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府里, 白胡子老人半坐着,他的血肉如溶解一般,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只剩一层皮粘连在骨头上。
好在他的眼眸还算明亮, 此刻正艰难地看向身边的青年。
“师尊,您现在不应该想这些, ”青年曜暄不断将灵力送入老人体内,为他维持生机,“我该怎么做才能帮您活下去?”
在祂的旨意面前,曜暄出人意料地平静。
他又年长几岁,眉宇间的青涩也不见了, 转归为容纳浩瀚深海的平和, 而平和之下又是死寂,像深渊或是海底。
老人道:“我冲关失败,眼下,苍生道要收回祂的恩赐了, 曜暄,不要在我身上浪费灵力。”
曜暄抿起唇瓣, 竟然真的停下动作。
没有灵力支撑,老人的身躯瞬间向前瘫倒,像一棵折断的树。
曜暄接住了他:“师尊。”
他的柳叶眼里是绝对的理性,没有一丝哀伤。
老人深深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伸手,像儿时那样摸摸他的头发,但灵力倒流的金丹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做出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
他感慨万分:“是我对不起你, 孩子,我总在想, 当年...我是否不应该逼迫你,走上无情道的道路?”
曜暄略略蹙眉:“师尊,所有修真者都该走上无情道。您不是逼迫我,而是纠正我的错误,不是么?”
似乎有泪水在老人的眼中积蓄,他第一次说出真心话:“不是的。孩子,正是因为天下没有真正的无情,人间的罪孽才永远得不到宽恕。当年你突破境界,我送你一套功法,你夜以继日地修炼,成了我门下最优秀的弟子...”
“我骗了你,那不是什么传世功法,而是斩七情,断六欲的功法。”
曜暄的脸部肌肉绷紧一瞬:“…师尊,都过去了。”
老人摇着头:“你是修真界有史以来最优秀的修士,祂一直在看着你,对你寄予厚望…咳咳,曜暄,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祂已给予你无数试炼。”
曜暄的眼睫垂落,如簌簌抖动的柳叶:“我的亲人被灭族,也是试炼么?”
他很聪明。
无论是曜暄还是江荼,他从不吝啬于承认自己的聪明。
老人长叹一声:“或许,你曾听说过神界。”
曜暄点了点头,众人皆求登神,求长生,修真界始终在仰望却不可及的,就是神界。
他也不能免俗,他是修真界最有希望登神的人,他渴望成神。
“…”老人声音沙哑:“孩子,祂对你很满意,可是、可是…去看看那个布包吧,你会明白的。”
他死了,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没有滴落在地,就化作神识溃散。
修士死后,魂魄也同样消散。
曜暄闭上眼睛,照本宣科般默哀,心里却在想:师尊是修行无情道的,怎么会有眼泪?
