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灵力与煞气分离, 煞气引入蓝水,灵力升入高溪。
祸水东引。
惊鹊仙君的眼里写满不可置信:“只有这一个办法?江前辈,您知道我不可能答应!”
煞气入蓝水, 蓝水即刻崩塌!
飞萤是我的妹妹!
我怎么能亲手杀死我的妹妹?!
江荼并不意外惊鹊的回答。
高溪蓝水修不成无情道, 就是因为彼此之间羁绊太深。
尤其是两山首座,她们虽不对外明示, 但坊间常有猜测,惊鹊飞萤共享修为,甚至心意相通。
让惊鹊杀死飞萤,不仅是让她杀死自己的亲妹妹。
更无异于让她杀死另一个自己。
又或者,飞萤死后, 惊鹊安能存活?
都是未知数。
江荼并非故意试探,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通往外界的路已经切断,高溪蓝水共同组成的屏障就像当年空明山的秘境,要想离开,只能将整座山一起击碎。
相比起此刻仍有一战之力的高溪山, 舍弃已经被煞气污染到百里无一活物的蓝水,才是更理智的选择。
但江荼同样知道, 现在强求惊鹊冷静,太过残酷。
可他必须残酷。
无情也好冷酷也罢,他必须让惊鹊认清现实。
飞萤已经异变做鬼兽。
蓝水实际已经沦陷,不过因为高溪尚存,而苟延残喘。
飞萤不死,就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去。
惊鹊紧紧搂着飞萤,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兔子, 红着眼眶,身体紧绷到极致。
江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目光徐徐转动,带动着惊鹊的视线一起转动。
周遭,狼藉遍地。
异化做鬼兽的修士,在煞气逃离后,异化的身体依旧未能获得救赎,呈现扭曲膨胀的姿态,又因江荼和叶淮灵力的冲击,而化作一滩滩黑色脓水。
野兽的手脚、甚至头颅,腐烂的躯壳,蒙着灰翳的眼眸…
鸟鸣兽啼仍在耳边,但天空沉默压抑,灰霾遮蔽天日,好像方才人兽共生的自然和谐只是一场幻梦。
凡此种种,组合成灵脉崩塌后的高溪。
惊鹊仙君的眼中流下两道清泪。
这些尸体,是与她相伴至今的同门、她的师叔师伯、她的弟子。
是她用一生热爱的飞鸟走兽,草木植被。
他们已死,无可挽回;
但仍有人还活着。
若她…能够将煞气镇压,那么再不会有人死去。
这是江荼和叶淮,为她争取而来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难道要眼睁睁错过?
可她怀里的,是从小与她相依为命的妹妹!
若天底下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惊鹊仙君会毫不犹豫选择飞萤。
纠结、犹豫、折磨与绝望,在惊鹊仙君的脸上纠缠。
麒麟幼崽最通人性,小心地踱步到惊鹊仙君身前,舔着她的眼泪。
而江荼已经下达最后通牒:“惊鹊,你尚有时间犹豫,但不会更多。好好想想我说过的话吧。”
煞气正试探着重新污染水源。
他们的时间不多。
惊鹊仙君必须在高溪山也被彻底污染前作出决定。
江荼后退一步,无需多言,叶淮便跟上他的脚步。
他没再逼迫惊鹊,有些话不必挑明了说,以惊鹊的才智,怎会想不到他未言的深意——
除非得到允准,否则想要取走仙山灵脉,首座必须陨落。
…
江荼缓步走到湖边。
黑色的水像潮汐受到月的吸引,却不敢冒犯阎王的威严,鼓动在他脚前毫厘,冲刷浅滩。
“师尊,”叶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惊鹊会动手吗?”
