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荼发自内心地感到毛骨悚然。
——噗呲。
絮娘终究不敌一山首座, 被鲲涟仙君的灵力所伤。
玄火枪当啷一声枪尖抵地,絮娘气喘吁吁,鲲涟仙君刺穿了她持枪的手臂, 伤口血流如注, 枪却没有落地。
与此同时,江荼手臂的同样位置, 爆出一簇血花。
偏过头一看,他手臂的衣物被撕裂,赫然可见白骨的伤口凭空出现,小臂经脉尽数断裂,只靠血肉组织勉强黏连。
江荼略略蹙眉, 疼痛倒是次要, 但絮娘受伤他也同步受伤,难不成...
又是噗呲一声。
这回鲲涟仙君洞穿了絮娘的小腹。
江荼喉头一甜,一口血生生被他咽了下去,再低头, 他毫不意外地看见自己小腹上出现一道贯穿伤口,已然将衣物都染得更红。
他来不及给自己止血, 还有个小畜生更让他操心。
江荼抬手点了几道灵力进叶淮眉心。
叶淮猛地一个激灵,极为彻骨的寒意将他从酷暑中拽了出来,他有些茫然地看向江荼:“师尊...”
他刚刚怎么了?脑子一片混沌,只觉得好热,然后闻到了好香的味道,刚想凑近过去仔细闻闻...
他下意识看向江荼,注意到江荼身上的血口, 整个人瞬间一僵:“怎么回事?师尊,你受伤了?我替你疗伤。”
江荼却匆匆抬手挡开了去。
“师尊!”叶淮有些着急, 在乾坤袋中翻找起来。
江荼颇有威慑力地看他一眼:“不要多事。”
“...”一声痛哼自江荼唇间溢出,他不再搭理叶淮,转眸看向眼前的惨状。
江荼的痛觉比普通人更加敏.感,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对疼痛的忍耐度还要更加远胜常人,能够剧痛之下也能够面不改色。
即便是被转移了注意力,也鲜少有疼痛能让他闷哼出声。
鲲涟仙君的攻击不仅是肉眼可见的创口,那些灵力宛如虹蚓钻地,在伤口周围疯狂噬咬,咬得血肉横飞,还要继续往里深入。
他几乎能听到血肉被咬断的声音。
与他相比,絮娘早已痛得面无人色,但无论身体如何本能地向下倒去,她手中的玄火枪都没有片刻松懈,像一棵竹牢牢钉在地里。
“听着,絮娘,老夫不愿血亲相残,弄溪是我祁家血脉,老夫今日不仅不会杀他,还会将他带回空明山,好生养着,享尽荣华富贵。”鲲涟仙君看似十分大度,目光落在絮娘抽搐的身躯上。
“我会告诉他,他的父母是空明山的叛徒,判出山门,俯首浊息...但没关系,空明山将是他永远的家,只要他愿意向空明山奉献一切,空明山也会给他,他想要的一切。”
“你!”絮娘一张口,鲜血先喷了出来,她在原地急促地喘息,一双眼睛死死瞪着鲲涟仙君。
江荼的心里也同时升起一阵钝痛。
他抬手摁了摁心脏,叶淮立刻关心地凑上来:“师尊,徒儿给您疗伤吧。”
江荼看他一眼,心口的钝痛更甚。
那是一种极为珍视之物即将被人夺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痛苦。
——是絮娘的情感。
“师尊?”叶淮见江荼叹气,诚惶诚恐。
江荼摇摇头:“此番我是絮娘,除非你能治好絮娘的伤,否则治愈我于事无补。”
叶淮一愣,紧接着又是更大的惊慌。
如果在回忆中他们的身份固定,那么如果絮娘死了,江荼是不是也会...死?
江荼拍了他的脑袋一下:“不会。”
叶淮“唔”了一声:“...师尊怎么知道我...”
“我是你师父。”江荼掰着他的脑袋让他看前方,心想你在想什么我岂能不知道,你眨一下眼睛我都知道你脑子里有什么鬼主意。
鲲涟仙君还是一样的话多:“絮娘,你就安心地闭上眼吧,老夫会替你好好照顾弄溪。”
话音落下,鲲涟仙君的灵力瞬间加压,将絮娘的五脏六腑都搅碎!