紧接着,他睁开眼,低头看着掌心。
那是一枚擦尽银锈的长命锁,他还记得,这是刚入道时,他的母亲送的。
后来修行不能有凡俗铁器的干扰,师尊就命他摘下长命锁。
曜暄以为,长命锁该被师尊丢掉了,却不知师尊原来还留着。
而现在,它物归原主,仍是凡俗铁器。
就像那布包,依旧没有打开的必要。
他将布包放在一边,一放就又是很多年。
直到此时此刻。
曜暄半跪在地,打开布包。
江荼没有上前,曜暄背对着他,将布包中的物品都挡住。
但他记得里面有什么。
第三块记忆碎片,他已经取回。
这时江荼本可以转身就走,但他只是以平静而冰冷地目光注视着过去的自己。
他知道接下来会看见什么,他以一种冷漠到自虐的方式,逼迫自己看下去、记起来。
记起自己的冷血和罪孽。
布包里,只有一件秋衣,一封书信。
过去很多年,信上的字迹早就看不清了,曜暄只能看着那件秋衣,想了想,披在了身上。
那个瞬间。
他发现衣物合身到不可思议,好像有人一寸一寸丈量着他的身躯。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母亲不顾风雪,也要为他每年送来一件衣裳。
曜暄抱着秋衣,落下这百年来,第一滴眼泪。
眼泪越聚越多,最终汇成湖泊,从他的下颚滴落。
曜暄哭得浑身颤抖,紧紧搂住自己,好像在拥抱死去的母亲。
他痛恨自己的冷漠,却再也无法对母亲诉说愧疚。
因为,天地间,再找不到他族人的影子了。
人死灯灭,生魂散尽。
“你的修为登峰造极,却挽回不了族人的魂魄。”江荼对着过去的自己说道,“你认为自己有罪。”
他挥散记忆幻影,终于继续向前。
曜暄在尘世喧嚣中前行。
修真界不会过问凡人生死,因为苍生道如此指引他们。
自己的劫只有自己能渡,旁人不可施以援手。
凡人在苦难中颤抖着感激苍生道给予他们赎罪的机会,而妖魔在大快朵颐中,同样感激苍生道的恩赐。
但某日以后,城邦间开始传言纷纷。
人们说,有一地瘟疫肆虐,几近绝户,却有一名白衣公子坐堂问诊,分发良药,忽然一日,村中人发现白衣公子不见踪影,而瘟疫也一并消退,不治而愈。
人们说,山洪崩漏,淹没村落,白衣公子翩然而至,只一拂袖,山河倒转,那隆隆泥流尽皆入海,起先洪水泛滥处,竟随之露出千亩良田。
人们说,大雪封城,天又降冰雹,即便是被雪压在最深处的草根尽皆枯死,城内无人可出,城外无人可进,唯独那白衣公子…
小小的女孩将自己裹在毛绒毯子里,窗外寒风呼啸,屋内暖如春生:“然后呢?娘亲,然后呢?”
妇人温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白衣公子驱散了寒冷,为我们送来了春天。”
说话间,屋外响起脚步声。
簌簌、簌簌,是脚踩着雪前行的声响。
女孩的眼睛亮了起来,毛毯子也不要了,蹦蹦跳跳扑出门去,任由寒风吹红他的脸颊:“曜暄哥哥回来了!曜暄哥哥!”
曜暄无奈地接住被雪垛绊了一跤的女孩,解下毛领围在她脖颈上,又递给她一块会自己发热的卵石。
女孩搂着他的脖颈:“曜暄哥哥,娘亲在跟我讲白衣公子的故事呢。”
她并没有注意到江荼身上一尘不染的白衣。
稚嫩的童声引来无数人的目光,但他们都没有说穿,面带微笑与感激地看着江荼。
曜暄抱着女孩往屋里走:“白衣公子的故事?”
女孩兴高采烈地:“曜暄哥哥,你说这白衣公子,会不会是苍生道的使者,不忍见苍生受苦,所以下凡救世来了?”
曜暄笑着抚去她脸上的飞雪,凛冽冰雹即将坠下时,就在他们身旁爆裂开来,炸成绚烂而滞空的雪花。
女孩看呆了,伸出手戳了一下停在半空的雪花。
晶莹剔透,不染一丝污浊。
下一瞬,雪花飞溅开,冰冷地落在女孩脸上,冷得女孩发出一声带着笑的尖叫。
人们跟着哄笑起来,曜暄踩着无数笑音,将女孩送回屋中。
再从屋里出来时,成年人们都聚在门口。
“曜暄仙君,您要走了吗?”他们迎了上来。
曜暄点点头:“嗯。”
此地风霜消解,他就该离开了。
人们依依不舍:“您对我们有大恩,我们该如何报答您?”
