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似乎没想到江荼能说得如此面不改色:“…”
江荼从容而平静地重复道:“我全都要。”
江荼的一生始终在两难中抉择, 过去是鬼界和勾陈,后来变作苍生与徒弟,在他坚定要为苍生寻自由之后, 又变作叶淮与叶麟。
可他为什么一定要作出选择?
矛盾是他自己预设的, 阻碍是他先入为主设立的,可叶淮堪称死缠烂打的坚持, 忽然让江荼意识到——
倘若他愿意停下脚步,倘若他愿意回头,
他一定能看到叶淮注视着自己的专注眼眸。
过去,江荼没有回头。
身为地府的阎王,即便江荼没有发觉, 也不得不承认, 他习惯了孑然一身地独行,用自己的力量解决所有事,便不再愿意将背后交给他人。
他孤独而强大,不可避免地滋生出一意孤行的傲慢。
直到身后多了一条青赤交加、颜色缤纷的小尾巴。
他的小徒弟告诉他, 师尊,你回过头,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千年的轮回,我找不到你,但我一定会找到你。
奈何桥、行云峰、甚至是人间…
我一直在你身后。
叶淮太黏人了,江荼无数次这么想,他不能再丢下他。
如果叶淮一定要与他同行,否则就要对他纠缠不休,那么江荼恐怕没有理由拒绝。
江荼并未作出选择, 实际上又早已作出选择。
以江荼的性格,没有拒绝, 就是答应。
无论是叶麟还是叶淮,他无法割舍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贪婪也好,恬不知耻也罢,江荼将魂魄与长命锁攥在掌心,冷冷道:“我不需要给自己立贞节牌坊。”
相思桥轻笑一声:“江荼,你走近来。”
江荼迈步,穿过花丛,穿越迷雾。
他走到一片空旷之地,感慨相思桥的彼岸竟然如此广袤。
然后,他的目光一凝。
一尊纯白雕像,就这么矗立在江荼面前。
这雕像足有十数米高,长袍曳地,却没有底座,他好像站立在大地上,无需任何旁力支撑,就能极目远眺,遍览寰宇;
神性覆盖在他身上,好像只是一眼,就要无数浮光以他为中心向外辐散。
江荼顺着浮光看去,光的屑片组织成长桥的台阶,他意识到相思桥正是由雕像支撑起。
而视线再往上——
雕像并没有脸,祂的脸是一片空白。
但这并不影响祂给人的感觉,温和、平静、却强大。
相思桥问他:“江荼,你找到答案了吗?”
“你要求的,究竟是什么道?”
这个曾经困扰他千年的问题,江荼此刻没有犹豫,就能给出答案。
灿烂的日辉从江荼身后折射发散,起先只照耀他的身后,很快就连前方的迷朦雾气也被照亮。
光明不该只庇护已跟随光明之人,苍茫前路上摸黑前行的人们,也当重获光明。
蒙蔽视听又如何?
缄默不言又如何?
难道太阳会因为他人的误读和污蔑就拒绝升起,光明会因为夜晚的降临就不再光耀?
曜暄,曜为日轮,暄为光明。
总要有人以身引烛,照彻亘古长夜。
相思桥笑了起来:“江荼,我以为你已经忘记我们。”
它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诞生,源自万千生魂对鬼界创立者的感激。
在往生的最后一刻,他们留下自己的一部分,为江荼立起塑像。
但那塑像的面容模糊不清,因为没人知道,这给予他们自由的人,姓甚名谁。
而现在,他来了。
雕像的面部开始变得清晰,刀砌斧凿的五官精致如天工造物,柳叶眼为这张温柔的脸平添几分凌厉。
赤红荼蘼花开上雕像的衣袍,在纯白上星星点点地染色,红与白交织,红如烈火兼并了白。
现在,这是一尊站立在火中的塑像。
江荼颔首:“但你们仍在这里等我。”
相思桥道:“我们终于等到了你。”
江荼向前伸出手,花团锦簇中,一抹红落在他的指尖。
无边无际的力量包裹着袭来,远超当今修真界所有力量的总和,甚至突破了江荼自身曾经拥有的上限。
江荼认得这股力量。
它熟悉而陌生,以江荼的灵力为根系,千年的轮回为支点,其上开出千万朵花、千万片叶、千万颗果实。
皆是投身于轮回,获得新生的人们,在轮回镜前的感激。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感谢谁。
江荼累累骂名,不会有人将感激指名道姓地送给他。
但就像地府亡魂获得公正审判时,感激堂上看不清面容的阎王;
轮回的人们站在镜前,也将感谢这不知姓名的开创者。
转世轮回千载,岂止千万人。
这力量,又岂能用数字衡量?
