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断岳魁仙君的退路后, 叶淮仍未就此罢休。
他的手中亮起金色灵力,如扑着翅膀的蝴蝶,翩翩飞舞到众山首座身前, 连选择退出的天明仙君和飞萤仙君都没放过。
灵力落在他们掌心, 化作一颗丹药的模样。
天明仙君眉心微蹙:“这是何意?”
“这是晚辈从司巫处得到的秘法,”叶淮微笑着, 似乎并未意识到,或者,并不在意自己说了多么恐怖的话,“前辈们每每去司巫处聆听苍生道教诲后,不也要保证自己绝不向他人透露苍生道圣言么?”
“这枚丹药也是一样的作用, 只是今日之事不同往日, 晚辈生性多疑,光凭口头保证难以消解晚辈心头疑虑…只能请前辈们服下此药,倘若将今日之事泄露半分,就肝肠寸断、脏器腐烂而死。”
众人看向司巫的骷髅。
他仍站在最后方, 身子笼罩在长袍中,若非有风吹起, 恐怕谁也不会发现他早已腐烂空洞。
可哪里有那么巧的风呢?
一定是叶淮故意给他们看的。
他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就连苍生道的代行者,也能无声无息被我抹去,何况是你们?
出卖我,司巫就是下场。
首座们不怀疑叶淮话语的真实性,这不可能只是威胁。
不如说,堂而皇之将他们叫来, 说了一通反叛的煽动性话语,就这么放他们回去, 才是奇怪。
正因如此,掌中金光润泽的丹药,比毒药还要恐怖。
叶淮催促道:“前辈们,我不喜欢重复相同的话。”
众人只能服下。
丹药入喉的刹那,他们便感到心脏像被毒蛇锁住般闷痛,虽然很快就消失,但依旧叫人胆战心惊。
路阳意味深长地开口:“听说在空明山,江长老也给祁家的小少爷用了这招,后来他果然对江长老言听计从,服服帖帖的。”
说完,他还自顾自笑了几声。
除了他,没人笑得出来。
而叶淮还不打算放过他们,他走到曜暄塑像面前,仰起脸来。
他像一个向神求告的虔诚信徒,眼眸虽掀起,却没有丝毫不敬的弧度,甚至不愿直视塑像的容颜,而只是低垂着视线。
“师尊,”叶淮向上摊平掌心,“您想从哪座山开始?”
众人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扭曲来形容。
什么叫从哪座山开始?!这究竟是邀请合作,还是在挑选报复的对象?!
能位及首座的,没有傻子,虽各自个性迥异,脑子却无一例外转得很快。
可这时脑子转得越快,就越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恐惧。
如果千年前曜暄当真受冤而死,那么害死他的,不正是其余仙山的创山始祖么?
仇报三代仍难解恨,换言之曜暄若想复仇,他们必然首当其冲。
而叶淮——
他们可没有忘记,眼前这位年轻的神君,是“曜暄”江荼的徒弟!
就在这时。
塑像的眼眸微动,好像真的听到叶淮的求告,而做出回应。
一粒赤红圆球便轻飘飘落在叶淮掌心,将他的脸颊照得发亮。
叶淮合掌闭眸,赤红便像烛火拢入黑暗。
风起。
叶淮一步一步,向惊鹊仙君走去。
惊鹊仙君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直到叶淮在她身前站定,才试探着问道:“…选了我吗?”
叶淮将掌心摊开,赤红又在空中解体,凝聚成两个字符。
——高溪。
惊鹊仙君的表情有些僵硬,却不意外:“…果然是选我…”
即便此刻不将灵脉归还,高溪蓝水的枯竭也已无力挽回。
“高溪蓝水向来是七山里最渺小的…若能做出贡献,也算是幸事,”惊鹊仙君闪烁的眸中如有星辰,“神君大人,我想…请您在曜暄的塑像前发誓,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下苍生…”
惊鹊仙君想,叶淮如此敬重他的师尊,一定无法在师尊面前撒谎。
如果他真是为了苍生,那么身为仙山之一的高溪,义不容辞。
岳魁仙君在一旁,松了口气,又开始阴阳怪气:“天下苍生?惊鹊,你还没放弃你那过家家一般的想法呢?凡人皆蝼蚁,神君大人怎么会放在眼里~”
言下之意,你让他发这誓,他恐怕笑掉大牙了。
惊鹊仙君不回答,一双眸子,认真地看着叶淮。
叶淮在她的注视下,面向塑像。
威严而低沉的声音在回响:“弟子叶淮,向曜暄前辈、向师尊发誓,我所做的一切,不为私利,只为苍生。”
“若违此誓,粉身碎骨,永无来世。”
余音袅袅不绝。
天与地好像都有回应,塑像上更是浮起一层赤色光辉。
誓言已成。
惊鹊仙君道:“…太好了,神君大人,那…您就随我回高溪吧。”
叶淮却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行。”
话音落下,他猛地反手一拍,先前有多恭敬,此刻就有多狠厉,将曜暄的塑像一掌拍碎!
那些洁白的玉石本就勉强拼合,在叶淮天阶的一掌下瞬间爬满裂隙,有一道从塑像的眼下竖裂过去,好像黑色的眼泪。
轰隆!
塑像垮塌成最初的模样,散落一地,像难以拼合的碎片。
众山首座对着这突然的一幕,面面相觑。
叶淮并没有解释自己为何突然换了一张面孔,双手交叠,转身下跪。
众人都警惕着反复无常的叶淮,没人注意到,已然成为骷髅的司巫,在他们身后高举权杖。
——铛、铛、铛!!
