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来去山顶浓云密布, 闷雷滚滚而响,似有龙行蛰伏,将云层深处映照出青紫电光。
大雨倾盆, 砸向棋面, 却在即将触碰到棋盘时,被一点灵力弹了开去。
正中观棋的金发青年鼻尖。
白泽捂着鼻子哀嚎一声:“江荼, 我的鼻梁骨要断了!”
“断了自己接上,”江荼落下一子,“将军。”
棋行斗折,伺机而动,将黑子牢牢困厄, 形成包围之势。
对手的程让向后一倒:“不下了, 不下了,江长老太不够意思了,才下半个时辰连杀我五盘。”
白泽呵呵冷笑:“你想赢江荼?想什么呢,就你那脑子。”
程让脸上羞愤交加:“那你来, 我看你半个时辰能输几盘。”
眼看着这两人又要掐架,江荼适时喊停:“够了, 要吵出去吵,别在我的行云峰吵。”
江荼所居住长老峰名唤行云,是来去山阴面一处僻静小峰,程让当年认为行云峰偏远,委屈了江荼,但江荼很是喜欢,于是便一直住了下来。
此话一出两人立刻举手投降, 江荼收了棋盘,豆大雨滴终于得以砸落下来, 声如珠落玉盘。
又默坐片刻,突然响起“轰隆”一声雷霆巨响。
白泽仰头看向天空,道:“江荼,你就一点也不担心么?看这雷云如此厚重,叶淮的雷劫恐怕不容易渡。”
话音刚落。
一道粗如古树环抱的天雷猛地拍打下来!
白泽脖子一缩,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兽类对雷电有着本能的恐惧,神兽也不能免俗。
程让递给他一对玉耳塞让他塞耳朵,看向江荼:“我当年突破境界时,雷劫远没有如此兴师动众。常言道修为越深厚,雷劫越残.暴...”
还没说完,又是十数道紫电惊雷同时砸下!
行云峰如被罩在一张巨大的蛛网下,雷电像是蛛丝,密密麻麻铺满天空。
天雷砸落的位置,很快蒸腾起一片湿热白雾,带着令人皱眉的焦味,是温度太高而将雨水泥土都熔化。
江荼一言未发,甚至头也没抬,一片落叶如小舟停在桌几上,叶缘翘起,江荼用指尖搅动着叶舟中积满的雨水。
轰!轰!轰!
程让吞了吞口水,与白泽对视一眼,他们能明显察觉雷电在缩小范围,从整座来去山,到行云峰,而今正在不断缩小至远方的山林。
——雷劫发现了叶淮的位置,正在包抄围剿着他。
“这是第二十三道天雷了,”程让道,“当年苍生道一共劈了我五七三十五道天雷,劈到第三十道时我已经快晕过去了,最后五道是师尊替我接的。”
言下之意,江荼,你要不要去看看你徒弟?
江荼听懂了,继续搅着那一叶小舟里的水,积满了就倒掉,然后再蓄:“还远远不够。”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紧接着又有十数道天雷砸下,瞬间超过了三十道的数量。
这回天雷落点已经十分接近,目测不超过十米距离。
白泽被吓得瞳孔收缩,口中念念有词,五指翻飞似乎掐算着什么,被江荼用眼神阻止。
江荼道:“连这点雷也渡不过去,这三年算我白教他了。”
白泽哀叹:“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么?”
下一瞬他就被雷声吓得险些原形毕露:“我*——”
十数道天雷,同一路径同一位置,连续不断砸下!一时间整座行云峰都在战栗,几乎下一刻就要将山峰劈裂!
尔后,浓云依旧,然天地归于寂静。
江荼托着那叶片俯身放进水泊里,先瞥了一眼白泽:“你和掌门待久了,都学了点什么?”
