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勾陈神君?真是威风凛凛, 好不一般,就是开膛破肚…像野生的。”
“你那是没看见,他刚刚对着咱们道歉的模样, 一点也不服气的样子, 像是要把我们生吞活剥了。抖抖。”
“有曜暄在,他岂敢生吞活剥咱们?得是曜暄生吞活剥他才对吧。”
麒麟跟在江荼身后, 江荼的灵力覆盖在腹部创口处,不断收拢着撕裂的血肉。
他古怪地歪过头:“怎么感觉那么多人在说话?”
江荼平静地看他一眼:“草木絮语。”
又觉得困惑:“你是天界神仙,却听不懂吗?”
草木鸟兽,没有被人性复杂屠戮,是天地间最本真的生灵。
身为掌管天地的神明, 怎会不懂苍生之言?
麒麟表情微变:“…不懂, 天界从无草木这样无价值的东西,也无…你怀里的这个东西。”
长尾山雀又往江荼怀里钻了钻,把自己藏得更严实。
“就连监牢里,”江荼道, “都有虫豸灰鼠存活,他们的存在并不讨喜, 但对自然轮转,仍有价值…不,我们并不能评价其他生命的价值。”
“神界…”
若神界竟比人间还要荒芜,比人间还要傲慢,人们又为何要成仙?
江荼并未直接说明,摇摇头,带着麒麟坐进他的小山洞里。
麒麟一撩衣摆:“本座喜欢这里, 不拘小节,比天上那些奢华宫殿好多了, 你…你叫什么名字?”
“曜暄。”江荼忽略了他话里乱七八糟的内容。
“曜暄?好名字!你就叫本座麒麟吧,叫勾陈也行,”麒麟的鼻尖用力耸动着,“这洞穴里有一股好香的味道,曜暄,你闻到没有?”
江荼心想,近来他闭关修炼,已多日没有焚香,洞穴内除了冷气,就只剩寒气:“没有,什么味道?”
麒麟思索片刻:“像是烈火燃烧的余烬,却又如寒冬霜雪间的梅花,片刻浓郁,片刻清浅。”
倒说得头头是道的,可熏香最讲究调和,如此矛盾的味道,决计不可能出现在他的山头。
该不会是打架时伤到了脑子,从而影响了五感?
江荼反手扣住他的寸关尺往桌上一按:“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早就想问了,神仙下凡体验人间,不往城镇里跑,往他的偏僻小土丘跑什么?
麒麟的心跳很有力,不像撒谎:“本座下凡历劫,力量被封印大半,遭到此前的仇家寻仇,边战边退,意外到了你这,并非有意叨扰。”
江荼微微挑眉,如此听来还真是巧合。
他的疑心消去大半,目光落在麒麟从刚才开始,就在发间轻颤的麒麟耳。
蓬软的绒毛覆盖着,耳尖有两绺极长,听说叫做倔强毛;没有找到所谓的聪明毛。
麒麟被他看得耳热:“你喜欢本座的耳朵?曜暄,本座的耳朵可不是谁都能摸的。”
江荼立刻摇头,想想可以,真的摸,就显得他太无礼:“不想摸。我去取药。”
说罢,他就起身离去。
麒麟对着他的背影哑然:“…但你对本座有救命之恩,若你想摸,本座也不是不能给你摸。”
“…真是奇怪,本座何时心甘情愿给别人摸过耳朵?他给本座下春.药了?”
另一边,江荼行至洞穴深处,右拐,便有瀑布从极远处的山峰奔腾而下,汇聚到江荼脚下时,已经成为温驯的水泊。
江荼弯下腰,手掌拨开泉拍岸边石升腾的雾气,一个小瓷瓶便出现在石凹处,被灵力蕴养,散发出柔和光晕。
就是它了,江荼伸手拿起瓷瓶,忽然耳边有声音打断他。
“曜暄!这药你用神识骨血养了这么久,又吸收天地精魂…就要这么给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江荼转过头,脸上带了些无奈笑意:“他可不是什么无关的人,是天界正儿八经的神仙,勾陈神君。”
“再说了,他不过是吃我一颗药丸,哪里比得上你在我的洞府中修炼人形呢,神通鬼王。”
神通鬼王——
一张鬼面,青面獠牙,半漂浮在空中,身下有一团血浆般的云雾。
“我!…”神通鬼王支吾一声,妥协了,“我就快修出人形了,曜暄,我们的约定你可还记得?”
江荼失笑:“当然,天下苍生,皆应有栖身之处,修真之人寿数无限,凡人死后却未能获得安身之所,所以…”
鬼面漂浮到江荼面前:“所以我们来建立,你是修真界至尊,我是鬼王,有我们齐心协力,一定能建立一座鬼都。”
江荼点了点头。
神通鬼王却好像还不放心,麒麟的出现让他感到极大威胁似的:“你千万别忘了神界是怎么来的。”
江荼攥着药瓶的手一紧,深吸口气:“我当然没忘。”
他的眼前出现他的师尊,胡须花白的老人,死前与他说的最后几句话。
“苍生道下,二界制衡阴阳,神者生来力拔万钧,一弹指便叫天地崩裂,踞阳;
但平衡阳气的阴…就是人类生老病死后的魂魄。”
“孩子,你要知道,如果有极阳的神下凡来,那么为了平衡,就需要更多的…”
师尊临死前说的话很委婉,不愿让江荼想起灭族的伤心事。
但江荼何其聪明。
他听出弦外之音。
——当今的阴阳,是靠凡人魂魄不断消散,而勉强维持的平衡。
而他的族人,并非死于妖异,而是死于下凡的神明。
为了平衡他们带来的极阳,需要大量的人死去,转归为阴气。
江荼知道神通鬼王是什么意思。
他与神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江荼的眼底看不见丝毫仇怨:“他们死在百年前,勾陈最近才下凡,与他无关。”
“可他们都是神,他们都是一样的。”神通鬼王愤懑地说,“他们从不会考虑凡人的死活,勾陈身上有多重的杀性你也看到了,曜暄,你不该留他。”
江荼没有反驳:“我该去看看那只麒麟了。”
鬼面的怒火没有得到重视,不爽地转了一圈,才将视线投向江荼已然看不见的背影,目光灼灼炽热。
江荼回到洞府中,那只引发争议的麒麟并未好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此刻正耸动着鼻尖,趴在江荼的床边,麒麟尾摇得欢快,像一条发现新鲜玩意的大狗。
江荼凑过去一看,原来是长尾山雀被他吓得躲进了被窝里,一双豆豆眼泫然欲泣,看见江荼来了,啾啾扇着翅膀告状。
“曜暄,曜暄,我不喜欢他,他追着我跑,他肯定不是麒麟,他是狗!啾啾!”
