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 身量比路阳更高,有一双与路阳如出一辙的狐狸眼,自带三分笑意, 眼底却是不见底的深渊。
灵墟山开山首座, 道合子。
江荼的故人,云鹤海的师尊, 同时,也是杀死他的凶手之一。
他已一种怪异的形态出现在二人面前,似新生的婴儿,胎膜都未褪下,那赤红的胎衣覆盖在他身上, 一点一点剥落, 逐渐形成完整的人形。
道合子将脸转向江荼与叶淮。
在二人警惕的注视下,他的手抬起——
咕嘟、咕嘟。
黏膜被撕裂的声音响起,江荼与叶淮一左一右向旁侧一闪!
就在下一瞬,他们原先站立的位置, 地面上浮现一块阴阳八卦图,探出两只手臂, 一黑一白,不断在虚空中抓握。
幸好他们时刻警惕周围,躲闪够快,否则被抓到一下,恐怕踝骨都会粉碎。
灵墟山的功法,向来看似柔若飘絮,实则力拔千钧, 招招必杀。
这当然不是唯一的攻击。
道合子的出现似腐尸唤醒沉睡的虫卵,更多手臂突破墙壁与地面, 向他们抓挠袭来!
“师尊,”叶淮提剑替江荼挡去手臂袭击,每一剑都落在手肘处,避免血污飞溅,沾染江荼,“要杀了这家伙么?”
江荼紧盯着道合子。
当年的六山首座,他不恨任何人,他们甘愿匍匐于苍生道的威严,江荼只觉得可怜可惜。
而对于道合子,得知他救了云鹤海、与云鹤海…还有一段姻缘后,江荼再看见他,甚至感觉有些微妙。
江荼阻止叶淮,道:“灵墟首座,别来无恙。”
他确信眼前的道合子不全是死人的投影。
到了他们这种层级的修士,即便身死,神识也一定会保留下来,不过是多少的区别。
果然,道合子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江荼熟悉的笑容:“曜暄仙君,别来无恙。”
起先江荼不开口,道合子便也一言不发。
江荼一开口,道合子的目光,便顺势落在叶淮身上:“这是…你的麒麟相公?我想想,是叫勾陈?”
身后,叶淮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心脏随着道合子的话闷痛,几乎本能地攥住了江荼的手。
江荼眉头一压,安抚地拍了拍叶淮的手背:“他是我徒弟,名叫叶淮。”
道合子若有所思的模样,像一只思考中的狐狸:“这可不像单纯的师徒关系。”
江荼没有否认:“我和他的关系,就像你和小云的关系一样。”
道合子猛地瞪大眼睛,一抹红在他脸上逃窜,旋即他干咳一声:“你怎知道?不对,我该问你,你一个死人,出现在我灵墟化鹤圣地,有何贵干?”
云鹤海曾说,路阳化鹤后不会保有记忆,道合子自然什么也不知道。
江荼很坦然,好像并未察觉自己的话中有什么不妥:“现在是一千年后,我来取灵墟的灵脉。”
道合子愣住了,气极反笑:“你是在通知我么?”
江荼道:“我必须这么做。”
他们对话间,叶淮还在不断砍杀袭来的手掌。
道合子掌中浮现出一块八卦盘,指尖轻轻拨弄一下,八卦盘便在他手中旋转,一黑一白,如两尾游鱼,顺逆交游。
天黑、天明,黑时手掌突破血肉,明时却又隐于白昼。
叶淮的鼻尖前溢出一颗晶莹汗珠,挥剑快准狠如黑夜雷电,那些手臂根本无法触碰到江荼,就被齐根斩下。
但不是长久之计。
江荼的身形猛然伏低,如捕猎前蓄势待发的豹,在黑暗降临的刹那——
向道合子逼近!
无相鞭甩出,抽向道合子胸膛!
唰!!
