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麟的魂魄与叶淮的长命锁飞速下坠。
江荼只顾前进。
桥下水流湍急, 一旦魂魄与长命锁坠入湖中,瞬间就会被卷走。
江荼却连看也不看一眼,双眸紧紧盯着桥的尽头。
最初两次, 他一心保护分属叶麟与叶淮的代表物, 目光甚至来不及投向相思桥的尽头。
此刻江荼心无旁骛地前进,才发现桥的这端与那端之间是如此接近, 以江荼的实力,只要瞬息就能跨过桥去。
桥面格外平稳,似乎他只要放弃保护那头麒麟,相思桥就不会再阻拦他。
果然如此。
相思桥说,既无相思之苦, 为何不敢过桥?
现在他断了相思, 只顾过桥,相思桥果然允许他通行。
不过常人眨眼的间隙,江荼便从桥的此岸到达彼岸。
就连桥下的湖水也没反应过来,甚至长命锁与魂魄都未能触及湖面。
江荼没有片刻犹豫, 一脚踩上桥岸!
就在这时。
无相鞭飞速挥出,快到连残影都不见, 长鞭探入桥底,将叶麟的魂魄卷起上抛,与此同时江荼踩着岸崖的陡坡向下,伸长手臂一把攥住长命锁!
他就像一张弓,拉满到极致,全然不顾失手便会被湖水吞没的事实,将自己吊在桥下。
平静的湖面意识到自己被戏耍, 拍起极高的水浪向江荼袭来!
然而江荼早有准备,无相鞭缠住相思桥的铁索, 借力将自己荡起,又在半空接住被抛起的魂魄,护在怀中。
湖水只来得及触碰到他衣摆的影子。
从江荼过桥到突然出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数秒。
江荼稳稳落地,脚掌踩在相思桥的彼岸。
只远远看过的花丛,此刻距离他不过咫尺。
那花呈现出极鲜艳的血红色,含苞待放,在丛叶间如星空中挂着星子,又在江荼踏上桥岸的刹那,尽数绽放。
温暖如艳阳的灵力,向江荼涌来。
灵力如风吹,吹起江荼的衣袍,在被风模糊的影子里,出现几个熟悉的身影。
母亲、族人、师尊、昆仑虚的草木。
江荼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们。
上一次,还是他身为曜暄,魂飞魄散的时候。
后来他成了亡魂,亡魂不需要睡眠,更不会做梦;
而在鬼界建立以前死去的生命,也不会出现在梦里。
此时此刻,这些在他的生命中镌刻烙印的,都站在他的身前。
江荼冰冷已久的眼眸刹那间浮起水雾,泪水紧跟着滚落。
他的情绪走在理智之前,而江荼放任久别重逢的悲喜将他填满。
江荼走上前去。
他最亲的人们簇拥上来。
母亲替他整理好在风浪中吹乱的领口,忽然红了眼眶:“我的孩子,你瘦了,你受了太多苦,娘看着心里好难过。听娘的话,我们不要再重蹈覆辙了,好吗?”
