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短短一句话, 不过几十个字,江荼却翻来覆去无数次咀嚼,都无法明白。
他看着身前“呜呜”直叫的宋衡, 狠狠呼吸几口, 用冰冷空气让自己冷静。
紧接着,江荼抬起手, 一记手刀狠狠劈在宋衡颈侧!
宋衡身躯一软,江荼立刻将他接住,交给黑白无常。
拖着晕厥的宋衡进入庙内,庙门旋即紧闭,一缕光也漏不进来。
步入庙中, 脚边便踢到桌几的残骸, 承重柱断了几根,还剩下几根,也爬满裂纹。
断裂的痕迹无声宣告着这里发生过怎样的动荡,而大殿尽头——
江荼瞳孔一缩。
他原先藏身的布帘, 被什么利器从头撕扯破碎,落在地上。
江荼扶好翻倒的长桌, 蹲下,捡起布帘。
布帘在他掌中徐徐展开,千疮百孔的烂洞就这么暴露在江荼眼前。
扎穿它的人势必带着无穷无尽的怨恨,破洞凌乱地堆积在每一寸布料上,有些地方,破损已经连成一片,眼看着便不止扎了一次。
谢必安在旁解释:“鬼帝大人从上面回来的第一件事, 就是把这块布帘撕碎…用他的手。”
谢必安的话提醒了江荼,江荼将布帘翻转过来, 只见无数漆黑,像受刑者临死前抓挠墙壁留下的痕迹,印在布帘上。
江荼攥着布帘,扭头看向宋衡的五指——
光秃秃的,指甲不知被谁拔除,只剩黑色血迹。
十指连心,该有多痛?
江荼的心跳开始加速:“他可有说原因?”
谢必安道:“不曾,鬼帝大人回来后…就和您刚才看见的样子,没什么区别,无法对话,见人就砍,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带回鬼帝庙,想让他好好休息,谁知道他看见布帘,反而疯得更厉害了…”
“阎王爷,您说,这块布帘有什么特别的?”
答案何其明显。
没有什么特别的。
如果布帘后面,没有藏过他江荼,那么这只是一块布帘而已。
江荼的心悬到了嗓子眼,逼迫自己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询问:“你刚刚说,宋衡从‘上面’回来。”
谢必安的回答,在江荼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是啊,鬼帝大人被苍生道叫去了神界,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后就变成这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苍生道——”
范无咎一把捂住他的嘴,目光沉默地转向江荼,意外地没有训斥谢必安“口无遮拦”。
这例外的沉默足以看出很多事情。
江荼长叹一声:“我什么也没听到。范无咎,可还有其他鬼知道宋衡是被苍生道叫走,又见到宋衡这副模样的么?”
苍生道叫走宋衡,和宋衡变得疯癫,二者之间必有关联,旁人只消围观了全程,不用多么动脑都能猜到。
江荼不愿看到事态变得不可收拾。
一如他不希望人间有太多人卷入纷争,更不愿地府众鬼受到牵连。
“苍生道亲自来地府下召,恐怕已经是众鬼皆知,”范无咎沉思片刻,“但鬼帝大人自奈何桥回来,除卑职与谢必安外,应当只有孟窈大人知晓此事。”
“正是孟窈大人唤我兄弟缚住鬼帝大人,将他带回鬼帝庙。”
江荼徐徐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掌心已被掐出血痕。
孟窈必然猜到许多,但她心思细腻,更擅长审时度势,不用江荼提醒,也断不会嚼舌。
范无咎松开谢必安,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几分担忧:“阎王爷,您可能治好鬼帝大人?”
江荼轻轻摇头:“尽力一试。”
他让谢必安范无咎将宋衡扶起,半跪在地上,自己则屈膝坐下,与宋衡面对面。
能否治好宋衡?
说实话,江荼没有多少把握。
宋衡的状态,不像是外力所致,更像是心神受损,导致的疯癫。
苍生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叫走宋衡,很难不让江荼多想。
那日鬼帝庙内,苍生道消失前的轻轻一瞥,江荼午夜梦回,犹会惊醒。
他做好了被苍生道察觉的准备,狡猾如祂,表面对叶淮百般信任,背后却必然有所防备。
祂叫走宋衡,恐怕也是为了确认叶淮的忠诚,却不知为何,反将宋衡变成这副模样。
江荼凝视着面前的人,他过去的挚友。
宋衡出卖过他一次。
是否会再次出卖他?
