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山。
潮湿的雨幕正在向天际蔓延, 而浊息如沸腾的烟雾在地平线攀爬。
鱼群,黑色的鱼群、蓝色的鱼群,相互厮杀, 断裂的肢体坠落在地, 像是谁在落泪。
入阵刀狠狠斩下鬼兽头颅,程让伸手一掏, 将白泽一把拉到身后,旋即又是一刀平扫而出:“都靠近我!别分散!”
来去山派修士听了掌门号令,立即聚拢成圈,并肩协作。
喷溅的浊息险些沾到白泽脸上,他金色的长发早在混乱中被鬼兽一爪子挠散开, 卷卷曲曲垂在颈间, 惊恐地瞪着眼睛:“要命了...这下真是要命了,程让,你见到江荼没有?!”
程让抽空回他:“不曾见到。”
白泽一口气没提上来,剧烈地抽了一下, 只觉得眼前场景难以聚焦。
程让古怪地看过去,见白泽脸色惨白:“怎么了?伤到了?”
“你才伤到了!”白泽没好气地瞪程让一眼, “和你说了你也不懂,不行、不行,我得去找江荼...”
他在阳间的卜算之力受限,天机卦阵不像在地府时随时都能展开,所消耗的灵力也几何式地上升;
而自从江荼与叶淮结为师徒,岌岌可危的天机卦阵已从凶卦转为小吉,如此持续三年, 始终向好,意味着他们走对了路, 人间可救。
大多数时候,他只需要掐算六爻,就能卜算出接下来该怎么做。
白泽都快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起天机卦是什么时候。
但刚刚,眼看着浊息将附近修士一个一个吞噬,而江荼和叶淮都不见踪影,白泽根本来不及犹豫,本能地就起了一卦。
然而这一卦,卦象凶险至极,竟是前狼后虎的绝境!
换言之,江荼和叶淮,有生命危险!
白泽快吓晕了,五指不断捻动,命令天机卦卜测二人如今身在何方。
但无论他如何用灵力加压,江荼和叶淮就像置身于苍茫大海的一粒水滴,分明能感知到就在不远,却无法辨明踪迹。
白泽的唇角渗出几缕血丝,他的力量过于圣洁,在浊息包围圈里像被乌鸦盯上的白鸽,但事关重大,白泽顾不上这些有的没的,如果人形难以卜算,那他就——
天旋地转。
脊背撞上地面的刹那,程让的脸在白泽眼前无限放大。
白泽下意识要推开他:“程亦谦你干什...”
却眼睁睁看到一只长着血盆大口的鬼兽,一口狠狠咬在程让下腰腹处!
程让吃痛大骂一声,入阵刀一甩,刀光掀起血影,将那鬼兽的脑袋一切为二。
他用刀支撑着自己站起,一手捂着伤口,失去寄生的浊息正发了疯似的往伤口深处钻,一边骂道:“*的...白泽,你发什么呆呢?没事吧?”
白泽猛地回过神来,又被程让用力一拽到身后:“躲好!”
浊息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拼命往程让的伤口里钻,程让却不退,像一堵墙挡在白泽身前。
入阵刀上沾满污浊,程让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动作越来越迟钝,但——
白泽黛蓝的眸子深澈如海,他观察着浊息中影影绰绰的兽影,这些鬼兽似乎并不是藏身于浊息中,而是由浊息汇聚而成。
如果是这样的话,空明山外的鬼兽,
——根本杀不完!
