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去山派, 客堂竹屋中。
药草清苦萦绕不去,伴着檀木熏香,将木材都浸得发涩。
厅内围了一群白胡子医修, 程让坐在桌几前, 眼睛一瞪,一群医修纷纷摇头。
程让眉宇间难掩忧色, 起身走向内室,手掌轻轻搭上小少年的肩膀:“叶淮,去休息一会吧。”
叶淮执拗地摇头,又往床边蹭了蹭,什么也不说, 只沉默地用眼神表达了拒绝。
他身上穿着与黑袍人交手时血迹斑驳的那一件衣服, 皱皱巴巴和血痂糊在一起,脸上脏兮兮灰扑扑的,只有一双琥珀色眼眸还明亮。
程让看着那双眼眸,那种倔强的悲伤让他说不出别的话:“药我放在这里了, 你有空了就喝掉,门中...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我不能久留,有需要就差人叫我。”
叶淮点了点头,立刻趴回床边,没再分程让一个眼神。
程让缓步离开,内室里只剩下叶淮粗重的呼吸声。
叶淮不敢放轻呼吸,生怕自己的呼吸声一轻,就会发现室内再没有其他声音。
他看向床上的青年。
青年安静地躺着, 脸比雪绒被还要苍白,双眸紧闭, 鸦睫扫下一片沉暮的阴影,又被牖中窥日的曦光镀上金辉,倘若忽视领口处已经干涸的血液,就像只是沉睡未醒。
叶淮轻轻抓起江荼搭在绒被上的手掌,脑袋歪蹭过去,将脸颊贴上江荼冰冷的手背。
江荼自然不会给出回应。
叶淮的眸中闪过一丝水光,又小心地跨坐到床榻上,捧起江荼的手,模拟着江荼曾经抚摸他发顶的样子,脑袋抵上江荼掌心。
“...师尊...你什么时候醒?你睡了好些天了,快醒醒吧,...”他小心翼翼地蹭了蹭,江荼的手掌却因失了外力支撑而徐徐滑落,垂在一边。
叶淮盯着那只没有血色的手。
一滴眼泪不偏不倚,坠入掌心,化作涓流四散开。
叶淮呆坐良久,眼泪漫进唇瓣,是咸涩滋味。
半晌,他钻进江荼臂弯下,将自己蜷成小小一团,瑟缩着依偎在江荼身边,像一只缩在死去母兽怀里不肯离开的小兽。
“师尊,我好害怕...你醒一醒...”
...
叶淮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昏昏沉沉半梦半醒,脑中一会在逃亡,一会又是与江荼相遇的时光。
突然,鼻尖窜入一股陌生气息。
野兽的警觉让他迅速睁开眼睛,浑身的毛都要炸开,警惕地直起身子。
屋外隐隐约约有人声。
“吱呀”一声,门开了。
更清晰的兽类气息灌入,叶淮还没来得及够解下放在床边的剑,来人就已经闯入内室。
叶淮蓦地弹起,浑身紧绷在攻击边缘,紧张地看向来人。
一个没有见过的、金色卷发的年轻男人。
叶淮闻到浓烈的野兽气味从这个金发青年身上传出。
是妖怪?但并不难闻,不像妖怪化形后身上沾染的皮毛臭气,反而凑的近了,能闻到些许花木清香。
叶淮吞咽了一下,而金发青年已经看见了他:“哟,你就是叶淮?”
说着就伸手兜住叶淮的胳肢窝,将他举了起来,像从窝里挑选什么新生的小奶狗一样,黛蓝眼眸眯起:“你多久没洗澡了?江荼都不给你洗澡?”
金发青年身量不高,力气却很大,叶淮被迫被他摆布,闻言凶狠地呲牙:“不许你说我师尊!”
又一愣:“你认识我师尊?”
青年咧嘴一笑:“何止认识,我和你师尊可是老朋友了。”
“我是白泽,学际天人的白泽,天上地下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怎么,江荼没和你提起过我?”
叶淮听他自吹自擂,本能地排斥:“闻所未闻。”
白泽叹道:“好凶的小子,我和江荼认识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叶淮一愣。
白泽将他放下,手中团白灵力亮起,信手一点,便有无数雨般的水点淋在叶淮脸上身上,那水很快又蒸发成袅袅雾气,被白泽随手拂开。
只这一瞬间,叶淮脸上身上的泥污血污都被雾气带走,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白泽看着他惊讶的样子,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小爷可是天下第一神...”
好险一个“兽”字就要出口,白泽囫囵一转话锋:“第一神的医修!好了,让我来看看江荼怎么样了。”
刚要迈步,叶淮一个闪身又挡在白泽面前。
虽然他的伤是实打实地好了,但他不能这么轻易地相信一个从没听江荼提起过的陌生人。
万一是为了对江荼不利,故意谋取他信任的呢?
白泽惊讶地眨了眨眼:“...你还挺有警惕性...江荼可真是...”
他将“会训狗”三字咽下,俯身拍拍小少年的脑袋:“你叫叶淮,江荼大约一月前捡到了你,带着你斩了一头叫千瓣莲佛的鬼兽,哦对,你的名字也是江荼取的,我说的对不对?”
叶淮心下巨震,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多福村的遭遇,更别说精确到时间,白泽要想知道,只能是江荼告诉他的。
“江荼总和我提你,”白泽眨眨眼,故意拖长音调,“他说...”
叶淮果然上钩:“师尊说什么?”