是否已经出卖了他?
江荼不愿揣测,无论如何,他都会选择尝试救宋衡。
江荼一点宋衡眉心,将一缕元神与灵力一道送进去,荼蘼花丛在他们身下绽放,花瓣葳蕤摇曳,如呼吸的起伏。
元神在宋衡识海中游走,江荼的眉头越皱越紧。
——宋衡的识海没有对他设防,已摇摇欲碎。
他看不清具体的情况,混沌的黑是唯一的存在,阴气与死亡是宋衡识海的主色调。
灵力一路修补着识海的创口,江荼阖起眼眸,全神贯注地正要继续深入,忽然听到耳畔黑白无常的一声惊呼。
下一瞬,他的手腕被一把握住,硬生生脱离宋衡眉心,一股斥力重重砸在江荼的元神上,将江荼狠狠逐出识海!
江荼猛地喷出一口血,气喘吁吁地睁开眼睛。
宋衡死死捏着他的手腕,指甲扣入肉里,一双血红的眼眸盯着他,眼底鬼气森森。
“不能,”他张开嘴,好像连怎么说话都忘记,“不能!”
什么不能?
现在来不及思考。
宋衡的半张人面出现细小的黑洞,起先分散,尔后开始扩散,直至边缘都连接在一起。
从那黑洞中,皮肉都被熔蚀,泂泂涌出阴气,像烛火正在滴蜡,一滴、两滴…又成涓涓细流,在宋衡崎岖的脸皮上流淌。
锁魂链发出撞钟的巨响,千钧重的法器,竟然上下摇撼,像海的波涛,而即将扯断。
宋衡的身上,爆发出电闪雷鸣的阴气!
黑白无常被狠狠甩飞出去,倒在地上,站不起来,声嘶力竭地朝江荼大喊:“阎王爷,快想想办法!鬼帝大人的力量要是泄出去,地府的亡魂都会被压碎的!!”
神通鬼王宋衡千年前就拥有足以开辟鬼界的阴气,千年后的鬼帝宋衡,哪怕实力只与千年前持平,也定能让地府天翻地覆。
千万亡魂,不能因他们而死。
江荼银牙咬碎,任凭阴气在他的红衣上凿出百孔千疮,也不停下。
灵力逆流而上,从一点突入、钻入,涌向宋衡眉心。
就在这时,黑白无常发出惨叫,锁魂链骤然崩断!
江荼低喝出声:“缚!!”
无相鞭紧随而上,阴气像溅在烫铁上的火星,必然是剧痛,但江荼面色不改,持续加压,直到无相鞭取代锁魂链,将宋衡捆缚起来。
宋衡喉间发出咆哮,拼了命地挣扎。
江荼不给他机会,两指往他眉心重重一压——
轰!!
赤红的灿烈淹没黑暗,鬼帝庙在两股原初巨力的博弈中剧烈颤动,黑白无常站起又跌倒,只能跪在地上,心中暗自祈祷。
阎王爷,千万要控制住鬼帝啊!
倏尔,天地寂静。
江荼与宋衡之间,曾经是江荼更胜一筹,如今亦是。
宋衡踉跄了几下,身体前俯后仰,好像要栽倒。
江荼伸手欲扶,耳畔忽然听宋衡呼唤:
“曜暄…”
江荼动作一顿。
眼前的人,先低着头转动目光,确认自己的处境,才缓缓抬起眼眸,看了过来。
宋衡扯了扯唇角,一块脸皮直接剥落掉下:“我现在…肯定很可怕吧?曜暄,吓到你了吗?”
说话间,他的语气,又有了宅心仁厚的影子。
黑白无常走上前来:“阎王爷,鬼帝大人清醒了吗?”
…清醒了吗?