江荼一愣,但母亲的眼泪已经滴落到他的手背。
泪水冰冷,不是活人的温度;
他的手背像未干的画布,而泪水晕开了墨迹。
江荼看见自己的手无力垂下,手腕是一道狰狞伤疤,蜿蜒着如蛇爬行,割断了他的手筋。
他的衣袍变得鲜红,却不是布料本身的颜色,而是鲜血。
“曜暄,”师尊抚摸着他的头发,“你是我最骄傲的弟子,你已经为人间做得够多,该为了自己活一回了,停下来好好休息吧。”
在师尊粗糙的掌心里,江荼的白发变得漆黑,时间好像开始倒退。
长尾山雀落在江荼肩上,脑袋亲昵地蹭着他的脸颊:“曜暄,你身上怎么有别人的味道?你去了哪里,我们回昆仑虚好不好?别再下山了,山下太危险了,啾啾。”
一座熟悉的洞府出现在眼前,江荼能够清晰说出洞府内的陈设,哪怕此刻蒙住他的眼睛,他也能够通行无阻。
母亲挽着他的手,师尊推着他的背,长尾山雀站在他发顶,翘首矜鸣。
江荼被他们带着往洞府走去。
他只差一步就要迈入。
却听破空声响,如剪刀划破画布,将精美佳作彻底破坏。
——无相鞭狠狠抽向洞府最高的石门,“轰!”一声巨响,碎石纷纷落下,坠地后复又垒起,将洞府入口埋没。
母亲、师尊和长尾山雀纷纷停下动作。
他们看着江荼,眼里写满了不认同。
“小啾,”江荼伸手抚摸着长尾山雀的绒毛,“你曾经说过,山上苦行无聊,山下热闹非凡,若有朝一日修成人形,你要好好将山下玩个遍。”
——最向往自由的雀鸟,怎会甘于将自己送入囚笼?
你不是小啾。
江荼转向师尊,双手交叠,行了千年来最恭敬的一礼:“师尊,您曾教导曜暄,天下苍生一日不宁,吾等修士,一日不可卸下责任。光阴短暂,寻道无有尽头。”
——您一生求索,又岂会劝我半途而废?
你不是我的师尊。
最后,江荼牵起母亲的手,他面对母亲时最是动容,声音有些颤抖:“…娘。过去我每一次跌倒受挫,您都冷眼旁观,让我自己爬起来,可我每每回头,都能看见您在我身后红了眼眶。您还记得吗?”
——我听到的第一句仁义,就是您一字一句教导,母亲,您怎会让我逃避?
你不是我的母亲。
虚假的人们沉默了,半晌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江荼道:“谢谢你们让我再见他们一面。”
我早已识破你们漏洞百出的伪装,可你们是我最思念的人,我可以让我的洞府坍塌,但无意撕碎幻梦。
你们或许虚假,但我的思念真实。
江荼闭上眼睛,将泪意遮蔽起,再睁开时,他的目光平静,而前方,洞府的残骸消失不见,出现一条笔直通路。
他们的声音交错在一起:
“江荼,你还想吗?”
江荼用行动回答。
他坚定地向前,赤红更加耀眼夺目,好像全新的日轮正取代黑暗,执着、甚至执拗地升起。
江荼忽然脚步一顿。
他转过身,向着身后,鞠了一躬。
这一俯身间,他的长发几乎触地,衣袖拂落,他以最谦卑的姿态,向他们表达着感激。
养育之恩、授业之恩、陪伴之恩。
同时,也向他们告别。
此去,江荼再不回头。
直至苍生安泰。
江荼直起身,
——他看见他爱的人们举起手,轻轻地挥了挥。
母亲送别即将远行的孩子、
师父送别下山求道的徒弟、
同伴送别满怀抱负的友人。
去吧,江荼,去吧。
去肩负你至死不愿卸下的责任,去为苍生谋求出路,也为你自己寻找答案。
去吧。
江荼头也不回地前进。
他的视野忽然一暗,紧跟着,囚牢出现在眼前。
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被吊起,衣衫破烂、毫无尊严地被挂在半空,鲜血一滴一滴砸在地面,汇聚成残忍的落梅图。
痛,剧痛,分隔千年的酷刑卷土重来,依旧让江荼痛到宛如筋骨寸断。
事实上就是筋骨寸断。
江荼调整着呼吸节奏,吐息间全是血腥气。
视野最下方出现一只男人的脚。
祁元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曜暄,顺天者昌盛,逆天者亡命,你岂敢挑战天理?”