江荼客观道:“这对她太过残忍,恐怕很难。”
叶淮又问:“那师尊为何还要做此筹谋?不如直接放弃高溪蓝水,叫他们自生自灭。”
明知道九成几率,会葬身海底,又为何要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江荼将长发用簪子挽起:“哪怕只有一成把握,也要一试。”
正欲迈步,江荼察觉到什么,回过头去。
叶淮正认真地看着他。
从那双琥珀色眼眸里,江荼能够看到自己没有表情的脸。
叶淮问这个问题的深意,忽然昭然若揭,被江荼捕捉到。
——明知残忍,为何要做?
叶淮并不仅仅在问飞萤与惊鹊。
更是在问当年灵墟山上,逼迫他杀死自己的江荼。
江荼心想,好狡猾的小子,竟然套他的话。
即便叶淮就这么虔诚地看着他,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
但江荼太清楚他这徒弟了,表面上云淡风轻,背地里想得比谁都多。
他要是不说些什么,叶淮恐怕能自己把自己想得憋死。
江荼可以狠心不去管他,却在最后一刻转了方向,双手捧住叶淮的脸。
江荼道:“听着,叶淮,斩断退路,是为了再向前一步。”
斩断惊鹊的退路是,斩断你的退路也是。
哪怕这一步微小,似乎在原地踏步。
但仍在向前。
向前,才有未来。
叶淮一愣。
旋即,笑意一点一点爬上叶淮唇角,他绽放出一个温暖笑容:“弟子明白。”
“明白就好。”江荼没急着收手,掐了掐他的脸颊,才恢复严肃,“走吧。”
他们会走完全相反的方向,由江荼维系高溪的灵脉,而叶淮引走蓝水的煞气。
叶淮忽然牵住江荼的手:“师尊,我们很久没并肩作战了。”
江荼身形一僵,深深呼吸以后,反握回去:“嗯。”
僵硬的轮到叶淮,江荼明显地感到他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块木头一样被江荼拽着入水。
江荼心里好笑,他们连最亲密的事都做了,叶淮却还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好像当年悄悄神交的不是他一样。
待海水彻底淹没全身。
预想之中的漆黑并没有降临。
叶淮的眼睛变作野兽模样,像两颗圆溜溜的灯泡,在江荼身旁亮起。
江荼蹙眉:“关了。”
叶淮委屈地眨巴眼:“师尊,我又不是灯…”
江荼无奈至极。
黑暗是未知,也是最好的保护色。
笼罩在黑暗中的身影,向来难以被捕捉。
但光明就不一样。
站在光中的,会吸引最多的目光和恶意。
江荼已经听见熟悉的气泡破裂声。
无相鞭迅速沿着声音来处袭去,无声中将那怪物的脸颊抽碎,没发出一点动静。
比起被动迎击,江荼更喜欢主动出击。
未知?
一把地狱火烧了就是。
火光短暂照亮海的边际。
浮尸像生长在水底的树,笔直地悬挂在海水间。
光看数量,已然超过江荼来时。
江荼对这一幕早有预料,而叶淮也很平静,只是眼眸微微眯起,迟疑道:“师尊,这些人…好像是高溪山异化的修士。”
江荼赶来时直接这些修士已经异化,但叶淮是实打实经历过与他们并肩作战,再到不得不厮杀的过程。
每一次挥剑斩下他们的头颅,叶淮都会记下他们的脸庞。
叶淮没再说什么,但江荼已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不忍。
江荼掀起眼眸,视线由近而远。
一、二、三…十…三十…
它们站的距离并不等长,有疏有密。
换言之,只要能够避开浮尸密集地,而从它们的防守漏洞走,那么战斗的压力也会随之减轻。
虽然他直接用灵力平压过去,也非难事。
但江荼的目标是蓝水灵脉,而非赶尽杀绝。
他道:“我会尽量避开它们。”
叶淮深深地望着江荼,忍不住又紧了紧手掌。
他的师尊,果然是全天下最温柔最心软的人。
江荼看了一眼叶淮不安分的手,把他的心思拉回正事上:“还记得我们的计划么?”