江荼深深望着宋衡的眼睛,抬起手,将黑白无常拦下,不让他们继续靠近。
“宋衡,你看清楚我是谁,”江荼道,“我乃你亲授的五殿阎罗之首江荼。”
我是地府阎王,神君之师,却唯独,不再是你的挚友曜暄。
宋衡的表情忽然僵住。
他的五官在颤抖,无相鞭爆发出噼里啪啦的火星,是阴气冲击着想要挣脱。
江荼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宋衡没有清醒。
而他的话,才是真正将宋衡唤醒。
“江荼…江荼…江荼…”
宋衡病态地重复着江荼的名字,声音从平静到扭曲再到歇斯底里,他的喉结抽动着,像有谁掐住他的咽喉不让呼吸,只剩下“嘶嘶”的抽气声。
突然。
一大团黑色血液从宋衡口中呕出,他的齿间也满是黑液,疯狂地尖叫起来:“江荼,走!走!祂要找到你了,祂就要、马上、你必须走!”
若非被无相鞭捆住,宋衡此刻应当已经冲上来。
即便有无相鞭,宋衡也依旧没有放弃挣脱,只听“咔嚓”两声,在不顾一切的挣扎中,宋衡的右臂以诡异的角度,被他自己生生折断!
他将手从无相鞭中拽出,眨眼之间扑到江荼面前,仅剩的左手,死死掐住江荼的肩膀:“江荼,你快走!快走!”
剧痛袭来,江荼不退反进,一把揪住宋衡的领子:“祂说了什么?宋衡!祂说了什么?!”
果然是因为他!
江荼什么也顾不上,拽着宋衡把他拖到身前,在外人看来,他们就像相互撕扯,下一秒就要扭打在一起。
本以为只有宋衡一人疯癫,为何江荼也突然跟着发疯?
黑白无常面面相觑,思考着是否要把他们拉开。
然而这时,只见江荼动作粗暴,声音却无限冷静:“只会逃避、躲藏,是什么结果,千年前你就亲眼见过,宋衡,我知你为我忍辱负重,但既然想要救我,就告诉我实话!”
躁狂状态下,是听不见旁人的话的。
这一点,黑白无常在奈何桥强行捆绑宋衡时,就身体力行地体验过。
但江荼的话,好像有不一样的魔力。
宋衡仍攥着江荼的肩膀,却不再咆哮、重复意义不明的话。
他只是悲戚地看着江荼,配上这一张支离破碎的脸,显得尤为心酸:“祂问我…你在哪里…是否与叶淮…突然想要登神有关。”
一字一句,都在挤压着江荼的肺腑,呼吸困难。
“然后呢?”江荼甚至听不出自己的声音。
宋衡发起抖来,收回手,抓挠着自己的头发:“祂让我用鬼帝秘术!天下亡魂躲不开秘术搜寻…但祂忘了,你不是…你不在名册中!祂找不到你,我不能让祂找到你!我说…我说没有、没有,你早就死了,我让祂放心…你早就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随着他的动作,大把大把头发被他生生从头皮拽离,阴气就是他的鲜血,此刻鲜血淋漓。
宋衡的衣袍被掀开,露出其下纵横交错的伤口,被扭断了身子又重新胡乱拼合,没有一处是正常的人类肌理。
江荼眼眶酸涩,想到他被生生拔除指甲的五指。
这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凌虐和施暴!
苍生道…苍生道!
以其强权施加酷刑,此等暴徒,他竟让他存于世间,贻害千年?!
宋衡仍吼得歇斯底里:“可祂不信!祂不信!祂要来找你,祂要亲自来地府,祂亲自、祂…快跑啊!江荼,你快跑、快跑,跑到祂找不到你的地方去…”
江荼伸手,想要搀扶踉踉跄跄的宋衡。
宋衡反而一把把他推开:“你为什么不跑?你不相信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错了,我害了你!…曜暄再也不会相信我了,江荼也、也再也不会相信我了…我永远失去你了对不对?”
他痛哭流涕:“可是我什么都没说,江荼,这次我真的什么也没说…我…我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说,这次我没有出卖你了,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江荼看着宋衡跪在他身前,浑身伤痕累累,翻滚着痛哭,重复着“我没有说”,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千年来折磨着自己的愧疚。
江荼仰头,用力闭上眼,一滴眼泪自眼角滚落,他解下外袍,走上前去,轻轻将外袍披在宋衡身上。
他道:“宋衡,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