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阳道:“抱歉、抱歉, 看来天注定鄙人要打扰二位的好事到底。”
“不过,”他操纵着神鹤竖起一边翅膀,“对天发誓, 鄙人什么也没看见。”
江荼整理好散开的外袍, 扣紧领子时布料磨蹭到了颈间的吻痕,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道:“你也可以看见。”
神鹤的眼睛瞪大一瞬,狐疑地转了转,好像确认今日的太阳从哪边升起:“江长老说什么便是什么。”
江荼道:“你急着邀我们去灵墟,难道不知道我们要对灵墟做什么么?”
上赶着把灵脉拱手相让?
路阳闻言,堪堪回神, 却故意祸水东引:“这个先不谈, 江长老知道,飞萤仙君已在灵墟安歇,只是鄙人实在好奇,江长老与她说了什么?她在惊鹊陨落后, 竟然没有立刻自尽?”
“惊鹊仙君并未陨落,”江荼想从叶淮怀里站起, 试了一次没有成功,便作罢,转而往他胸口一窝,“高溪蓝水共生共存,蓝水倒映高溪之影,或高溪容纳蓝水之瀚。”
路阳盯着他惬意枕着自己徒弟的姿态,好歹脑子反应很快:“您的意思, 高溪蓝水的终末,就是以融合之姿共生?…原来如此, 我明白了。”
既然高溪蓝水终会相融,那么惊鹊仙君与飞萤仙君在这个节骨眼上融合,还能挽回飞萤的异化。
江荼不仅没有杀惊鹊飞萤,甚至还救了她们。
路阳的狐狸眼眯起:“要说其中没有您的谋划,我不相信。”
江荼也很从容地承认:“有。”
他是需要仙山的灵脉,但他不需要仙山首座的命。
岳魁仙君是个意外,惊鹊飞萤未曾害他,最多算是理念不和,他将这二人逼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江荼那冰冷无情的几句话,在旁人耳中,重点或许在“舍弃蓝水”,然而事实上,他是以委婉方式,提醒惊鹊仙君破局之法。
毕竟一句话,或许就能改变数人乃至千万人的命运,其间的因果,却要江荼一力承担。
他可以冷眼旁观,让飞萤惊鹊自相残杀,坐收渔翁之利。
但若如此,与看着他们在错误道路上苦苦挣扎的苍生道何异?
江荼扪心自问,他做不到。
他说完,叶淮的目光灼热地打在他身上,江荼莫名其妙地看过去:“做什么?”
眼睛都要发光了,他是肉骨头么?
路阳却也双眸明亮:“江长老为人,实在令人钦佩。鄙人可以放心了。”
江荼抖抖身上的寒栗。
路阳忽而话锋一转:“所以江长老,鄙人实在想请您,也救一救灵墟。”
“灵墟情况不好?”江荼问。
神鹤展开翅膀:“江长老,来灵墟一观便知。”
——江荼很快就明白路阳的意思。
灵墟山由众多次峰环绕一主峰,呈现高山嶙峋、多山合抱之势,远看就像钟乳石自地面而出;
但相隔十数年再到灵墟,却天翻地覆。
黑雾从四周弥漫,很快将低矮山峦都吞噬,却依旧未能满足,持续不断向上攀缘,直至将山峦吞噬殆尽,只余最后一座,还在兀自顽抗。
便是他们即将降落的主峰。
才多久?
从叶淮唤醒苍生道到他们从高溪蓝水撤离,江荼掐指一算,竟然不足五日。
苍生道这是迫不及待了么?