江荼仰起脸——
昔日他在囚牢中,误以为自己害死众人而一心求死,从未抬头与审讯他的首座们对视。
他害怕、逃避、愧疚,情绪折磨着他,让他生不如死。
而此刻,江荼不再恐惧。
柳叶眼如黑夜中的月明,清冷的光不因任何人的诅咒而动摇。
眼前的祁元鸿,没有双眼。
一如空明山底那具庞大的骷髅,对苍生苦难与罪恶真相视而不见。
江荼又看到他身后的其余首座。
他们大多没有耳朵,双耳被削下,徒留鲜血四溅;
他们听而不闻。
而灵墟山首座路阳没有唇舌,唇间只有空洞黑暗;
他看见、听见,却仍选择同流合污,他喉间无法发出正义的声音,于是被拔去舌头。
江荼面对着这群鬼影,深知他们已经死去。
他们向苍生道献上忠诚,却仍未能登神便死去。
江荼扯了扯唇角,一抹讥讽笑意:“有何不敢?”
祁元鸿骂道:“曜暄,大胆!”
江荼并不畏惧,哪怕身陷囹圄。
他的手臂一点一点绷紧,力量正在冲破肉身指骨,萦绕指尖。
江荼反问:“祁元鸿,你质问我时,可敢看着我的眼睛?自愿蒙蔽双眼,胆小如鼠之辈,没有资格与我对话。”
没有眼睛的祁元鸿哑口无言,他的身形轰然溃散,成为黑暗囚笼的一部分。
其余首座围了上来,他们看着江荼的眼睛,七嘴八舌:“曜暄,有多少人因你而死?你害己害人,实为十恶不赦之人。”
“死到临头,仍不思悔改,你的名字将钉在耻辱柱上,曜暄,你该向我们求饶,让我们保你一个全尸。”
江荼的五指用力张开,尔后狠狠攥紧!
赤红从指缝见流沙般飞逝,江荼的唇瓣一开一合,将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众山首座,可敢听苍生呼嚎求告?尔等掩耳盗铃,我虽身死,却不知谁才是人间的耻辱。”
没有耳朵的众山首座面面相觑,江荼身上爆发的威压让他们下意识后退。
就在退后的刹那,他们的身形溃散,化作烂泥入地里。
束缚江荼的镣铐松懈,江荼揉着手臂,纵身跃下。
他的双脚踩在泥泞与血水里,然而一点红色以他脚下为基点,荼蘼花向四周绽放,光明随之降临,照彻漆黑囚牢。
江荼看向最后一人,灵墟山首座路阳。
此时的路阳比千年后的要高大,看来即便化鹤,他们仍有细微差别。
当年的审判,真正让他痛不欲生的,不是其余首座的折磨,而是路阳轻飘飘的两句话。
可惜巧舌如簧如路阳,眼下却无法发出一句声音。
路阳也在看江荼。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唇舌,主动为江荼让开了道路。
江荼与他擦肩而过,路阳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然后,他诧异地看向自己的肩头。
光明落在他的肩头,一朵荼蘼花轻飘飘落下,像赶路的旅人,在他肩上歇歇脚,又很快追上了江荼的步伐。
江荼向他挥手告别,道:“多谢你照顾小云。”
路阳的表情一变,狐狸眼眯起,双手抱拳向江荼行礼。
他张了张嘴,黑血一团一团黏稠坠地,那只是口型,没有声音,江荼也没有看见。
路阳道:
去吧,江曜暄。
那一句话,我不必再问你。
你还敢吗?
虽筋骨寸断,傲骨未折。
不向任何人低头。
千年前他曾迷茫,千年后他仍选择前行。
哪怕天下人视他如洪水猛兽,他依旧以凡人之躯,拖动苍生前行。
所有幻象都消失。
他们是江荼的心魔,纠缠着他,此刻终于一一消解。
而最后,江荼发现自己又站在了桥头。
相思桥问他:
“你的答案是?”
江荼知道它在问什么。
他最后的犹豫,叶淮和叶麟。
江荼的唇角一点一点扬起:
“我为何要做取舍?”
——他全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