江荼强忍着剧痛,脚步不乱,走到絮娘身前。
濒死的女子每说一句话,都有脏器碎末从她口中溢出,她的唇舌一开一合,浓郁的血腥气涌入江荼的鼻腔。
鲲涟仙君已经迈步,要在母亲濒死的注视里,抢走她尚在襁褓中的爱子。
他并没有注意到絮娘的话语,或者说,他并不在乎絮娘的话语。
但江荼愿意倾听所有亡魂的遗言。
絮娘染血的唇瓣开开合合:“...我的孩子...绝不会向卑劣无耻低头...”
“我的孩子,愿风雪雕琢你,雨水浇灌你,阳光温暖你...”
“孩子啊,不要为我们报仇,但你要记住你的父母是如何死去,记住仇人的面容...”
她的眼里盛满泪花,直到呼吸停止,才终于掉落下来。
“记住你母亲的名字吧,就像你必须记住这份仇恨,清风簪絮,...秋月弄溪...弄溪,活下去。”
“...”
她死了。
江荼抬手,盖上絮娘的眼目。
他没有随着絮娘一道死去,但身体的疼痛也没有消解,好像有谁在逼迫他,要将所有思绪集中在回忆里。
无所谓,江荼站起身,比起他自己,他更加担心床上那两个青年的状况。
方才他与叶淮拉拉扯扯,祁昭始终没有任何反应,此刻去看,只见祁昭整个人呆滞地跪坐在床上,双眸毫无焦距。
而叶淮,一双琥珀眼死死盯着鲲涟仙君,好像下一秒就要扑上去咬死他。
江荼一阵无语。
就在这个瞬间,浊息凝聚的屋舍化为乌有,旷野的风吹动,像一双无形的手将江荼发长发从夜行衣里撩出,散开垂落。
这次,他们站在空明山的塔楼里。
是祁家审判祁弄溪时的那间堂屋,塔楼最顶层。
现在的情况与那时竟诡异地相似,祁弄溪跪倒在地,单薄的身躯瑟瑟发抖。
只不过眼前的祁弄溪看起来更加瘦弱,不过是个少年模样。
“弄溪,”鲲涟仙君从他们身后走出来,叹了口气道,“你说实话,为什么要带着外门弟子,进库房偷东西?”
“是不是那个外门弟子跟你说了什么,诱惑你这么做的?”
祁弄溪倔强地摇头:“首座大人,我没有进宝物库,也不是雪练哥哥诱惑我。”
嗯?雪练?祁弄溪给猫取了一个人的名字?
江荼下意识想去寻找他口中的“雪练”长成什么样子,然而雪练没有找到,鲲涟仙君的视线竟向他转了过来。
江荼脸色一僵,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种无语并没有持续多久,江荼迈步向祁弄溪走去,中途叶淮似乎伸手想拉他,被江荼用一个眼神制止。
江荼走到祁弄溪身边。
原本他就觉得,堂屋空旷,祁弄溪却只跪在偏左位置,有些古怪;
原来还剩了一半,是留给他的。
江荼道:“我没有诱惑祁弄溪。”
“诱惑”二字被他在齿间碾磨。
按道理,他该像祁弄溪那样跪着。
但江荼没有跪。
一来不愿,二来不必。
他扮演的“雪练”,无论跪与不跪,在祁家眼里,都从来没有站着过。
氏族傲慢,向来如此。
果不其然,鲲涟仙君只看了他几眼,没有过多纠缠,声音沉沉如叹息:“祁弄溪与任雪练,私闯宝物库,人赃俱获...但身为祁家血脉,弄溪本就有进入宝物库的权限,何必偷偷摸摸?”
祁弄溪的身体猛地一颤,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首座大人,不是这样...”
鲲涟仙君难得严肃了语气:“住嘴!”
紧接着他道:“在捉拿你二人之前,我已差人去查了。”
一枚织念石被丢在江荼脚前。
江荼都快习惯这种低级却有效的石头,无论何种场合都能尽心尽力发挥作用。
鲲涟仙君看着他:“任雪练,这枚织念石,是从你的房间里搜出来的,上面有你的灵力,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说?”
