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我, 救救我,救救我!”
路阳的惨叫一声与一声不同,高亢的、恐惧的、心如死灰的…但它们都是路阳的声音, 从那一张鹤喙中传来。
与此同时, 地面还在吞吃着叶淮的手臂,叶淮左手撑在地面上, 身体前倾,像陷入流沙里,垂落到地面的长发也被吞了进去。
叶淮心想,要不还是先救救他吧,堂堂麒麟神君要被囫囵吃掉了。
兀自自嘲着, 他向着地面拍出两道灵力, 然而灵力如泥牛入海,顷刻就被化解。
叶淮不好意思向江荼求救。
眼看着他已经被吞到肩膀,江荼终于动了。
背部瞬间一凉,清冷气息凛冽扑来, 叶淮旋即意识到江荼正贴着自己的脊背,黑发蹭过他的脖颈, 痒得不行。
江荼清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呼吸拂过耳畔,激起一片酥麻:“别动。”
江荼掌根压在叶淮被吞没的手臂上,明显感到叶淮的肌肉在抽搐,处于发力紧绷的状态。
他必须靠浑身力气,才能暂缓被地面吞食的进度。
江荼的手掌沿着叶淮的胳膊抚摸而下,肌肤相贴得极紧, 好像与叶淮融为一体。
叶淮紧绷得更厉害,江荼的接触像一簇冰冷的火, 精准地将他点燃。
但江荼让他别动,他哪里敢动一下,说不上是欣喜还是煎熬,只觉得地面的大嘴也变得面目可亲起来。
江荼的手掌深入地里。
黏腻的血肉组织迅速包裹上来,饥不可耐似的挤压着江荼的手臂,因食物忽然胀大一倍而倍感欣喜,倒真像是生物的咽喉。
但江荼不会让这张贪婪的嘴高兴太久,他的手探入地底,给了叶淮松懈的空隙,趁此机会,他猛地捏住叶淮的肩膀,将人向后侧一拽。
只听“噗呲!”一声,生生将叶淮拔了出来。
地面的大嘴愣了愣,不知为何方才还饱满的食物忽然干瘪下去。
没等它反应过来,便感到喉咙一阵发痒。
荼蘼花在它的喉咙间生根发芽,俄而便长满整片,花朵生根,深扎入血肉里,痛得大嘴的喉部一阵抽搐;
而花朵发芽时,花瓣又搔着喉根,痒到不可思议。
大嘴猛地干呕起来,大股大股的血喷涌而出,像岩浆爆发。
但它的喉间已经开满了花,连合都合不拢。
江荼面无表情地抽手,皮肤上黏着许多唾液状的粘稠液体:“不是喜欢吃么?多吃点。”
大嘴的口型扭曲了一瞬,看样子是在尖叫,可惜发不出声。
目睹全程的叶淮甚至觉得自己的喉咙也在发痒,忍不住干咳几声。
咳嗽声引来江荼的目光,叶淮一阵脸红,方才的大糗让他羞愧至极。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差点被一张地面的大嘴吃掉,变成麒麟羹。
江荼迎着他紧张的视线:“仙山地势复杂,你不清楚也很正常。该怎么对付,学会了吗?”
叶淮的眼睛瞬间亮了,为江荼的大度和仁慈,也为这一句熟悉的教导:“学会了。”
江荼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递给叶淮一块帕子,让他擦擦手。
他并不是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因为确认了对叶淮的感情就无限制纵容他。
灵墟山到底是仙山之一,与阴阳八卦相参,向来神秘,就连江荼,也不敢轻易说自己了解全部。
没有路阳引路,着实不敢妄动。
想到路阳,江荼发现,那张叫着“救救我”的鸟喙,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嘴。
它奄奄一息地钉在墙上,好像猎人砍下的装饰物。
江荼皱眉:“路阳?”