叶淮正色:“当然,我会吸引煞气,趁煞气稀薄,师尊就潜入最深处取走灵脉。”
——好歹还没忘。
江荼深吸口气,柳叶眼转向前方,是叮嘱也是关心:“海上见。”
叶淮本能地向前伸手,想要抓住江荼,却到底强行克制:“师尊,海上见。”
江荼夸他:“乖。”
叶淮露出一个灿烂微笑,旋即坚定地潜入深海!
金色灵光大亮,像海底也有了日出,慷慨的日光不会抛弃哪怕最阴暗的角落,光明降临的瞬间,无数张惨白的脸,本能地向着叶淮追逐而去!
借此机会,江荼向着先前计划好的路线下潜,在水中也如履平地。
滞留在原地的浮尸纷纷向他伸出手掌,想要撕扯他的衣物,锁住他的四肢,要将他的衣服撕成碎片,将他的身体也撕成碎片。
但即便手掌就朝着江荼的脸颊抓来,他也没有丝毫犹豫,甚至眼睛也没眨一下。
而当浮尸的手伸到最长、够到最远,它们终于惊讶地发现——
那抹距离它们不过唾手可得的红,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
它们的口中发出渴望的咆哮,本能驱策着它们不断像江荼追去,前方有其他浮尸,也不懂得避让。
气泡的破裂声狂响不止,嘈嘈切切纷乱不止,浮尸撞在一起,相互攻击、攀咬、撕扯。
不懂配合,让它们的追击反被拖累,反而给了江荼机会。
任何空隙也不放过,江荼从尸体之间穿过,不断向着最深处潜下。
蓝水是高溪的倒影,那么高溪的灵脉有多高,蓝水的灵脉就有多深。
由于水被污染,氧气不再作用,甚至变得稀薄。
江荼必须用灵力凝聚起水中硕果仅存的氧气,维持基本的呼吸。
他终于看见了蓝水的灵脉所在。
——一尊沉默的塑像,牢牢坐在水底沙砾之间。
水冲刷着塑像的边缘,隐隐露出其中鸟兽的形貌。
但它们不似人间鸟兽——
马生鸟翼,狮有蛇尾,鱼不再用鳃呼吸,而有六足。
远古的圣兽。
又或者,是异变后的鬼兽。
江荼的重点并不在这里。
他注视着塑像最顶端,那振翅的巨鸟。
它有六头,每一颗头都似鹰,鸟喙锋利、眼目锐利;
它的翅膀比刀锋还要坚硬,披着铠甲,足以切断砖石。
上古神鸟。
江荼与神鸟对视。
神鸟似乎与他心意相通,目光相接的刹那,本不该有反应的石像,竟然发出一声嘹亮啼鸣!
紧接着,石缘崩裂,漆黑喷涌,神鸟将自己的身躯震碎,煞气狂喷而出,像章鱼的墨汁,一团浊黑凝聚在江荼身前。
而在无边无际的黑色中,江荼隐隐看到其内里,残存着金色的种子。
江荼猛地让灵力爆裂!
煞气被如此纯粹而强大的灵力吸引,疯了似的向江荼袭来!
但很快,一道剑光,在更远处爆开,其璀璨甚至替海水镀上一层浮光。
叶淮来了。
煞气没有片刻犹豫,立刻越过江荼,争先恐后向叶淮追去。
江荼心下稍安,手掌用力一抓!
蓝水的灵脉没有拒绝他,反而像久别重逢的故人,顺从地被他抓在掌心。
江荼将之握紧,向旁侧游去,灵脉的流光在神鸟的断翅下轻微闪烁。
计划稳步推进。
叶淮已把煞气带到海的另一边,不会阻挠江荼的距离。
就在这时。
——他的脚踝忽然一重!
紧接着,他感到自己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去。
无相鞭刚要挥出,就被另一只冰冷的手压住腰腹。
无数双手,拖拽着他向海底深处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