曜暄摆了摆手,每前行一步,满地积雪就化开,千里冰霜一息化冻,结冰的土壤竟转瞬有绿芽破土,宛如春生。
江荼站在他的身后,一如人们那样,目送着他的背影。
许久,他才迈开步子,跟了上去,直至与曜暄并肩。
又是许多年过去,那个会在课堂上发出质问的少年、披着一件粗衣痛哭不已的青年都已远去。
他变得更加成熟而平静,但他的平静不再冷漠,而是一种岁月雕琢后的平和。
“你强迫自己不再无情,就像当年你强迫自己不再有情,可仅仅是这样,你罪不至死。”江荼对着过去的自己开口,“是什么让你罪不可赦?”
他心中已有答案。
曜暄行至山峦之间。
浓郁的阴气充斥山野,前方势必有无数未能往生的冤魂。
曜暄抬头看天,天色微沉,但仍未至黄昏。
换言之,不该有这样浓重的阴气,死去的人们会在日出之前魂飞魄散,看不见黎明的晨光。
是刚死不久?
还是…
剧烈的摇撼打断了他的思考,前方有人正在争斗。
他不应该管,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是修真界默示的规矩。
可曜暄已经管了许多闲事,不差这一件。
还没走近,一道灵力便直冲他面门而来,紧跟着又是一阵阴气的龙卷。
分不清他是敌是友的情况下,交战双方都在阻拦他的靠近。
曜暄只是随手一挡。
赤红灵力将喧嚣都屏退,紧接着使用灵力的那一方出声:“曜暄仙君?”
曜暄转目看过去,便见一人穿着空明山制服,正惊讶地看着他。
恰是空明山创山人,祁元鸿。
空明山与此地相隔千里,祁元鸿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再一转视线,曜暄隐隐一惊。
——一张鬼面,青面獠牙地在半空盘旋,它没有形体,鬼面后就是一大团阴气,纠缠又分散,像蚯蚓突然长出一张鬼的面孔。
没有人类的灵魂会长成这个样子。
但奇形怪状的妖异并不足以让曜暄惊讶,他惊讶的,是鬼面的身后。
许许多多即将破碎的灵魂,团聚在一起,有些还能看出生前的形貌。
他们已经死去多时,但不知为何没有消散。
“你来得正好,”祁元鸿道,“这个鬼东西,妄图将亡魂留在人间,打破天地的阴阳平衡,实在可恶至极。”
“曜暄,与我一起杀了它!”
曜暄似乎在确认:“将亡魂留在人间?”
祁元鸿道:“是,你且看这些亡魂,都来自一座受灾死去的村落,早该在十日前就消散,谁料半途被这鬼东西劫去…”
怪不得这些亡魂已经趋近透明。
曜暄若有所思,手中凝聚一条长鞭。
无相鞭,他的本命法器,在曜暄的手中赤色更加明艳,是生机勃勃的颜色。
鬼面与祁元鸿都盯着无相鞭看。
祁元鸿已经收起剑,似乎有曜暄出手,他无需再多劳心;
而鬼面身上的阴气不断膨胀,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唰!
无相鞭如灵蛇舞动,却没有抽向鬼面,
而拦在祁元鸿与鬼面之间。
祁元鸿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江曜暄,你什么意思?你要保下这个鬼东西?”
曜暄一步不退:“请回吧,元鸿前辈,此地属我昆仑虚地界,我如何处置鬼面,与您无关了。”
祁元鸿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曜暄,我听闻你近来所作所为,背离了苍生道旨意,看来传闻并非虚假。”
“苍生道对你寄予厚望,你岂敢辜负?”
在祁元鸿的责骂声中,曜暄回过头。
他看向那群面容模糊的亡魂,一个幼小的孩童的魂魄,正被整个村落护在中间。
它在鬼群的最中央,十日的日出被它的族人用身体挡去,那些成年的、壮年的男人魂魄已经消散得七七八八,紧接着是女人、老人…
它们拼尽一切,想要保护幼小的孩子。
哪怕自己魂飞魄散。
曜暄很快移开目光,他的眼里依旧平静,无相鞭上却亮起极耀眼的火光。
“祂对我满意么?”他说,“可我对祂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