,你想做贰臣?”
“罪加一等……”高适成丢下崔伯钧的手,“你这是威胁我?”
“我这是好言相劝。该怎么做,你比我更清楚。”
“可若是我动了谢承瑢,赵敛不会放过我的!赵敛这个人城府太深,他的军一旦进入延州,就很难再退回均州了!你知道他的,你知道他的脾气的!”
崔伯钧挑眉:“赵敛能替一个乱臣贼子做什么呢?他敢做,我就敢参他!你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
高适成失神地咽了一口唾沫:“你要我怎么做?”
“让他招,最好让他死在牢里,畏罪自杀!”
“让他招,让他招什么?!”高适成惊呼道,“谢承瑢到底没有过失,你让他招什么?这难道不是欲加之罪?这岂不是要我被后人唾骂千年万年!”
崔伯钧反问道:“你还怕后人唾骂?你在均州做那些事的时候,怎么就不怕后人唾骂了?我告诉你,高适成,谢承瑢不管怎么样都会死的,你做不了,自有旁人来做!到时候你这官职、你的名声,能不能保得住,我可就不敢说了!”
“你!”高适成叹了好几回气,一直跺脚、拍掌,“你说的那些罪名……我实在是……”
“你做不到吗?官人,你可是很会写字的,白纸黑字写清楚,你做不到吗?”崔伯钧提点他,“我能封上别人的嘴,你也要封上谢承瑢的嘴!现在他已经被你抓进牢里了,若他安然出狱,你今后还能有好日子过吗?你想想吧,你想想吧!”
高适成脚一软,几乎瘫在地上:“什么时候……是我抓的他?什么时候是我……”
“我们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事已至此,我和你,一个都别想跑。”
崔伯钧说罢,扬马而去,只留高适成在原地心惊。
“一个都别想跑。”他快要把牙咬碎,“高适成啊高适成,你还能做什么抉择!你还能怎么办!”
他回首公衙的一草一木,痛心疾首说,“我这一辈子,就注定绕不开谢承瑢了,是吗?招罪,招罪!”
谢承瑢被扒去甲胄,只着薄薄的里衣。从囚车到牢房要走一段很长、很长的暗廊,暗廊破顶,有雪花飘下来,落在他的污发。
他突然觉得眼前场景熟悉,回忆起来,竟想到均州的大牢。
“也会轮到你的,一定会轮到你!”
谢承瑢不相信命,可有时候也不得不相信。他心目中最好的死法,是病死在阿敛怀中;其次,是战死在沙场。他不敢想自己会是死在牢狱中,可回过神来,他已经在前往牢狱了。
我应当算是忠臣吧?谢承瑢想。
他赤脚走过污脏不堪的地面,踩出一个又一个的血脚印。雪像蝶一样飞下来,停在他的指尖。
幸好他把指环丢下了,他现在孑然一身,就算是受了什么罪、什么侮辱,都不要紧。
“谢将军,你怎么不走了?”押送他的士卒问。
谢承瑢转过脸,长廊外明亮温暖的光吸引着他的视线。他离那片光明已经很远了,而通向光明之路的,是无数个鲜红的脚印。
“快些走吧,将军,再停一会儿,也叫我们不好过。”
谢承瑢什么都想不到了,他默然良久,又毅然往黑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