江荼接受了他们的感激。
膨胀的力量吹起阎王的衣袍,吹动曜暄的白衣,赤红纯粹而热烈,便有无数花开,而地府的第一轮曜日,也在此刻高悬于空。
天边隐有雷声。
渡劫的神雷不该莅临地府,然而江荼的力量跨越鬼界,甚至引起神雷瞩目。
江荼看向天空的红日,覆掌一掐。
红日掩藏进乌云的阴影里,天边的闷雷开始远去。
他将自己的力量藏起,静待时机到来。
江荼踩在阴影里,原路返回。
还在桥上时,他就听到了什么类犬吠又似龙吟的呜噜声。
离得近了,便看到麒麟幼崽叼着牵引绳,尾巴摇得下一秒就要起飞,却到底还记得江荼的叮嘱,努力把自己黏在地上,没有立刻向江荼飞奔过来。
而云鹤海站在麒麟幼崽身边,向江荼挥手。
江荼停下脚步。
他站在桥的中段,迎着云鹤海惊讶的目光,蹲下身,向麒麟幼崽张开双臂。
麒麟幼崽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欢快地发出一声鸣叫,叼着牵引绳就哒哒哒地冲上了桥。
它的麒麟尾在风中摇晃,赤青如降临在地的祥云,一朵一朵飘向江荼。
江荼耐心地等着这枚小炮弹扑到自己怀里。
——最后几步,大概是太过兴奋的缘故,麒麟幼崽左脚绊右脚把自己绊倒,没能扑进江荼怀里,反倒咕噜噜在桥上滚了两圈,结结实实撞了上来。
江荼一把将它抱起,任凭麒麟幼崽湿漉漉地舌头在自己脸颊上疯狂舔舐。
他抱着麒麟幼崽过桥,坦然又自如。
云鹤海的眼神既好奇又克制。
江荼大方地任他打量,他向来不因外力而动摇,在感情上也是如此,道:“我接受了叶淮的心意,相思桥因此放我通行。”
云鹤海瞪大眼睛:“您接受了…”
江荼摇摇头:“我只是接受了他的心意。”
我不再拒绝他爱我,因为这是他的自由。
至于我自己…
我还要继续寻找。
饶是如此,云鹤海依旧目瞪口呆,他就视线投向天际:“方才我似乎看见日出,但转瞬即逝…看来今日当真是…太阳从地府升起来了。”
江荼笑而不语,没有把话说穿。
他的脚前一秒踩上桥岸,后一秒,相思桥在他身后断裂!
它坠入湖水中,紧接着,湖水开始沸腾并翻滚,实体的泡沫不断上涨,结成最坚强的大地,直至将两岸的沟壑都填平。
相思桥的此岸与彼岸,从此不再阻拦任何人的靠近,而变得畅通无阻。
云鹤海更加惊讶,眼中多少有些不可置信。
江荼落下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云鹤海到底聪明,心领神会,什么也没问出口。
他察觉到江荼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了。
江荼向来强大,千年前为人时是人间至尊,死后成阎王,地狱里哀嚎挣扎然求死不能的恶魂都是他亲手审判,阎王江荼不怕得罪任何人,因为他对自己的力量有信心。
但现在,这份力量变得内敛而平和。
必然是江荼有意收敛的结果。
云鹤海只是问:“恩公,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江荼托着麒麟幼崽的尾巴,这小东西跟着他几天,体型就有了收不住横向膨胀的趋势,江荼艰难地从它的绒毛里露出眼睛,“人间的情况并不好,宋衡不愿告诉我,黑白无常顾左右而言他…小云,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云鹤海点点头:“恩公吩咐就是。”
…
约莫一刻后,云鹤海敲开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对农人夫妇,见到云鹤海,他们赶忙行礼:“小云大人。”
云鹤海托起他们的手:“两位不必多礼,我身后这位大人有些话想问。”
农人夫妇看向云鹤海身后,一个面戴黑纱的颀长青年向他们拱手作揖,举手投足间气度非凡。
农人夫妇点点头:“大人请问,草民知无不言。”
戴着黑纱的青年——江荼侧身关上门,道:“二位住在滞留区,是等什么人?”
农人夫妇对视一眼:“多亏阎王爷开恩,允许我们二人在地府暂住,我们等的,是我们的小女儿,她在句曲山崩塌时被修真界的仙人救走,我们在这里,等她寿终正寝,好一家团聚。”
江荼沉默片刻:“句曲山崩塌了?”
仙山之一的句曲山?
空明山和灵墟山还能算作黑袍人的计谋,黑袍人死后,怎的句曲山却崩塌了?
农人夫妇提起句曲山,似乎还心有余悸:“是的,我们是句曲山底种田人,句曲山经常阴雨连绵,可那日,乌云浓厚得像成熟的棉花,我们所有人都听到一声雷!然后、然后…”
江荼的阎王之力,让他从亡魂的叙述中,看到了过去的景象。
雷击中了空明山顶。
大雨滂沱,山崩地裂,雨水冲刷着山石,形成洪泻崩漏,冲下山来。
那不过只是一瞬。
对没有灵力的普通人,甚至连迈步也来不及,就被泥石流裹挟吞噬。
农人夫妇在泥石流中,高举双臂,将他们的女儿高高举起。
他们的鼻腔被污泥塞满,很快没有办法呼吸,但女儿的哭喊给予他们无穷的力量。
——再举高些、再多撑会,说不定,就会有人伸出援助之手。
生命的最后,农人夫妇看到一双金色的眸子,一个高大的男人御剑而来,伸手将他们的女儿抱起,放在一头生着龙角狼耳的异兽背上。
农人夫妇安心地闭上眼睛,泥石流终于得偿所愿,迅速摧毁了他们的生命。
话音落下,久久不歇。
农人夫妇看着江荼,一股极大的悲哀从他身上蔓延开,他们忍不住宽慰:“大人,地府的日子可比人间好过着呢,不用担心收成,也不会饿肚子…”
说话间,他们听到“嘤嘤”的兽啼,配合着他们的话语,似乎也在出声安慰。
农人夫妇低下头,只见江荼脚边,一只头生龙角的毛绒异兽,顶着柔软的狼耳,正卖力地将自己塞进江荼的怀里。
“啊!”农人夫妇大惊,“就是这头神兽!是它救了我们的女儿!”
——是叶淮。
江荼并不意外,因为他教过叶淮不可见死不救,他相信叶淮践行得极好。
让他生气的是,他屡次问叶淮阳间情况,这小混球竟然面不改色对他说“很好”。
而江荼每次用麒麟手串看叶淮的动向,他不是在练剑,就是在云游,总之身边浮光掠影,没有丝毫刀剑血雨。
听了农人夫妇的话,江荼终于确定,这些岁月静好,都是叶淮故意让他看见的,而残酷的现实被他牢牢捂着掖着。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