江荼唇瓣颤动,声音冰冷:“不是我做的。”
他的辩白不会有人听。
任雪练的辩白不会有人听。
鲲涟仙君一挥手:“带下去,处理掉。”
“不可能!”祁弄溪猛地挣开压着他的弟子,扑到鲲涟仙君脚下,“首座!首座!雪练哥哥不会的,他一直和我在一起,怎么会有机会去拿织念石!我们是被冤枉的,我们没有想进宝物库偷东西!”
鲲涟仙君俯身,此时的他已有苍老迹象,白色的胡须垂下,像一棵柳树:“人心难测,弄溪,你太年轻了,氏族血脉何其宝贵,又有多少人觊觎?你该好好待在内山,闭门思过。”
祁弄溪听懂了鲲涟仙君言中深意,他眼眸剧颤,紧跟着浑身都颤抖起来:“...我知道错了,首座大人,我再也不会试图离开空明山了!我求求你,我一辈子留在空明山,你放过雪练哥哥...我知错了!”
但任凭他如何声嘶力竭,鲲涟仙君都不为所动,他看向江荼:“把任雪练带下去,我亲自审问。”
话语间。
江荼被一股难以挣脱的巨力,压挟着向前走去。
他没有抵抗这股力量,缓步向前。
鲲涟仙君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他说了那么多,无论冠冕堂皇的还是信口胡诌的,归根到底,他想让祁弄溪听懂的,只有最后那一句话。
——好好待在内山。
不要想着逃离。
你是祁家的血脉,祁家一定会保你。
但所有妄图带你离开的——
任雪练就是下场。
联想起鲲涟仙君先前杀母夺子的作为,江荼觉得,他不愿意祁弄溪离开空明山,或许还和玄火枪有关。
而祁弄溪看起来是不知道的。
这时。
身后传来“砰!”的一声。
“师尊!”叶淮哪里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带走,然而想要追上去,却一头撞在什么看不见的壁垒上,反制的力量生生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叶淮的眼底翻涌起浓郁的黑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数细密鳞片爬满他的下腹,漆黑,似龙又似鲛。
他身旁,祁昭的世界观已然崩塌的样子:“...任雪练不是意外身亡吗?...意外...”
没一个省心的。
赤红灵力挣脱浊息包围,在靠近叶淮的路上被浊息阻拦,最终只剩下一朵孱弱的荼蘼花,坚定地向叶淮飞去。
荼蘼花没好气地重重烫了叶淮的狗鼻子一下。
叶淮猛地惊醒,抬起脸,一双紧张惶恐的竖瞳,湿漉漉地看着江荼。
江荼看着他被桎梏在原地无法动弹的样子,再看一旁,祁弄溪被空明山弟子压在地上,心下了然。
看来叶淮就是此时的祁弄溪,只能眼睁睁看着重要之人被冤枉、被带走,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在回忆中的身份,会是巧合么?
江荼微妙地眯起眼。
接着,转身步入黑暗之中。
转身的刹那,一缕血丝沿着他唇角滑落。
他的柳叶眼虚弱地颤抖着,眉心拧了拧,又倔强地换上平静神色。
落锁声响起。
鲲涟仙君走到江荼面前。
这是一间审讯室,刑具挂满墙壁,恐怕谁也想不到高耸入云的空明山塔楼里,会有如此残酷血腥的底色。
鲲涟仙君道:“我知道你有很多不解,我也知道你是冤枉的。抱歉了,任雪练。”
江荼平静地注视着他,话并不是对鲲涟仙君说,而是自言自语:“你是为了保全祁弄溪么?...恐怕不是。你想维护的是你的权威,不允许任何人打破囚禁祁弄溪的监牢。只要能够让祁弄溪一生不离开空明山,你不惜冤枉一个外门弟子。让一个没有靠山的外门弟子出人头地很难,但毁了他却很简单。”
“只需要你的一个眼神,一句暗示,自然会有人去替你办事,又有谁会在乎那块织念石,是谁放进去的呢。”
江荼很清楚,任雪练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无论清白与否,他不得不死。
看来当时的任雪练也意识到了这点,鲲涟仙君望着他,摇了摇头:“你说得对,任雪练,你是个聪明的人,也有天赋,本来明年就该擢入内门...你已经在名单上了,这是多少人终其一生都难以求得的荣耀?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生出要带着祁弄溪离开空明山的念头...”
“...你问我如何服众?你搞错了,雪练,空明山不需要服众。”
他叹息:“而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认罪,来人,准备搜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