可即便祂疯狂地要叶淮回收灵脉,叶淮的身体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消化这么多灵力。
足见苍生道根本不在乎。
祂就像一个唯利是图的养殖者,将饲料灌入牲畜口中,不管食道是否会撕裂,只要填满、撑饱、能够上秤卖出好价钱。
江荼痛恨苍生道的傲慢,过去祂把叶麟当武器,命令他开拓疆土,却不顾刀刃是否受损;
如今,祂对待叶淮,依旧只知利用。
江荼未能将叶麟从苍生道的缚网中救出,无论如何,也绝不让祂打叶淮半分主意。
他的徒弟,谁也不许动。
神鹤带着他们落在主峰,路阳本尊正在等候。
主峰仍是竹林翠碧、清风和畅,随意行走几步,就能看到白鹤在林间漫行。
宛若世外桃源,看不出一丝煞气侵袭的痕迹。
可惜在世外桃源会晤的三人,表情一个比一个难看。
路阳端详着江荼的神色,见他神情冰冷,便知他已经猜到:“江长老猜得没错,咱们神君向他亲爱的父亲求告,祂哪能不给面子?叶淮前脚去了高溪蓝水,鄙人这里后脚就热闹起来了。”
他两指一翻,指尖灵巧如鹤展翼,向下一点。
灵光破入地表,悬浮起一座太极八卦台。
路阳在八卦处顺时针旋转一圈,几座连绵在一起的山峦,便呈半透明状浮起在上空。
江荼一眼就认出,这是灵墟山的缩影。
这类似于沙盘的投影倏尔变动,很快就灵墟山的全貌浓缩展现出来。
包括次峰被煞气吞没的景象。
路阳耸了耸肩:“谁能想到,江长老一条命,竟然只给灵墟山,续了十年呢?”
话音落下,路阳迅速向后一侧,一道剑光擦着他的脸颊而过。
叶淮凶狠地瞪着他,被江荼压住手臂,使得出剑偏离目标。
路阳也不害怕,只是笑眯眯地:“江长老,鄙人方才就觉得,神君大人的状态很奇怪。”
江荼没有否认:“所以你最好少打他的主意。”
江荼的动作不算温柔,灵力震得叶淮手臂发麻,他脸上却浮起一层红晕,麒麟尾在身后小幅度地摇晃着,为江荼的关心而高兴不已。
江荼觉得这小子的爱好有点诡异,却又拿他没办法,丢在一边冷处理,向看好戏看得笑容满面的路阳走去:“留鹤仙君既知灵墟山困局,应有办法。”
路阳正色起来,镜片后神色自若:“江长老知道,鄙人并不在乎凡人性命。但鄙人,确实在乎脚下这座主峰。”
“主峰若崩塌,则灵墟不存,灵墟不存,化鹤也就不复存焉。”
江荼听出他言下之意:“化鹤之地,即为灵脉所在?”
路阳抚掌而笑:“鄙人就喜欢和江长老说话,正是如此。”
江荼道:“那便引路吧。”
越快越好,以防如高溪那样,煞气突然吞噬山脉。
路阳目光深邃:“化鹤之地,就在…脚下。”
话音落下!
地面倏忽崩塌,像一张血盆大口,将三人齐齐吞入!