程让尴尬地笑笑:“下次我一定不在他面前说脏话。”
“嗯。”江荼终于站起身,“我去看看。”
说罢,他抬手在自己头顶支起一道避雨屏障,向方才雷电劈打之处飘然而去。
行云峰不大,江荼掠过数个被天雷砸出的深坑,这些坑一个比一个深,范围一个比一个广大,足见天雷威力的逐步加深。
江荼神色不动,藏在袖袍下的手悄悄掐紧。
他很快看到了那处最大的深坑。
即方才十数道天雷共同攻击的位置。
坑边炊烟袅袅,宛如大雾四起。
江荼并未看到人。
但看到了坑边喷溅的血迹。
他抿唇,转过身——
险些撞上一个伤口纵横的胸膛。
鼻尖蓦地浸满血腥气息,江荼蹙眉后退一步,只见撕裂的布料只能勉强遮住那人一半肌肤,饱满肌肉正随着呼吸而鼓动着,充满青年人特有的年轻气盛。
视线再往上,江荼对上一双琥珀金眸。
叶淮咧开嘴灿烂地笑起来:“师尊,你来接我吗?”
江荼看向他,这小子这几年不知是终于吃得饱了还是被他喂得太好,个头按日计地往上窜,去年还和他一样高,今年已经高出他半个头了。
江荼很不喜欢仰头看人,一抬手,叶淮便主动低下头,将脸颊送了过来。
青年白净的脸被雷电熏得黑黢黢,像一条脏兮兮的大狗,左脸上还有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周遭皮肉呈现遭受电击后的焦黑。
江荼用灵力帮他治疗,好歹看得过去了,露出端正精致的五官来。
叶淮的俊朗与江荼是两个极端。
与江荼的凌厉而锋芒毕露不同,叶淮的五官带着温顺的钝感,眉眼弯弯自带三分笑意,任谁看了都会夸一句帅得很完美。
不错,江荼觉得徒弟这样顺眼多了,刚准备收回手,眼角余光又突然注意到什么:“耳朵。”
叶淮困惑地眨了眨眼,一对狼耳在发间同样困惑地抖动:“耳朵?”
江荼被傻得无话可说,只能抬起手捏住他的耳朵尖:“收回去。”
叶淮愣住了,旋即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晕:“对不起,师尊,我、我...可能是刚刚渡劫时力竭了,才会冒出来...”
说话间,他的耳朵不仅没收回去,还颇亲昵地蹭了蹭江荼的掌心。
江荼叹息:“...罢了,不怪你。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力竭也无妨。”
又想到他的话,反手捉起手腕一搭寸关尺,放下心来,皮肉伤虽不知为何没有愈合,但体内淤血滞阻,早已在境界突破的瞬间治愈。
“你现在体内灵力很充盈,今日回去将这些力量消化。”
叶淮温顺点头:“弟子领命。”
江荼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尾巴,摇什么?”
叶淮又露出了一模一样的困惑神情,扭头看向自己身后。
——雨还没停,麒麟尾巴被淋得湿漉漉的,掉了许多青青红红的毛,正在兴高采烈地摇晃着。
他无辜地眨了眨眼:“师尊,弟子不知...”
