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荼猛地睁开眼睛。
周遭一片黑暗, 安静如死地,只剩心跳声在耳畔急促地鼓弦。
江荼动了动手掌,没有知觉, 转眸一看, 他的手垂荡下,锁链从他腕心穿透, 将他牢牢锁在墙上。
手筋被挑断了。
原来如此,竟是这里。
他竟回到了千年前,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的日子。
阴冷、不知何时是尽头的审问,伴随着无休无止的、因他而死的生灵的责问。
是一场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宋衡的惨状在他心底种下了无法抹去的阴影, 唤醒了沉睡已久的愧疚,才导致梦回此地么?
不,不应该。
江荼深知自己已从过去离开。
他的过往不是沉痛和失败,那些为他而死的、因他而死的, 都成为支撑他行至今日的力量。
他不会畏惧他们,就像他们从未怨恨于他。
不是梦。
那么, 就只能是…
江荼猛地抬起头。
一只金色的眼眸,就停在他的面前。
他们间的距离,近到只要金眸一眨动,其上的睫毛就会刺穿江荼眉心。
江荼一动不动。
这骇人的一幕猝不及防发生,甚至上一秒前方还空无一物,换做旁人,即便不尖叫出声, 也要猛地瑟缩。
偏偏江荼的冷静胜过生理本能,看见苍生道的刹那, 他的肌肉紧绷到极致,身体却一动不动,立刻屏住呼吸。
空气似乎静止,江荼将自己融入黑暗中。
金眸似乎在注视着他,但江荼赌祂没有看见他。
否则岂会如此安宁。
况且,哪怕面对面的距离,江荼也未在苍生道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目盲心盲。
江荼与苍生道就这样僵持着。
苍生道没有离开的打算,江荼就无法重新开始呼吸。
他的肺部已发出不堪重负的警告,咽喉宛如被灼烧般疼痛。
但他们仍在对视。
千年的宿敌,在一片漆黑中,注视着彼此。
绝不能被苍生道发现!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江荼眼前已因缺氧而模糊。
他死死咬着牙,用理智压制着求生的本能——
千年来积累的战斗经验,让江荼意识到,倘若在这里被苍生道发现,必当万劫不复。
终于,金眸动了。
祂向前、向前、宛如逼近江荼,然后——
从江荼身上穿透过去。
苍生道卸去伪装的躁狂大喊将耳膜震得隆隆作响:“曜暄!!曜暄,你在哪里?”
“你藏到哪里去了?”
“没有!为什么哪里都没有?!你究竟——藏到哪里去了?!”
苍生道的声音自耳畔远去,祂只要一回头,便会发现,歇斯底里寻找的男人,就在自己眼后。
但江荼不会给祂发现的机会。
他的背已被冷汗浸湿,克制着让一缕空气从唇缝间滑入喉腔,缺氧让他的大脑生理性混沌,但意识却依旧清明。
甚至更加清明。
在这种高压环境下,江荼的思绪反而更加清晰。
他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是被拽入了苍生道的识海。
而苍生道,竟然在识海中,也发疯一般地寻找着他。
江荼的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这片识海,足以证明苍生道确实察觉到他依然存活于世,却无法找到他的藏身之处。
祂依旧敏锐、狡猾、多疑,江荼的处境岌岌可危,一个不慎被祂察觉,就是满盘皆输。
但同时,江荼从苍生道震耳欲聋的咆哮中,听出了颤抖。
祂想要找到江荼,但倘若江荼真的出现在祂面前,祂大约会发出尖利的嚎叫。
祂在恐惧。
过去苍生道绝不会将江荼放在眼里,这样看来,祂的情况确实很糟糕,糟糕到江荼的存在,已经严重威胁到祂的生存。
很好,江荼想,你很快就会找到我了,到那时,我会给予你最惊喜的重逢。
伴随着苍生道忽远忽近的尖啸,江荼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即将从识海中脱离。
他再度睁开眼,翻了个身,脑袋靠上柔软又充满弹性的…
胸肌。
江荼一时失语,本想继续闭眼装睡,看不懂眼色的傻小子已经急切地开口:“师尊,你醒了?”
江荼只得仰起脸,看向叶淮关切的眼眸。
叶淮忧愁地吻了吻他的眉心:“师尊,您刚刚好像在做噩梦,可弟子试着叫醒您,没能如愿。”
刚才?江荼捂住脑袋坐起,将误入苍生道识海的经历尽数告知:“不怨你。”
叶淮听得胆战心惊,牵着江荼的手掌不断亲吻:“事不宜迟,弟子即刻动身前往委羽山。”
江荼点头应允。
实际上,流毒在江荼手中,就是开启灵脉的钥匙,叶淮昨夜便能够前往委羽山取得灵脉。
但昨夜江荼的状态,他自己想起来,都有些羞耻在徒弟面前如此事态,更不用说一向把他试做珍宝的叶淮,怕是半步也不敢离开他。
就像很多年前,还是个少年的叶淮怕他死掉,偷偷摸摸溜进他房间里那样。
江荼心知肚明,默许了徒弟执着的保护。
而现在,叶淮没理由再赖着不走,一双琉璃般的眸子,期待地看着江荼,手掌抬起,伸到江荼身前。
江荼叹息,捏着他的腕子,将灵力注入麒麟手串:“放心,我会将时间流速与你同调。”
还不够,叶淮的脸上浮起层红晕:“师尊,可以亲我一下吗?”