这一下猝不及防,只觉眼前一亮,就彻底沦于漆黑。
灵力也受阻挠,难以调动,只能任凭身体不断下坠。
下坠的过程漫长,长发被风吹得向上掀起,风发出孤独的哭嚎,空洞地在耳畔哀泣。
光从风声判断,大约下落了有百米。
若就这么坠落下去,大概会变成一摊烂泥。
江荼很平静。
路阳不可能让他们就这么摔死。
噗通。
背部触碰上地面的刹那,江荼确信了自己的推测——
地面是软的,像落在棉花上,地面又有好几层,像蛛网密布,下落时层层缓冲,不断化解冲击。
不过腰与地面之间,又塞进一个更软的东西。
江荼下意识伸手摸,那东西柔软蓬松,还会在他掌心挠痒。
被江荼一摸,又忽然痉挛似的颤抖。
耳畔响起叶淮隐忍的闷哼:“师尊,你摸到我尾巴根了…”
江荼脸色一黑,干脆狠狠掐了尾巴一把。
紧跟着,他的指尖燃起一簇灵力火,将地底照亮。
环顾一圈,没看见路阳。
江荼第一反应是抬头,看向上方,入口处已经重新抚平,一丝微光也透不进来。
但火苗在微微摇动,地底仍有气流存在,并非密不透风。
视线下移,叶淮已经揉着尾巴站了起来,在墙边敲敲打打。
“发现什么了?”江荼问。
叶淮将手掌压在墙上,五指嵌入墙里,像摸到有弹性的软膜,撤手时又发出“啵”的一声,留下五条明晃晃的手指印。
叶淮五指虚空抓握几下,像有黏液沾满掌心般黏腻:“师尊,这墙是软的,墙里有心跳。”
江荼正要前去查看,脚下的地面便鼓动起来。
噗通、噗通、噗通。
有节奏,伴间隙,平稳而有力。
——心跳。
地面像海浪般起伏不定,每一次鼓动,都伴随一声心跳,这些鼓动并无威胁,却彼此间没有规律,像沸腾的水冒出气泡来,鼓出地面的部分,便是透明的。
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越来越高,像是长满疥疮的病人的背部。
地面很快便沸腾到他们脚下。
江荼不仅没退,还俯身下来,认真地等待着。
叶淮眼睁睁看着那硕大一个气泡,在江荼面前膨胀开,一路高凸起,直到逼近他弧度优越的鼻尖。
叶淮肝颤胆寒,江荼却连眉头也没皱,指尖灵力火便贴近气泡。
感受到灼烫的温度,气泡向旁侧躲闪,好像有生命似的。
江荼转眸,示意叶淮仔细看:“看出什么没有?”
恍惚中叶淮好像看见了很多年前,他刚刚拜师学艺,江荼也是这样亲自带着他,往各种妖兽魔窟里钻,云淡风轻地问他,有没有看出什么。
叶淮立刻打起精神好好表现,端详那气泡,很快便发现了端倪。
气泡越是膨大,颜色越趋近于透明,但说透明也不对,细小的管子爬满气泡内部,呈现出鲜艳的红色,倒像是…
“血管?”叶淮古怪地嘟囔一句,“…有点恶心,师尊,这里怪怪的。”
江荼没有施予评价,站起身,绕着气泡走,像走钢丝的猫,步伐从容优雅,赤红衣摆像火的瓣蕊,摇曳生姿。
叶淮眼睛都看直了,直到江荼站在他面前:“你再看看地面。”
叶淮瞬间像走神被逮住,低头看向地面,眼角余光还在不断往江荼身上瞟。
江荼注意到他的视线,柳叶眼轻飘飘转过来,唇角勾了勾,露出个浅笑。
叶淮险些被呛到,不止是因为偷看被发现,更是因为江荼的笑容,让一路的飘飘然落到实处。
原来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他和师尊…
师尊真的答应他了。
明知道不合时宜,但暖流涌动进叶淮心房,他感到身后的尾巴激烈地想要摇动,在心底大呼不好。
眼下情况如此严肃,他若是忽然摇起尾巴,不知情况会变成怎样。
叶淮赶忙逼迫自己凝神。
他毕竟身经百战,这一凝神,立刻明白江荼的用意。
地面是柔软的,按压下去,触感与墙面无异,但区别在于,叶淮感到掌心传来热温——
地面有温度!
难道这灵墟地底,竟然是活物?
再联想到气泡间的血管,叶淮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他很笃定自己猜得没错,迫不及待想要到江荼面前讨赏。
就在这时。
地面猛地凹陷下去,像融化的麦芽糖,包裹住叶淮的手臂;
地面蠕动起来,咀嚼吞咽一般,将叶淮整个人往下狠狠一拽!
与此同时,更多的气泡开始鼓动,地面变得崎岖不平,而墙面上,叶淮方才手印的位置,裂开一张大嘴。
不是人类的嘴,而是鹤的长喙,尖牙在喙间浮现,发出的声音,却是路阳的音色。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