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双被漆黑夺去光芒的琥珀色眼瞳。
他身上披着一层厚厚铠甲, 镀银的金属光泽即便在深夜也绚烂耀眼,那是难以被甲胄阻挡的杀伐之气,源源不断从骨剑上, 灌入江荼体内。
灵力飞散, 江荼的黑发在眨眼间化作纯白,如漫天飞雪, 向下坠去。
苍生道开口:“勾陈,杀了他。”
勾陈神君眼底的黑暗更重,杀气四溢,他像最忠诚的将领,只听从王命, 无需自我。
他将骨剑又推入江荼的小腹几寸, 伴随血肉撕裂的声音,剑尖穿透江荼身躯!
“曜暄哥哥!”
“曜暄!”
“…”
人们的呼唤若即若离,江荼意外地在其中听到了六山首座的声音。
他在血雨中艰难抬眸,苍生道的眼底写满嘲讽笑意。
看吧, 曜暄,真正的至高神界, 仍是我阶下仆臣。
你以为自己逃离了我的掌控么?
你错了,是我不屑于分尔等蝼蚁哪怕一睨。
而当我的神旨降临,
就是你的死期!
神罚降下,不分敌我,苍生道要将江荼千刀万剐,也要将见到祂真正面目的人类抹杀干净。
江荼飞速向下坠落,无相鞭脱手, 化作一张巨网罩向大地,承接住苍生道的怒火, 在灵力碰撞中迸发火星。
所有的,活着和死去的人们,在这一刻共享来自人界至尊的庇佑。
而现在,无私的人界至尊伸出手,轻轻勾住了勾陈神君的脖颈。
他的指尖拽住了一根长线,长线牵引出一枚银锁。
长命锁。
江荼的长命锁。
在叶淮返回神界平乱时,江荼亲手系在了他的脖颈上。
江荼拽着长命锁,迫使勾陈随他一起坠落。
勾陈神君不知为何没有反抗,在长命锁漏出铠甲的刹那,他像被定住身形一般,琥珀眼里写满挣扎。
江荼张开唇瓣:“…叶麟。”
“想起我。”
这一声气息奄奄,却因为距离极近,足够被勾陈听到。
勾陈神君的眼里闪过迷茫,因为苍生道仍在发号施令:“勾陈!杀了他!”
他们就快一齐砸在地上,这样的高度一旦坠落,失去灵力的江荼势必摔成肉泥。
但他丝毫没有恐惧,只是看着叶麟:“叶麟,想起我。”
勾陈。
叶麟。
“这里是我的地盘,”江荼攥紧了长命锁,迫使勾陈低头看着他而非苍生道,“你得听我的。”
就像当年叶麟闯入昆仑虚,将昆仑虚弄得一团糟时,江荼对他说:“这是我的地盘。”
这个瞬间。
杀气消退。
叶麟的眼眸一瞬溃散又迅速聚焦,紧接着看清眼前场景,又是慌乱。
他伸手搂住江荼的腰,在二人即将坠地的刹那,唤来无数祥云托起他们的身躯。
叶麟抱着江荼,似乎不敢相信:“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本座、我…我做了什么?我…”
深凿入江荼小腹的骨剑回答了他。
诞生于江荼血肉的骨剑,最终成为碾碎他躯壳的利刃。
被叶麟亲手捅入。
苍生道眨动眼眸:“你做得很好,勾陈,曜暄死后,你将成为太一帝君。”
曾经让叶麟欣喜若狂的承诺,此刻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过去他没有去细想,是因为苍生道于他有养育之恩,父亲的指示,叶麟从不质疑。
可是…
父亲,您都做了什么?
您让我亲手杀死我的兄弟,
又操控我杀死我的爱人!
曜暄、曜暄…
您明知道我爱他胜过爱我的生命,您明明答应我可以与他成亲!