无人回应。
身为灵墟山的主人,将地面劈开也是路阳动的手,眼下他们到了地下,路阳反倒不见踪影。
古怪。
而这间或冒出张大嘴,又偶尔翻滚血泡的地面,又宛若生物的身体内部。
江荼若有所思:“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路阳。”
叶淮赞同地点点头,四下张望:“师尊,这附近没有路。”
刚坠落时他们就观察过,这是一个绝对封闭的空间,活动范围甚至不足阎王殿一半大小,没有其他通路。
换言之,他们就像被活埋在地底。
江荼心知附近应当有密道,但放眼望去不见端倪,寻找起来恐怕要浪费时间。
而他没有时间浪费。
江荼走到鹤喙前方,距离寒芒毕露的鸟喙只有毫厘:“那就开一条路。”
说罢,他扬起手——
狠狠攥住鸟喙!
这鸟喙足有江荼小臂长度,但在他手中就像幼儿的玩具不堪一击。
青筋同时在江荼手背暴起,江荼一步后退,鸟喙便被他自墙上连根拔起!
这并不是一只完整的鹤,撞破墙壁被喙部卡,随着鸟喙剥离墙面,无数根茎般的细小血管,联系在喙的上下左右,也跟着被一起拔除。
江荼旋即一甩手,鸟喙被他狠狠从墙上拽下。
血肉的墙上,顷刻出现一个圆形空洞。
向空洞内侧看去,漆黑一片,却并非实心,而是中空。
这足以证明,他们的判断是正确的。
江荼丢鸟喙时动作随意,那鸟喙擦着叶淮的脸颊飞出去,细碎血管破裂后的鲜血,不可避免喷溅在叶淮身上。
叶淮却毫不避讳,擦去血痕,眼里反而充满着兴奋光芒。
他喜欢看江荼战斗的样子,江荼强大而自知,每每与之并肩作战,他都会被那纯粹的暴力美学而震撼。
那双素白的手沾染血迹,就像朔雪间盛放的梅花。
叶淮小心翼翼地凑近,轻轻牵住江荼血腥的手。
江荼一愣,本能地想要抽手,想了想,还是忍了:“你要我牵着你钻过去么?”
墙上的空洞无声地鄙夷着黏人的大麒麟。
叶淮向来理不直气也壮:“师尊,弟子先行探路。”
江荼道:“探路便探路,你牵我做什么?”
天底下也只有江荼能让叶淮哑口无言,只能迂回战术:“不能牵么?”
江荼心里好笑,反握住他的手掌捏了捏,这才抽出手:“去吧。”
叶淮瞬间斗志昂扬。
空洞在墙上,圆心正与叶淮胸膛一般高,他单手抵住那空洞顶端,长腿一迈,便穿了过去。
落地后,他什么也没做,立刻转过身来,向江荼伸出手:“师尊,弟子扶您。”
江荼深知叶淮的玻璃心正满怀期待地勃动,如若他拒绝,恐怕下一秒就会碎掉。
这份恋爱冲动上脑得有些不合时宜,好歹没有太耽误时间,江荼也就随他去了。
他搭着叶淮的手掌,拉力轻柔克制,这空洞不过薄薄一层,勉强一个成年人身体的厚度,属于前脚跨上,后脚就可以立刻落地的类型。
叶淮却双手都拢了上来,眼看着要把江荼抱下来。
江荼拒绝这么黏黏糊糊,但仍照顾了叶淮的心思,一只手揽着叶淮脖颈,轻盈落地。
他又捏捏叶淮的后颈:“收敛点。”
叶淮呼吸一滞,江荼无心的动作都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用力甩甩脑袋,把灿烂盛放的旖旎心思都甩到一边,快步跟上江荼。
地面依旧是柔软的,没了忽而鼓起的血泡,就更像一团团没有生命的血肉。
入目皆是人体组织般的红黄颜色,失了方位,不知该向何处前进。
叶淮捂着鼻子,过于敏锐的嗅觉让他觉得自己被浸泡在铁锈里,很不舒服地蹙起眉。
他刚一做出捂鼻子的动作,江荼就察觉到了,塞去一块帕子:“忍忍。”
叶淮小心翼翼地展开帕子,送到鼻前一嗅,独属于江荼的清冷气息扑鼻而来,瞬间清空了因血腥味而瘀堵的胸腔。
江荼恰在这时唤他:“看这里。”
前方,道路更加狭窄。
事实上,光从宽度判断,前方是足够三人并肩通行的小路;
但路的左右两侧,抵着墙根的位置,尽数被占据。
鹤的塑像,相对而立,竖在道路两侧。
振翅的、滑翔的、俯冲的,姿态不一而足,神态栩栩如生。
它们的眼珠是漆黑的,远远没有靠近,竟就有被盯视之感。
叶淮提醒道:“师尊当心,不如让弟子打头阵。”
江荼摇摇头:“不必。”
一步踏入通道。
无事发生,除了鞋跟踩上柔软物的黏腻咕啾声,再没有别的动静。
难道是猜错了?