像是君王上朝前的钟声,又或许是朝圣者一步一拜的摇铃。
金色的眼眸在空中浮现,祂的睫毛颤动着,就是无尽光辉赐予人间。
苍生道睁开眼,睡眼松惺的样子。
众山首座这时才反应过来,赶忙跟着叶淮跪下。
苍生道的视线停在他们身上片刻。
祂注意到了他们的不敬,更衬托出叶淮的恭谨,且看男人这充满生命力的身躯,肌肉饱满而四肢劲瘦,匍匐在地时也像一头猎豹。
苍生道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神君:“我的孩子。”
叶淮便双手向上平举,回应道:“父亲。”
苍生道更加愉悦,眼眸眨动两下:“起来吧,孩子。”
叶淮顺从地站起,但头依旧低着,不愿冒犯苍生道的威严。
苍生道又满意地眨动两下眼。
这才是祂最爱的儿子应该有的模样,在旁人面前他应该出色,但在父亲面前,他必须俯首帖耳,不能直视父亲的面容。
再看看这些人类——
苍生道的神情没有变化,但不满已在青筋与血丝中浮现。
竟然不在祂降临前就跪下迎接?
他们冒犯了祂。
真是过分!
恨不能将他们杀光!剁碎!喂给叶淮好让叶淮赶快登神!
苍生道在心里咆哮着,可惜祂必须在人类面前做出慷慨的模样,只是让首座们多跪了一会:“我竟忘记了我最得力的信仰者,起来吧。”
待众山首座都站起,苍生道的目光一刻也不停留地又转向叶淮:“我的孩子,你呼唤我来,有什么事?”
叶淮抱拳道:“父亲,我欲登神,回到您的身边。”
苍生道微微睁大眼睛,毫不掩饰的惊讶在祂眼中流转:“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孩子?”
明明前不久叶淮才拒绝了祂将仙山都收归的提议,是谁对叶淮说了什么?
叶淮毕竟是勾陈的骨头,要知道勾陈浑身上下最让苍生道厌恶的就是那一身反骨。
苍生道必须确保,叶淮对祂忠心耿耿,不会像勾陈,在最后关头反抗祂。
叶淮的坦然并不虚假:“我向您靠近的心从来没有改变,但您知道,如今灵力枯竭,即使收归仙山,我仍需要百年才能回到您身边。”
苍生道转了转眼睛。
叶淮继续道:“更不用说,还有些办事不力之人,践踏您的恩赐,害得仙山都要枯竭。”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让“践踏恩赐”的表述占据极长的话语空隙。
他深知苍生道对人类的态度,激发起祂心底最深刻的厌恶。
血丝细密果然出现在苍生道眼眶里,这是祂被激怒的表现。
叶淮道:“所以,父亲,与其再给他们机会拖累您,不如用更快捷的方式。多亏了您的指点,我才想到这个办法。”
苍生道似乎来了兴趣,顺势问:“孩子,你想到了什么办法?”
叶淮一字一顿:“我想直接拿走仙山灵脉。”
一片寂静。
众山首座本就插不上话,而苍生道的眼眸眯起,正在思考。
不加掩饰的审视目光落在叶淮身上,好像毒辣的阳光正在灼烧皮肤。
这应当是极为重压的一幕,但叶淮并不紧张。
他确信苍生道不会拒绝。
祂很想他登神;
而他在提出办法之前,肯定了祂的权威。
比起可能存在的隐患,苍生道更在乎自己的地位,永远不会被动摇。
叶淮很了解祂。
果然,苍生道很快回复:“这是个极佳的法子,不愧是我最爱的孩子…你说得对,灵脉皆起源于我,如今我的儿子要拿回他父亲的赠予,有何不可?”
“只是这样的小事,也要特意唤醒我?”
祂的话轻飘飘的,像一朵云之于天空,微不足道;
对祈雨的人们,却有万钧之重。
祂竟然说,是小事?
灵脉被取走就像植物根系被拔起,从而引发干涸、枯竭、衰亡,更不用说,煞气来势汹汹,一旦失去灵脉保护,仙山这样庞大而无力的猎物,难道会被放过?!
这分明是灭亡的大事!
众山首座起先的怀疑,也因苍生道轻飘飘的话消解。
他们终于明白叶淮为何要忽然唤醒苍生道。
看吧,苍生道眼里,从来没有他们的存在。
众山首座说不出话,本该叶淮开口的时候,叶淮竟然也没有回话。
他垂着头,唇瓣紧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
苍生道换上关切的口吻:“孩子,为何闷闷不乐?”
叶淮的语气恰到好处地委屈:“众山首座都是我的前辈,除了父亲,我不知该求助于谁,父亲今日恩准,叶淮感激涕零。”
——苍生道的眼眸瞬间贴向众山首座!
祂的声音翻滚着浓浓不悦:“诸位…对神君、对我的旨意,有何不满?”
这一下非同小可!
众山首座颤栗着跪倒在地,他们中许多人并非真的想跪,但苍生道的力量迫使他们直挺挺跪下。
“有何…”苍生道抵在他们身前,“不满?!”
岳魁仙君最先反应过来,声音谄媚:“不敢,不敢…人家对您的敬仰您可是知道的,委羽山头都是您的塑像…”
苍生道很是受用:“岳魁最得我心。”
有了岳魁仙君作表率,其余首座纷纷跟着叩拜:“我等谨遵您的旨意。”
苍生道眨了眨眼,好像点头:“我的孩子,你想从哪座山开始?”
这一问,时空好像重置。
决定的权柄被苍生道交给叶淮,可祂并不知道,叶淮早已将一切都献给江荼。
叶淮一字一顿:“我想从高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