叶麟口中发出难以克制的野兽呜咽,他划开手腕动脉,要将麒麟心血喂给江荼:“曜暄,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本座、我…我们回昆仑虚…你带我回昆仑虚…”
他慌不择言,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江荼的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听叶麟说完所有的话。
江荼深深知道,金丹俱碎,他必将魂飞魄散。
他看到母族的亡魂,风霜雪雨中,围在他的身边,母亲抖开一件布衣,向他招手:“江荼,来,娘亲手为你做了这件衣裳,快来试试。”
师尊又是年轻力强的模样,抚着胡须拍他的脑袋:“曜暄,看来你已明悟,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
长尾山雀落在他的肩头,昆仑虚的草木围拢过来:“曜暄,我们回昆仑虚吧。”
江荼微笑起来。
他或许见不到鬼界真正建成后的模样,但他的躯干会成为三途川的河岸,发丝会成为岸边的杨柳,他的血化作河水,白骨撑起过河的长桥。
那是地狱,亦是死者的新生。
——而现在,他要向生者告别。
江荼轻轻抬起手,沾满血的掌心,推开叶麟的手腕,抚摸向叶麟的脸颊。
摸到一手湿润。
威风凛凛的勾陈神君在他身前哭成泪人,江荼鲜少安慰人,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他只是轻轻揉着爱人的脸:“叶麟,我希望你自由。”
我死以后,就让我的名字淹没在时间里,旁人无需记得我,无需评价我;
我寻到了我的道,死而无憾。
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
江荼用尽最后的力气,覆掌盖住叶麟的眼睛。
——今日以后,世间再无曜暄,但叶麟,我的爱人,我希望你自由。
…
可叶麟没有自由。
江荼的眼皮颤抖着,睁开眼的刹那,两行清泪先流了下来。
下一瞬,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温柔地替他拭去眼泪。
江荼猜到自己抬头会看见什么,依旧抬起头。
黑袍人,或说,叶麟,就这么眨动着浑浊的眸子,认真地注视着他。
江荼不知该怎样开口呼唤他,他终于想起了眼前的是谁,可那双记忆里明媚澄澈的眼眸,早已在浊息无穷无尽的浸泡里变得污浊。
更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身份、什么语气与他对话。
千年前叶麟在苍生道操控下杀了他,千年后阴差阳错,江荼让黑袍人魂飞魄散。
他们之间,以命换命。
而这最后的相遇,注定会在不久后化为泡影。
重逢即永别。
长久的寂静与沉默。
他们二人都穿着婚服,可周遭既无宾客,也无祝贺。
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正沿着台阶不断攀爬,马上就要将他们吞噬。
江荼先开口:“叶麟。”
叶麟笑了起来:“曜暄。”
江荼的眉头微微蹙起,强忍着控制面部表情。
他感觉自己此刻内心极为割裂。
江荼只是曜暄的三魂之一,一块碎片,而当他的天魂地魂回归,他应该是完整的“曜暄”了。
但实际上,江荼在地府历经千年,“曜暄”也不过是他的过去。
究竟是谁成了谁的一部分,又是谁在填补谁的缺失?
这样粗.暴的拼合,粘起的产物或许更加支离破碎。
江荼又沉默了,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男人。
他的生命太过荒唐,身为曜暄时他被迫修行无情道,死后又因魂魄不全而感知不到七情六欲。
即便此刻他无比确定曜暄爱叶麟,身为曜暄的一部分的江荼也必然继承了他对叶麟的爱,但江荼不知该如何表达。
又或者,他真的能够代替曜暄表达么?
叶麟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为难:“你不喜欢本座叫你曜暄?那我仍叫你江长老,好不好?”
他小心翼翼地凑近江荼,眼睫低垂:“抱歉,江长老,我没有其他办法,祂一直注视着你,只有这么做…我才能将你的魂魄还给你。”
只有趁着肉身死去,魂魄离体的这片刻,叶麟才能短暂躲过苍生道的监视。
因为人死以后,魂魄归鬼界掌管,而苍生道对鬼界的制约最弱。
“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只有我才能救世,只是…”江荼反应很快,眉头微微挑起。
叶麟笑着承认:“是我让神通鬼王那家伙送你还阳。”
神通鬼王,鬼帝宋衡。
江荼长叹一口气:“…那么叶淮呢?你们最多在人选上做手脚,白泽的预言却不可能是假的。”
叶麟的表情有些变化:“是的,灭世预言不假。”
问题就在这里。
江荼瞥了一眼快要爬上他们所在的高台的黑暗,道:“叶麟,你实话告诉我,如果你才是麒麟,那么叶淮…究竟是什么?”