顿了顿,他又补充:“一下就好。”
江荼眉心一蹙。
叶淮立刻露出慌张神色,眼眸紧张地眨动数下:“…弟子僭越了,师尊,那等我回来…”
话未说完,江荼已捧着他的脸,强硬地将他的脑袋往下一压,仰脖吻在唇上。
想让他踮脚,不可能,还是让叶淮弯腰来得方便。
一吻落下,又落一吻在鼻尖。
江荼轻笑:“两下也可以。”
叶淮的脸瞬间涨红!唇角却不受控制地牵起,带着一脸春回大地的荡漾笑容,阎王殿内好像也草长莺飞。
叶淮闪身回了阳间。
江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才堪堪收回视线,指腹抚上唇瓣。
他算是知道,为何民间话本中,爱侣恨不能一天十二时辰有十三时辰都黏在一起了。
与叶淮一起时,哪怕只是心理作用,他也确实感到放松不少。
眼下叶淮离开,阎王殿又变作以往冷冰冰的模样,空虚与紧迫一齐袭来。
不过,江荼注意到院子里狗吠狼嚎此起彼伏,无奈地摇了摇头。
等下把彼此的毛咬秃了,就要摇着尾巴进殿来找他评理。
也不算寂寞。
江荼将思绪放回正事来。
眼下,灵气衰弱,苍生道急需叶淮带着灵力回到神界,换言之,没有叶淮带去灵力,苍生道就无法自己获得半点力量。
江荼脑中回忆着千年前勾陈的胞弟——白虎的话:
祂给予神界的力量与永生,本就属于众神。
祂窃取天理,夺走力量,再施予。
看似慷慨,实际只是剥削。
也就是说,祂只是外强中干。
像依附在生物皮肤中的水蛭,因吸饱了血而姿态臃肿,就以为这庞硕身躯,是祂的所有物。
而江荼千年前的质问,险些击碎祂的幻梦。
祂心虚、害怕,恨江荼入骨,却又不得不利用勾陈的转世叶淮。
而这,是他们的机会。
只有踏入神界,才能触碰到苍生道的真身。
江荼的眼底燃起一簇烈火般的光,仇恨可以咬牙吞下,却永远无法湮没。
枯萎的树,被晒干成柴,透支生命。
可只要一簇火星,仍能烧灼。
江荼愿意做那一簇火星。
…
叶淮返回阳间,江荼依言与他同调时间,地府的时刻变得格外漫长。
江荼在殿内闭目养神。
这时,院内忽然有犬吠。
紧接着,门被叩响,孟窈的声音响起:“江大人,您出来看看。”
江荼开门,对上孟窈水波轻漾的眼眸,未发问,耳畔先落入一团嘈杂音符。
来自阎王殿外。
江荼心中隐有所察:“出事了?”
孟窈沉吟片刻:“您亲自去看看吧…妾身也不知该如何说,但,阎王爷,您千万…别难过。”
什么意思?
孟窈从不开玩笑,神态认真,江荼不便多问,点头应下,跟着她走出府门。
小黑和麒麟幼崽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府门打开,又极度惊恐地退回院内。
不怪它们反应激烈,就连江荼,也脚步蓦地一顿。
阎王府外,亡魂攒动。
它们挤破土地庙,拥堵黄泉路,双目空茫,来到了他的阎王府前,静候阎王的审判。
在看见江荼出门的刹那,它们宛如信徒面见神明,激动地向前拥挤,拼命向江荼伸出手臂。
它们要抓住他的衣摆,更似要将他撕扯成碎片后吞吃殆尽。
黑白无常守在门前,阻挡着亡魂靠近江荼。
可哪怕是他们,也阻拦得极为吃力,劝止无用就大骂,死白的脸都因慌忙而红润起来:“该死的,地府什么时候成了村东头菜市场?!怎么会一下…死这么多人?!”
江荼注视着亡魂的眼眸,无光如深海,茫然似朝雾。
他的心沉了几分,对着排在最前方的亡魂开口:“堂下何人?”
话音落下,气氛激荡,哪怕不在殿内,江荼的话语也因阎王身份而与因果联结,充满威严。
那亡魂的动作变得迟缓,眼中似乎有光聚焦:“我乃…委羽山治下,中界千机门修士…”
委羽山,中界修士。
亡魂应答的同时,江荼的灵力在队列中巡梭,得出一个骇人的结论。
这些亡魂,都身怀灵力,至少二阶。
——他们是中界仙门修士,没有例外。
是什么,让中界,短时间内死去这么多修士?
江荼继续审问:“…你,因何而死?”
话音落下,寂静无声。
前一秒还热烈攒动的亡魂,宛若身躯被定格般,保持着举手、踉跄、甚至单腿悬空的姿势,在原地一动不动。
本该是阴气最重的地府,与这诡异一幕相比,都没有那样鬼气森森。
谢必安僵硬地扭过头:“阎王爷,它们到底——”
无相鞭一把将谢必安卷到墙边!谢必安“哐!”一下砸在墙上,灰头土脸咳嗽着。
另一边,范无咎无需江荼出手相救,已灵巧地贴墙站立。
谢必安不明所以地抬起脸——
亡魂齐齐动了起来。
它们下跪、求告、双臂高举!
被江荼审问过的亡魂,口腔大张着,舌面在唇齿间弹动:“啊、啊、啊!能够向您献出生命,是我的荣幸!我甘愿为您而死,请您赐福!请您降死!”
“主人,请让我以微末之力,助您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