白泽高深莫测道:“他说你,是剑道的天才,总有一日能得道登神,飞升成仙的。”
“而他呢,这辈子能有你这么个徒弟,很知足。”
叶淮愣在当场。
白泽又拍了拍他,迈步走到江荼床边。
叶淮这次没拦他,心底的惊涛骇浪快要把小小的少年淹没。
江荼很少显露心绪,叶淮对他敬若神明,偶尔与江荼撒娇,却始终不敢真的亲近他,他总觉得自己与江荼直接有一道无形的界限,江荼是修真界的至臻强者,而他是一个弱小的拖油瓶。
直到此时此刻,白泽说,江荼对他的期望,竟到了如此深厚的地步。
飞升登神啊,上界多少大能挣扎数百上千年也无法触及的目标,江荼竟然相信他能够做到。
叶淮的眼前瞬间模糊了,只想着要是江荼能醒来,他什么都愿意做,哪怕要把他炼成魂器,只要是为了江荼,他也心甘情愿。
白泽看叶淮一眼,心道江荼你别太感谢我,三指搭上江荼的寸关尺。
一搭,他的表情蓦地一僵,低低骂了一声。
细微的表情变化顷刻就被叶淮察觉,叶淮紧张地看过来:“神医大人,师尊怎么样了?”
换作以往被如此尊敬,白泽的尾巴自要翘上天去,此刻他却顾不上自得,嘴上故作轻松:“没事,江荼消耗灵力太多,力竭陷入了昏睡,我开个方子,你去煎上,要反复煎煮三次,煎好了喂江荼喝下,先看看效果。”
说着他就提笔写下一副方子,叠好递给叶淮。
叶淮认真听着,边听边点头:“好的,好的,师尊没事就好...我现在就去抓药!”
他捧着方子就像放着什么宝物,急急忙忙就跑出了门去,一刻也等不得。
白泽原地看着他跑走,半晌脸上出现些许愁容,他转过身,坐回江荼床边,气急似的一捶床榻。
“江荼啊江荼,你让小爷说你什么好?让你救世是不假,但你总得顾忌一下自己...这下好了,你要是醒不过来,我看叶淮怎么办!”
“江荼啊,江大人,我的好阎王爷,算我求你行不行,你快点醒吧...”
...
叶淮半跪在地上,对着方子往陶罐里放药材。
白泽的方子中有许多珍贵灵药,是下界见也见不着的,叶淮不认得,只能去求程让。
好在程让大度,一听他的来意,当即表示“来去山派的药库随便拿”,才让叶淮寻寻觅觅将药材找了个全。
叶淮仔细地择出最新鲜的草叶,用杵臼一下一下捣成药泥,药材混合后的刺激气味呛得他咳嗽不止,叶淮心里却很高兴。
只要服下这碗药,师尊就能醒来。
等师尊醒了,他一定要好好修炼,成为最强的剑修,得道登神,不让师尊失望。
“呵。”
耳畔蓦地落入一声冷笑。
叶淮瞬间抬起头,眼瞳缩成一条警惕的竖线。
一个穿着来去山派制服的修士走了进来,他的脸上有一道狰狞伤疤,横卧了半张面颊,完好的另半张脸很是普通,叶淮没什么印象。
“这个方子还差最后一味药,”他从怀里摸出一本典籍样的书册,“如果没有这味药,你师尊永远不会醒来。”
叶淮心中一凛,不接,将陶罐护在怀里:“你是什么人?”
伤疤脸却好像搭理他也懒得,直接将书册往地上一丢,啪嗒一声。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但叶淮无暇顾及。
书册落地,书页无风自动,像是提前被人翻阅过,停留在其中压痕极重的一页。
叶淮下意识低下头,他虽然不识字,却能意识到书上的文字很是诡异,不像现世使用的语言,就连字形也是颠倒的。
但他就是看懂了。
无需辨认,无需识记,好像镌刻在灵魂中,生来就应当读懂。
“麒麟心血入药,生死肉骨,回生起死...”
叶淮入神地读着,全然没察觉到伤疤脸是何时离开,眼眸中鎏金闪烁,像二十八星宿流转,瞳仁不断缩小,最终化作完全兽类的模样。
叶淮将目光投向陶罐,名贵的灵药泡在一起,好像在争抢主动权般,气息刺鼻而浓烈。
不够,这样远远不够,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这样救不了他。
他是江荼,不是其他什么可有可无的人,是你的师尊,是你这辈子能得到的唯一的温暖。
去吧,叶淮,你知道该怎么做,不是么?
心中的声音循循善诱,叶淮说不准自己是被说服了,还是本来就下定了决心。
书上说,麒麟心血贯通心脏、舌、喉与四肢,需萃满九九八十一滴,方可入药,少多一滴都无用。
叶淮将这本写满诡异文字的书册藏进怀里,缓缓抽出骨剑。
黑袍人说他不配握这把剑。
可江荼将剑抢回来后,仍第一时间把剑给了他。
“师尊...”小少年抿着唇,没有片刻犹豫,利刃切入掌心,重重一割!
鲜血泼洒而下,注入陶罐中。
叶淮忍着疼痛默数:“一、二...”
他数得很认真,血一滴一滴,随着稚嫩嗓音的默数,浇灌药材,将灵药糅合在一起,此消彼长的浓烈气味消散了,却也没有血腥味,就像一池清水,无声无味。
“...五十九、六十、六十一...”
小少年的唇瓣也因失血而变得苍白,他有一些眼花,晃了晃脑袋,继续数着。
每一个数字都变得格外漫长,叶淮的手臂剧烈颤抖起来,让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托住,才没有软在身侧。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最后一滴麒麟心血入药,叶淮迅速将手掌远离陶罐,生怕再多漏一滴进去。
他迫不及待地抱起陶罐,踮起脚,将陶罐放在火上煎煮,手掌在罐身上留下一个血糊糊的爪印。
叶淮一眨不眨盯着陶罐,喃喃自语:
“师尊,我要成为配得上这把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