叶麟和叶淮如何能够共存?
叶麟忽然不说话了。
江荼觉得他似乎是有些不高兴,眉峰如刀般下压,麒麟尾也在身后略显烦躁地甩了甩。
叶麟道:“你能不能亲我一下?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江荼被他直白的索求惊到,却忽然想起一千年前他们就是这样恣意洒脱,从不在意旁人目光。
何况这里也没有旁人。
叶麟误以为他要拒绝,眼底湿润,鼻音深重,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我已经等了一千年,求你了。”
江荼到嘴边的同意又收回,开始谈条件:“你先告诉我,我就亲你。”
叶麟一愣,委屈得疯了:“你就这么关心叶淮?他不过是本座的一根骨头!”
骨头。
麒麟骨。
叶麟总算意识到自己被套话了,颇有些气恼,唇角却是上扬的:“你总是这样。那本座算不算已经告诉你了?”
说着,叶麟就低下头,俯身,一点一点将唇瓣送近。
江荼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
换做平时,江荼必然已经后退,一鞭子将这样死乞白赖突破亲密距离的家伙抽飞,可他此刻只是像僵住一般,眼睁睁看着叶麟的唇瓣越来越近,即将与他纠缠相触。
他没有迎合,但也没有拒绝。
时间好像变得无比漫长,江荼的睫毛颤动着,十分紧张。
可叶麟突然停了下来。
紧接着,他直起身子,与江荼之间的距离,恢复成了原先的样子,不远,却也不是让江荼感到不安的接近。
叶麟深深地望着他,琥珀色的眼眸里沾染上怎么也洗不掉的浑浊:“…我不希望你是出于愧疚,才愿意吻我。”
愧疚…
他当然愧疚,他对叶麟的欺骗和利用是真实存在的,而叶麟杀他,却是因为受到苍生道的操纵。
江荼不知道叶麟为了留下他的魂魄、唤醒他的记忆,付出了多少,但那双不再清澈的眼眸、足以荡平整个阳间的浊息,已经能够说明许多事。
——而江荼也在叩问自己,千年前的曜暄,真的只把叶麟当做一个撬动鬼界的奇点么?
千年后的江荼,继承了曜暄的记忆,对叶麟又真的只是愧疚么?
江荼猛地一挥手,赤红席卷黑暗,一盏又一盏因黑暗而熄灭的灯笼再次亮起,将囍字的轮廓镀得耀眼。
记忆的回归让他的力量再不受钳制,鼎盛时期的江荼,以一人之力足可倾覆寰宇。
何惧黑暗。
在叶麟困惑的注视下,灵力在江荼掌心交织,一片红纱就这么轻盈地罩下来,覆盖在他们身上。
红纱与囍服交缠在一处,在不断崩溃的高台上,江荼踮起脚,吻上叶麟的唇瓣:“叶麟,我曾答应过你,此间事毕,与你成亲。”
现在,吉时已到。
叶麟笑了起来,在江荼耳边轻轻蹭着:“一拜天地。”
神界早已抛弃勾陈神君,苍生道恨不能将他们千刀万剐;
而地上的人们依旧愚昧无知,被蒙蔽双眼。
此乃天地。
江荼搂住叶麟的脖颈:“二拜高堂。”
勾陈神君无父无母,而江荼的母族早已死于苍生道对阴阳的制衡。
四周空无一人。
四周高朋满座。
此乃高堂。
无人在意的黑暗处、叶麟用自身建筑的秘境里,江荼躬身下拜:
“夫妻对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