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眼中, 是江荼不敬,突然发难将堂堂灵墟山首座扔出马车。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江荼敛眸,在一众紧张的灵墟修士包围中, 下马车走到路阳身前, 伸出苍白的手掌:“抱歉,车驾颠簸, 一时手滑了。”
本就沉默的气氛瞬间冷如冰雕。
灵墟修士面面相觑: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手滑?手滑能把人直接从马车里丢出去?!
偏偏江荼面色冷峻,旁人端详他眉眼,甚至看不出是否故意讥讽。
而路阳,大字型坐在地上,慢悠悠伸出手与江荼握在一起, 借力站起:“无妨, 无妨。”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眸一圈,忽而冷了声音:“你们做什么?神君大人和江长老是灵墟山贵客,岂敢不敬?都把法器放下!”
灵墟修士更加惶恐, 赶忙收起法器。
路阳笑意盈盈:“江长老,神君大人, 这边请。”
江荼与其余修士擦肩而过,只见他们低垂着头,表情恭谨,然而抿紧的唇瓣,却暴露出他们并不服气。
也是,一上来就揍了人家首座,堪比宴席时上来就掀翻桌子, 甚至江荼还不是神君,说的好听些, 他是神君的师父,实际上不过是个中界仙门的长老,哪里有资格这么做。
路阳却丝毫没有不悦,麻花辫一晃一晃,心情很好。
江荼都能猜到,今日之后,修真界有怎样的传言了。
——先是在城门杀了拦路的修士,又在灵墟山门前痛殴灵墟首座,偏首座碍于神君威严,还只能好言相向,将委屈咽到肚子里。
江荼此人,仗势欺人,狐假虎威。
“师尊,他们恐怕要以讹传讹,”江荼身后,叶淮终于忍不住,“是路阳对您出言不逊么?可需要弟子做些什么?”
江荼微微侧过脸:“若我说,留鹤仙君没有,我就是看他不爽呢?”
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与叶淮说话时,他一贯没有情绪的语调会有些许温度,此刻这残酷的话语,竟然带了几分调笑意味。
叶淮一愣:“马车里只有师尊与路阳二人,我说他有,他就是有。”
江荼意外地挑了挑眉:“谁教你颠倒是非的?”
叶淮摇摇头:“为了师尊,都不算颠倒是非。”
江荼在心里叹息。
路阳似乎是故意等他们说完才发话,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二位,长生梯已备好,可以登梯了。”
灵墟山与其余仙山不同,并不与世隔绝,为了方便商人来往,许多次峰甚至无需御剑,靠车马与双足即可到达。
但灵墟山主峰,显然不能让人都轻易踏足,灵墟山的长生梯,主要就是通往主峰。
路阳弯下腰,手掌在地上拂了拂,挑挑拣拣,最终捡起一片树叶。
他抹去树叶上的尘土,唇瓣抵上叶缘——
吹起一声鹤鸣。
紧接着,无数鹤鸣由远及近地回应着他,与之同来的还有翅膀扇动的声音。
江荼抬起头,便看见三只丹顶鹤,展开双翼自上空俯落下来,其翅足有数米宽,落在地上时有如庞然巨物。
鹤有三只,其中领头的那只,体型更大,毛色也光润,好似镀了一层金光。
它歪过头打量了一下神君叶淮,打量了一下首座路阳,最后闲庭信步,走到江荼身前,颇为乖巧地垂下头颅,翅膀又展开,绒羽微颤,长腿下压,举动宛如行礼。
路阳客套道:“江长老果然非同一般,这是鹤群首领,性子傲得很,还是第一次见它主动向谁低头。”
又同时暗暗心惊,鹤群首领不向他这首座低头,不向神君低头,偏偏向他们之中,地位最末的江荼低下了头。
来去山派名不见经传的长老?
恐怕未必言符其实。
江荼伸手轻轻抚摸丹顶鹤的头颅,闻言颔首:“或许只是凑巧合它的眼缘。”
路阳顺势道:“也许是灵墟山与江长老有缘,江长老请。”
江荼便翻身坐上鹤背,只听耳畔空气流动声极响,下一瞬便身体一轻,人已至半空。
这些丹顶鹤,便是灵墟山的长生梯。
江荼端坐鹤背,手掌一下一下抚摸着丹顶鹤柔软的背羽,这时身后一阵振翅声,叶淮催着丹顶鹤赶到他的身边。
“师尊,”叶淮驱鹤离他更近,“这些丹顶鹤如此听话,不知是调.教得好,还是精怪?”