麒麟的尾巴摇了摇,看向江荼:“这小东西是不是在骂我?”
江荼面不改色:“没有,他说你孔武有力,即便有伤在身,英姿不改。”
“哈!”麒麟眉飞色舞,明显被唬住了,“小东西还挺有眼光的。若不是这脆弱的小东西没办法在天上存活,我倒也想养一只玩玩。”
神界弱肉强食,江荼已从麒麟口中得知。
但麒麟的话,江荼不能赞同:“它不是我养的宠物,而是与我共享这座山丘的生灵。”
麒麟一愣:“你真是个怪人。”
江荼心想,你才是怪人,不,你是怪麒麟。
不过他不打算和这个神界下凡的神君纠缠,根深蒂固的思维不会轻易因言语改变,江荼会想办法纠正他,不急于一时。
江荼将瓷瓶抛给他,指了指床榻:“正好,上去吧。”
麒麟大咧咧翻身上床,上床的刹那长尾山雀扑进了江荼怀里,全身上下都不愿意和犬科混在一起。
江荼站在床边:“自己把甲脱了,小心别碰到伤口。”
麒麟听话地解开腰甲,他的腰甲已在仇家追杀中被撕成碎片,剥起来噼里啪啦一阵响,不少黏着肉沫,看不出是谁的皮肉组织。
麒麟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解了甲,又开始脱衣,他甲下的衣物是紧身的,甫一脱下,肌肉便弹出来,随着呼吸鼓动着,块块分明。
江荼神情复杂。
麒麟的身材,让人羡慕。
眨眼间,麒麟就把自己剥了个干净,他似乎没有人类对衣不蔽体的羞耻,大大方方地看着江荼,甚至还想把最后一件遮羞布也脱掉。
江荼赶忙制止他:“这件不用脱。”
麒麟傻乎乎点头。
江荼让麒麟躺下,灵力在指尖一闪,搭上麒麟的小腹。
江荼为人淡雅如水,灵力却烈如火焰,麒麟被烫得一抖,只觉得热意上涌到小腹,又到胸膛。
麒麟本能地想要挣脱,江荼却摁住他不让动,撕裂的伤口被灵力温暖着,只觉得胀得发疼。
他一低头,就看见江荼素白的指尖,指甲圆润如杏,泛着浅浅红色。
再看自己,麒麟的爪子尖利,指甲和手掌一样长,深黑色,沾了血污碎肉,看起来脏兮兮的。
麒麟向来以自己的勇猛为荣,不知为何看到衣衫整洁的江荼,突然有了几分羞怯,觉得自己这样,很是邋遢。
而江荼…
他细细看着江荼的眉眼,那双柳叶眼正低垂着,认真地注视着他的伤处,眼睫纤长浓密,长发在脑后挽起,只余两绺散在后颈,却不显得突兀,只平添许多风雅情调。
麒麟眨眨眼,又眨眨眼。
好漂亮的男人。
眉眼精致到了极点,让人不敢亵渎。
他被江荼摁在床上,犬齿间叼着江荼给的药,小腹上又有江荼的指尖游走,一时间鼻腔里只能闻到江荼身上的气息。
——热烈的,又如寒霜,像火,像花。
一闻就浑身发烫。
麒麟一开始以为,这是江荼洞府中焚的香,后来江荼否认,离席去为他拿药,这股味道跟着消散,他也就没多想。
如今看来,竟然...是江荼身上的香味。
麒麟的目光幽深许多。
他下凡历劫,苍生道说,是要消解他身上的戾气,让他登上众仙之首。
不是情劫。
也就是说,他拐一个道侣回神界,也未违背苍生道旨意,并无不可。
麒麟原本对那些渡情劫的神仙,下凡一趟就爱得死去活来,宁肯放弃神位也要厮守终生的行为嗤之以鼻,然而此刻看见江荼,他突然理解了那些满脑子只剩恋爱之人的心思。
原来这就是一见钟情的滋味。
麒麟的尾巴悄悄摇了起来,摇得江荼一脸莫名:“你控制一下。”
麒麟无辜地眨了眨眼:“本座控制不了。”
江荼额头青筋直跳,绷带用力摁在他伤口处,打算速战速决。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那么高兴,摇得青色红色的毛掉了他一床。
正收拾完了,麒麟忽然开口:“曜暄,本座要在人间常住,总要一个人类的名字。”
江荼一愣:“你想我给你取名?”
麒麟用力地点了点头,尾巴又摇了摇。
“...”江荼心想,他大概不知道名字对凡人的意义,不过倘若他走出去大摇大摆说自己是勾陈神君,旁人会觉得他是疯子不说,恐怕还会引起修真界不必要的关注。
罢了,他起就他起吧。
“我与你相逢于浓林间,便叫你...叶麟,作为你在人间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