巨响破空声后,道合子的身影骤然消失,再出现时已在江荼身后。
“曜暄,你别忘了,这里是我的地盘,化鹤——”
他话音未落,领子便被用力揪住,江荼一拳捣在他心口,尔后手臂重重一顶,道合子连一声怒骂都来不及出口,就察觉眼前的地面拖远又极速逼近,被江荼狠狠一把摔在地上。
道合子闷哼一声:“曜…”
江荼一个转身,向下一跪,膝盖已经压在他胸口,无情的柳叶眼施舍般垂下,绽放出一个微笑:“你忘了,我的体术,亦是当世无双。”
这句话换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显得自吹自擂,唯独江荼,人们会觉得他自傲,却不会认为他自大。
道合子的胸口被一拳砸出个坑,诡异地凹陷下去,怪诞而非人。
他仰面躺倒在地:“…你想?”
“首先,”江荼驱使无相鞭将八卦盘从道合子掌心抽走,无相鞭收紧,将八卦盘碾碎,“停下这个。”
明暗交替暂歇,手臂停止攻击,叶淮得以喘一口气,缓步向江荼走来。
道合子眼眸上转,状似翻了个白眼。
江荼道:“道合子,你既看到真相,甘愿蒙蔽视听,那就沉默到底,不要拦我。”
道合子扯了扯唇角:“你要的可是我灵墟的灵脉。”
江荼点头:“来不及了。你身为灵墟首座,难道不知灵墟的状况?”
道合子眨眨眼:“曜暄,灵墟可以托付给你么?”
江荼冷冷一笑:“不可以也得可以。”
道合子慨叹一声:“是啊,除了你,我还能托付谁?”
眼看着谈拢。
道合子忽然暴起,掌心寒芒一闪,向着江荼太阳穴刺去。
江荼迅速抬手一截,手掌于半空攥住他的,肩膀一锁,道合子不善体术,在江荼面前难以再进半分。
下一瞬,长剑没入道合子身躯,叶淮自后一剑刺入,双眸杀意四散,看见江荼时又迅速变得温顺:“师尊…”
“我没事。”江荼宽慰他,手掌一松,道合子的尸体化作血水融化。
叶淮好像松了口气,又有些不解:“他为何…”
不等他把话问完,头顶上方,又开始有黏腻声音响起。
江荼面色一冷,一把抓住叶淮手腕:“灵墟山至今,至少有五任首座,我们没时间和他们浪费。”
道合子毫无疑问是最强,但其他首座也不会弱,他们落入化鹤地已经几个时辰,地底空气不佳,只觉得肺腑闷堵至极。
况且叶淮,本就没有恢复好,再让他打打杀杀的,江荼都怕他失控,把自己摁在地上又舔又咬。
话语间,头顶滴落的血水已经组成人形,江荼心中一急,偏偏叶淮的脚步竟然慢了下来。
下一瞬,江荼感到身体一轻。
他猛然身体悬空,落入叶淮的臂弯里,突然对师尊动手动脚的麒麟低下头,金眸亮晶晶的:“师尊,我带你飞。”
江荼刚想说,你在这逼仄地方,有什么好飞,叶淮的颈侧便膨开细密绒毛,整个人瞬间腾空而起!
他们身后,孕育出人形的灵墟首座“路阳”,丢出数枚巴掌大的八卦盘,朝他们追击而来。
可惜追不上半兽化的叶淮。
叶淮的“飞”更像是暴力突进,八卦盘在他们身边呼啸,血水滴在叶淮身上脸上,唯独滴不到江荼。
叶淮喉间溢出一声麒麟低吼,在即将撞上墙壁的刹那侧过身,借着惯性,用肩膀将血肉墙壁凿出一个洞!
江荼目瞪口呆,相当佩服叶淮把自己当人肉破壁机的魄力。
他已经不记得他们把化鹤之地凿了几个洞,但这次尤其暴力,却没听到路阳的怒骂。
对江荼而言,并不是个好消息。
叶淮忽然急急停下。
八卦盘追了出来,江荼问:“怎么了?”