他话音刚落,身下的丹顶鹤便突然一个俯冲,又瞬间拔高数米,一副要将他从背上丢下去的样子。
江荼看向丹顶鹤幽怨的豆豆眼,忍不住勾唇:“话多,活该。”
叶淮赶忙抚摸丹顶鹤的脖颈:“错了错了,鹤大哥,鹤前辈!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晚辈这一回,不然晚辈吐了事小,弄脏了您的羽毛事大...”
丹顶鹤果然迅速敛翼滑翔,飞得平稳起来。
江荼又是一声轻笑,目光移回,平视前方。
叶淮一边讨好丹顶鹤,一边目光炽热地看着江荼的唇角。
他不介意扮蠢,逗师尊一笑。
正打算再凑过去,突然一只丹顶鹤插.入二人之间,路阳全然没有打扰好事的自觉,笑眯眯地朝江荼拱手:“江长老,神君大人,神鹤分别会带您二人去住处。”
路阳出现在身边的刹那,江荼的笑意瞬间无影无踪,好像那短暂的冰河化冻只是错觉。
叶淮一愣:“分别?”
难道他不能与师尊同住?
路阳理所当然:“自然,主峰要留给神君大人与百家掌门,只能请江长老暂住次峰。”
许是见叶淮的脸色瞬间难看几分,他又补充:“灵墟山不比空明山巍峨,不过一个小小土丘而已,次峰至主峰,神鹤转瞬即至。神君大人不必担心。”
此话乍一听没有任何问题,江荼不过中界倒数第一门派的长老,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他住主峰。
但经不起推敲。
恐怕路阳也是知道这一点,才匆匆给自己找补。
叶淮本能地不喜欢路阳:“既然如此,师尊与我共住一间即可,还替留鹤仙君多省出一间房来。”
路阳摇头晃脑,目光在二人之间徘徊:“并非鄙人不愿意,只是神君大人房中,只备了一张床,总不能...让江长老与神君大人同塌而眠?可以吗?”
江荼的唇角抽搐一下:“...不必了,既然次峰离主峰不远,待到夜晚,我再返回次峰便是。”
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和二十岁的叶淮挤一张床的画面,恐怕他的脑袋都得枕着叶淮胸肌睡;
更重要的是,路阳更像是故意要把他和叶淮分开。
但江荼送路阳一个顺水人情,言语间也将自己的底线亮明——
除了休憩时,他会时刻留在叶淮身边,不要妄想靠将他们分开,对叶淮做什么小动作。
路阳藏在镜片后的眼眸弯起:“多谢江长老体谅。”
江荼点点头:“你若真谢我,就与我说实话,主峰恐怕不止叶淮与百家掌门吧?”
路阳手臂抬起遮住面颊,似乎无颜见人:“江长老明鉴,还有司巫大人。”
江荼冷笑出声。
果然如此。
路阳被他笑得脊骨发凉:“司巫大人邀神君一叙,鄙人带江长老去住处,江长老请。”
…
神鹤带着江荼降落,又卧在江荼身前享受了阎王爷的抚摸,依依不舍扇动翅膀飞走了。
江荼伸手逮住要溜走的路阳:“进屋谈吧。”
不等路阳回应,他便率先往屋内走去,步伐平稳从容,好像他才是山头主人。
路阳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江荼:“江长老当真敏锐,怪不得司巫说,要谨慎呢。”
江荼不置一言,揶揄话左耳进右耳出,推开门的刹那,煤油灯自己点燃,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感应到灵力就会燃起的法器;
光芒亮起的瞬间,江荼险些被晃了眼睛。
屋内所有家具都是红漆木制,桌角椅缘等锐利处,都贴心用纯金裹好,窗户也是雕花的,床帘的点缀更是纯玉,就连桌上的茶具,瓷色油润富有光泽,一看便价值连城。
不愧是...富得流油的灵墟山。
路阳笑嘻嘻的声音从江荼身后传来:“听闻江长老和神君大人在空明山遭了怠慢,只能住漏风的破房子,实在不是待客之道。鄙人特意为您准备了这古色古香的居所,不知江长老满意否?”