江荼冷着脸将避雨屏障拓展一些,防止他的麒麟尾巴变秃。
旋即迈步向前:“跟上来。”
叶淮脸上挂着灿烂微笑,三两步跟上去,离江荼很近,嘴上说道:“我与师尊挨得近些,师尊可以省去一些灵力。”
江荼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颔首默许。
在江荼看不到的地方,叶淮悄悄勾了勾唇角,尾巴摇得更快了。
什么弟子不知,都是他信口胡说的,他心里太知道了。
江荼对他心软。
他故意不治好身上的伤,趁机讨江荼的关心。
果不其然,江荼亲手给他治了。
这些年他的修为进益很快,他向江荼撒娇的空间却少了许多,不像十三四岁时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着功法说不会,等着江荼手把手教他。
好不容易等来了雷劫,怎么能不利用一下。
渡劫前叶淮还在担心,如果只有二十多道三十多道,把自己弄得太狼狈,会被江荼察觉。
幸好苍生道足足劈了他四十九道雷。
叶淮的尾巴又悄悄摇了一下。
江荼刚刚脱口而出四十九,足见是在他渡劫时一道一道数着雷。
师尊果然还是这样,嘴上什么都不说,其实全天下最关心最疼爱他了。
这三年跟着江荼,是他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
叶淮一面为江荼的宠爱倍感高兴,一边又隐隐有些担忧和无地自容。
当年他烧了那本书册,至今也没告诉江荼。
尾巴和耳朵就是那时冒出来的,白泽诊断说是麒麟骨正在成熟的表现,江荼不疑有他,偶尔还会像今天一样摸他的耳朵。
但叶淮实际却知道,是那本书凝聚成的诡异金元,催生了麒麟骨的成熟。
他不敢告诉江荼,怕江荼就此对他失望,好在此后这东西就没再做什么妖,叶淮打算就这样一辈子瞒下去。
很快。
水榭楼台出现在眼前,远远的叶淮就看到程让与白泽在门口迎接他们。
他的麒麟特征瞬间就收起来了,决计不给其他人摸耳朵。
江荼疑惑地看他一眼,叶淮无辜地笑了笑。
白泽一看见他们,立刻开启告状模式:“你的雷劫可把我们吓坏了,也就你师尊还能坐得住。”
叶淮滴水不漏:“让前辈们担心了。”
“担不担心的,安然度过就好,”程让捏捏叶淮肩膀上的肌肉,“你可知道战神天明仙君当年突破三阶时,也只引来四十五道天雷,叶淮,你当真前途不可限量。”
叶淮微笑点头:“都是师尊教导有方。”
程让哈哈大笑:“那是,我三年前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留下你师尊。”
江荼不知话题怎么又莫名其妙起承转合到他身上,很是淡然:“往事不必再提。”
程让道:“不提不行啊,江长老,又是三年过去,三年前补天仪式因天河结界突然碎裂,来去山派未能参与,今年是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
江荼有些印象,空明山境内,补天仪式三年举行一次,届时中界仙门各带杰出弟子齐聚空明山,共同修补天河结界。
江荼大概猜到了程让要说什么:“掌门希望我带叶淮去?”
程让速速点头:“正是如此,江长老意下如何?”
江荼本想拒绝,但这时白泽朝他挤眉弄眼。
天机卦阵希望他们去,江荼没有理由拒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此事就这么说定。
送走白泽和程让,雨也稍停些,有彩虹弧光洒在水泊中。
叶淮一眼就看到水泊里的小叶舟,伸出指尖轻轻搅了搅积蓄的水。
江荼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叶淮。”
叶淮倏地站起,江荼让他去消化灵力,他却在这里看叶子,一时有些紧张:“师尊,我看这叶片很有意思...”
江荼道:“把手伸出来。”
叶淮小心地伸出手,下一瞬掌心就忽然一重。
低头一看,是一枚陶土捏的麒麟挂坠。
算不上多精致,甚至有些粗糙,被一根黑绳串起,勉强能看出是一条手串。
江荼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睫毛轻颤:“今日是你十六岁生辰。若不喜欢,丢了就是。”
叶淮的生辰是江荼捡到他的那一天。
叶淮满目惊喜,哪里会不喜欢:“喜欢,师尊,这是你自己做的吗?我好喜欢,我现在就戴上。”
说着他就仔细地将手串缠在腕间,兴高采烈地盯着狗爪子看:“长度刚刚好,师尊,真好看,我好喜欢...”
他直白地输出着自己的喜悦,麒麟特征一不小心又冒了出来,尾巴飞快地摇晃着。
江荼深吸一口气,在叶淮亮晶晶的注视下,脸颊有些不自在地发烫:“喜欢就喜欢,不要喊那么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