江荼又向前一步。
咔哒。
身后猛然一记冲力传来,叶淮将他扑倒在地,二人在地上滚了数圈,耳畔不断有利刃破空的巨响袭来,像大斧凿入墙壁。
江荼堪堪抬头,便见那些鹤的塑像,不知何时动了起来,尖长的喙宛如一柄柄砍刀,朝着他们不断袭来,没有凿到他们,就凿向地面,直将地面凿得血肉飞溅。
路阳的惨叫又开始凄厉地响起,好像每一下被避开的袭击,都落在了他身上。
他破口大骂:“江荼!!你快点!!”
“到底什么东西?”叶淮搂着江荼在地上艰难躲避,他想要用骨剑直接将鹤群摧毁,被江荼一把摁回剑鞘。
江荼微微喘息,一手掐住叶淮的脸颊:“恐怕是灵墟山的意志。你还想把它斩了么?”
自昨日起江荼就发现,叶淮骨子里被压抑的暴戾嗜杀,似乎在见到叶麟投影的刹那,而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开始变得像嗜杀成性的勾陈神君了。
这是江荼不愿看到的,他不愿他的徒弟变成任何人的模样。
叶淮道:“师尊,那我们该如何…”
说话间,鹤喙凿下,留给他们的空间变得异常狭小。
叶淮死死护在江荼身上,无路可退,干脆就用灵力抵挡攻击,一次一次,金色亮起又消散,消散又亮起。
最紧张的一次,喙就在叶淮肩头被挡住,那尖端已经钻入他的皮肉,又被灵力生生弹了回去。
江荼的大脑飞速旋转,命令道:“叶淮,抱紧我的腰!”
叶淮一愣:“师尊…”
江荼把他的手往自己腰上一摁:“搂紧!”
叶淮依言搂紧了他,还将脑袋也靠进他怀里。
江荼深呼吸,无相鞭自掌中腾蛇般跃出,灵巧地穿过鹤喙的攻击,这时柔软,下一瞬就变得极端坚硬,尖端化作链刃,狠狠凿入墙壁中!
噗呲一声,链刃没入血肉,路阳拼命地大骂起来,江荼深深出了一口气:“忍着!”
紧接着,无相鞭卷住江荼的手腕,狠狠一拽!
他借力将自己与叶淮从鹤的包围中拽出,因着冲力过分强大,二人几乎是摔进了无相鞭凿出的空洞中。
鹤喙紧跟着他们钻入空洞,疯也似地追缴二人,叶淮回身丢出一把灵力,将鹤喙击碎!
墙壁翕动着合起。
几滴粘稠液体滴落下来,江荼瞳孔一缩——
只见天花板上,无数盘根错节的血管交织着,方才的粘稠液体,就是血管内来不及输送的血液,顺着黏连处滴落。
一张人脸,嵌合在血管中,又或者是血管编织出了人脸。
一个布满黏液的血人,一点点从天花板上凸起,孕育、剥离…最终落地。
血管细密织就的脸庞中,一双狐狸眼缓缓睁开。
“路阳?”江荼轻轻摇头,“不,你是…灵墟山首任首座,道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