古色古香?江荼简直佩服路阳睁眼说瞎话的本领,哪里古色古香,分明充满了铜臭味。
“留鹤仙君费心了,看来您对我们很关心,三年前的事竟也能够事无巨细地娓娓道来。”江荼在桌几边坐下。
路阳也不客气,与他面对而坐,道:“贵客临门,自然要做好万全准备。”
江荼的指尖轻巧桌面,红漆木的回音沉重深厚:“来替司巫传话,也是万全准备的一环么?”
路阳的眼睛倏地瞪大,嘴唇半张:“...江长老,这都能被你看出来?”
江荼道:“您明知道我与司巫有些过节,方才明明可以不用提司巫的事,您却偏偏提了...不仅提,还连着提了数次,这不是留鹤仙君的作风。”
路阳也不知道真没听出江荼在骂他圆滑,还是装作没听明白,只点头:“所以?”
江荼起身,倒了一壶茶:“所以,要么您来见我们前先见过司巫,本能地提到了他;要么,您是故意提示我,想要我主动开口询问。...是不是我主动问,有很大的不同么?”
茶倒进杯中,江荼顺手将第一杯递给路阳,熟料路阳竟下意识向后一仰:“江长老,有话好说!”
江荼手一顿,眼神中透露出浓浓的“你有病?”,将瓷杯往桌上一磕:“爱喝不喝。”
路阳这才重新坐正:“听说您在空明山泼了司巫一身水,还以为您也要泼我,刚刚说到哪里了来着?哦,对,当然有区别了。”
江荼刮末的手停了停,示意路阳继续说。
路阳道:“有人不想落人口实,落得一个逼迫江长老的骂名。”
江荼岂会不知“有人”是谁:“司巫之策,恕我拒绝。”
路阳的笑容还没绽放就凝固在脸上,准备好的游说之词连出口机会也没得到:“江长老不打算先听一听...”
江荼不用听也知道,在司巫眼里叶淮只是工具,无论他冠上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到底也只是压榨干净叶淮的价值,再为自己赢得更多的声誉。
可怜他的蠢徒弟,人生不过二十年载,遇到的所有人都想把他榨成麒麟干。
——包括江荼。
不过,江荼说服了自己,他所做是为了叶淮顺利登神,拯救苍生,对叶淮来说没什么损失。
都是为了叶淮好。
正因如此,江荼拒绝司巫的计策:“不必了,我自会去找司巫商谈。”
路阳叹了口气:“江长老,鄙人无意插足您与司巫的恩怨,但灵墟山岌岌可危,若您有任何妙计,万望告知鄙人,否则…”
否则他只能选择跟随司巫,与江荼为敌了。
江荼抬手盖杯,瓷器碰撞发出一声清响:“自然,江某此来,也是为了无辜苍生。”
“我要您替我向司巫带一句话。”
长夜暮色,唯有煤油灯隐约发亮,为江荼镀上一层薄金轮廓,仿佛星子为他坠落,天际因他失色。
话音落下,路阳不笑了,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江长老,值得吗?”
见江荼不答,路阳紧紧攥着瓷杯:“神君大人可会同意?您为他谋局至此,却不打算让他知道?”
江荼望着路阳眼底的情绪波动:“我不只为叶淮谋,而是为天下谋。”
他还阳的最终目的是拯救这个岌岌可危的阳间,即便这近十栽春秋,修真界在江荼眼里烂到无法评价,但他向来不将眼光停滞在酒池肉林的上界。
中界,下界,千万苍生性命,江荼要为他们打算。
路阳拱手作揖:“江长老大义,鄙人替灵墟山谢过江长老。”
“那你就去吧,”江荼一挥手,下了逐客令,“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去说服有些小肚鸡肠的人。”
“江长老,您果然是在骂我吧。”路阳无奈耸肩。
江荼不为所动:“有劳。”
送走路阳,江荼坐在原位,垂眸凝视桌面,心绪却已飘向极远。
他似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等睁开眼睛,天边已有星辰闪烁。
江荼站起身,身体倦意未消,他在即刻回榻上再睡一会,和去看看叶淮之间犹豫片刻。
迟疑了不足一秒,江荼便踩着月色,向叶淮所在主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