叶淮只道:“师尊,抱紧我。”
江荼依言搂紧叶淮的脖颈。
叶淮托着他腰与腿的手,用力到用箍着形容更加合适,江荼的主动似乎让他颇为喜悦,在如此紧张的关头,竟然分出心思低头亲了亲江荼的鼻尖。
江荼拍拍他:“动。”
叶淮点点头,向前迈出一步——
他们飞速坠落下去,而两枚八卦盘就擦着他们的头顶掠过。
江荼这才明白叶淮让他“搂紧”的意图。
前方不再有路,而是深渊。
地底之下,还有地底。
叶淮唤来骨剑,无视了地心引力的影响,在坠落过程中稳稳踩上剑身。
此刻他其实可以将江荼放下,但不知是忘了还是不肯,叶淮依旧紧紧搂着江荼,驱策骨剑下沉。
江荼也没提醒,毕竟麒麟的柔软胸脯比之坚硬寒铁,还是要舒服不少。
深渊下,是颜色更为深黑的血肉。
像发酵后泡久了的酒,或是腐烂在路边的肉。
地面依旧是湿黏的,脚掌踩上去,还有黑红血液溢出,像无意识踩烂一团血泡,脏污了叶淮的长靴。
叶淮更不愿将江荼放下了:“师尊,地上好脏。”
江荼垂眸,发现脚踝上搭着什么又青又红的东西,竟然是叶淮的尾巴尖。
“嗯?”
叶淮面不改色:“师尊,我不想尾巴碰到地面。”
“…”江荼伸手摸了摸脚踝上的尾巴,蓬松的,确实不该染上血污。
他不再纠结姿势,在叶淮怀中,目光巡视一圈。
深黑的血肉中,隐有惨白颜色。
叶淮用捡挑开覆盖在惨白上的血肉,一具鹤的骸骨就这么血淋淋暴露在二人眼前。
这鹤,身形宽广,羽翼极长,甚至比灵墟山的神鹤体积还要更加庞大,此刻它的头颅高仰着,似乎有期冀的目光,正对着上方高高的天空。
然而事实是,除了头颅,它身体的其余骨骼,碎尽。
生长在天空的鹤,永远无法再振翅飞翔。
何其残忍的死法。
赤红荼蘼将鹤的骸骨包裹起,柔软的花落在折断的骨骼间,也替它隔绝污浊的血肉。
江荼道:“继续前进吧。”
他们一路向前,周遭,鹤的骸骨越来越多,几乎每走几步,就有一只粉身碎骨的鹤,扬起不甘的脖颈,向着天空嘶鸣。
它们不再只是骸骨,随着不断深入前进,其中有一些,还能看到腐烂的皮肉;
再向前,间或出现鹤完整的躯体,仿佛还有余温。
江荼隐隐意识到什么,手掌本能掐紧,却因为揽着叶淮,而掐入叶淮的肌肉。
叶淮吃痛,乐在其中似的:“师尊,没有人来攻击我们。”
他们一路被追击,落入这明显更加危险的深渊深处,反倒一派祥和。
江荼正要回话,叶淮的麒麟耳忽地竖起:“师尊,前面有声音。人…的呻吟。”
江荼从叶淮怀中跳下地,无相鞭缠在腰间,紧走两步靠近。
这时他也听到了呻吟声,不止听到,还觉得很是耳熟。
绕过一具鹤的尸体,一棵参天巨树出现在眼前。
说是树或许并不合适,准确来说,这是由无数盘根错节的血管组成的树状血脉,一个硕大的隔膜在树中央鼓动,噗通、噗通,宛如心脏在跳动。
许多粘稠的血从血管间滴落,呻吟声不间断从树心的隔膜里传出。
江荼微微仰头,伸手,指尖一碰上那隔膜,隔膜便翕动着退开,露出其间一张熟悉的人脸来。
路阳的四肢都被埋在血管里,虚弱地掀起眼皮:“江长老,真是让鄙人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