白泽狠狠咬了咬牙,这样下去他不仅找不到江荼,甚至连程让都会有生命危险。
事实上,来去山派已经算因祸得福,空明山给他们安排的破烂住所离空明山中心远,异变突生后鬼兽大多都去了那里,他们不必要承受太多压力。
白泽看向程让的背影,心想,不然以这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掌门的性格,估计还要伸手去救与他们完全无关的人吧。
白泽闭了闭眼,下定决心。
如今战事一片混乱,没有人注意到躲在程让背后的他。
但若程让转头看,就会看到一对兽角从金色的发中冒出,围绕在白泽周遭的灵力都被他同化,成润泽万物的纯白。
他下一秒就要在阳间展现白泽本身,然而一阵长杖敲地声响自身后响起。
一道不容置喙的强大灵压,硬生生将他化形到一半的羊角,又重新逼了回去。
除了江荼,白泽还没遇到过如此强悍霸道的灵力。
甚至此时江荼受阳间掣肘,或许还稍弱于此人的力量。
白泽惊讶地转过头去,只见一个佝偻老人,身披一件纯白长袍,手中一根漆黑长杖,他就这么蹒跚地走来,却好似有大地的重量。
铛、铛、铛。
如凤凰空鸣,清溪流响,好似能净化万物的撞钟声,随着长杖触地而不断响起。
刹那间。
所有的鬼兽都像被下了定身术,齐齐停下攻势。
然后,在一声苍老的“咳咳”咳嗽中,化为灰烬。
老人与白泽擦肩而过。
那个瞬间,花白头发与亮金色缠绕在一起,时间似乎停滞。
“藏藏好,小羊。”
声音落地,时间再度流动。
白泽倏地瞪大了眼睛,而白袍老人已经走到前方。
恍惚间,他被程让拉得身子一歪,跪倒在地。
再一看,附近的来去山派长老与修士,已经一个接一个地跪在地上。
程让率先开口:“拜见司巫大人。”
“拜见司巫大人。”众人齐声叩拜之间,唯有白泽一动不动,他跪在地上,心跳剧烈加速。
好在司巫并不在意他的“僭越”,手杖轻敲地面:“诸位当与我共同御敌,为守住空明山而战。”
说罢,他便迈步前行,不顾身后是否有人跟上。
他似乎笃定所有人都会跟上。
而司巫前进的方向,恰是白泽卜算中,江荼与叶淮,所在的方位。
“司巫大人亲自下山,看来空明山情况真的糟糕透顶,上回我们结界碎了,老爷子也是过了许久才来,”程让抽空与白泽咬耳朵,“你说空明山到底出什么事了?有鲲涟仙君坐镇还会...嗷!”
白泽一巴掌糊在程让伤口处,洁白灵力为他治愈伤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小爷上哪里去知道?哼...我当时就该坚持和江荼睡一间。”
“和我睡一间委屈你了?抢我被子的是不是你?”程让看了一眼司巫的背影,“你放心吧,司巫大人的力量深不可测,一定来得及...等到了地方,你要是不放心,我陪你溜出去找人就是了。”
白泽轻轻摇头。
程让不会知道的,他有一种独属于白泽一族的,敏锐的第六感。
而现在,这是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
...
内山。
鲜血洒了一地,叶淮的手抖得不像话,他的手臂上已经布满深浅不一的伤口,骨剑上鲜血淋漓,坠在地上像开出另一片荼靡花丛。
因为血流得太多,麒麟特征已然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不只是耳朵与尾巴,鳞片、手掌的绒毛、犄角...
叶淮能感到自己变得越来越像野兽而非人类,但江荼仍旧没有丝毫醒转的迹象。
他快要疯了,耳尾耷拉在头顶身后,染上鲜血的颜色,颤抖不歇。
怎么会?为什么没有用了?他的血...麒麟心血为什么没有用了?!
之前都有效的,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次,偏偏是现在?
为什么梦里他唤醒不了江荼,现实中依旧唤醒不了江荼?!
难道他其实还在梦里,还没有醒来吗?
师尊、师尊,求求你回应我...
叶淮眼眶通红,搂着江荼的身躯,然而血的流量已经远超昏迷中青年唇腔的容量,满溢的血顺着唇角蜿蜒四流,痕迹触目惊心。
已经分不清是江荼的血,还是他的血,它们交融在一起,刺得叶淮眼睫一颤,眼泪却生生落不下来。
他的眼泪向来是为向江荼撒娇准备的,此刻江荼昏迷不醒,眼泪掉了也是麻烦。
叶淮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向天幕。
或说,空明山的地底。
浊息越来越厚重,好像火场的滚滚浓烟,没了祁元鸿的镇压和江荼的威慑,它们似乎终于发现自己重获自由,正不断尝试着将地底空间全部吞噬。
仅凭他的力量,离不开这里。
叶淮一早就清楚这一点,但他更清楚如果江荼强行破开地底结界,江荼必死无疑。
他不怕死,他怕让江荼为他而死。
虽然现在的结果看起来没什么两样,好歹...他能和江荼死在一起。
叶淮搂着江荼的手臂紧了紧,喃喃自语,状似交代遗言:“师尊,我现在无比理解祁弄溪,为了复活雪练甚至愿意被浊息异化的心情...如果您能安然无恙,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自嘲地笑了笑,将脑袋埋在江荼颈间:“对不起,师尊,我太蠢了,都是因为我...我这么蠢,我总是拖您后腿,害您受伤,您说到了地府,阎王爷会不会都嫌我是个傻子,不让我和您一起轮回转世...”
叶淮终于有些鼻酸了,却在这时,耳边落下一道嘲讽的冷笑。
熟悉的声音。
“你想救他,不是么?我知道该怎么做,就像三年前一样。相信我吧,叶淮,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人能救他了,除了你,...和我。”
这声音戏谑至极,叶淮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即便带了些拿腔作势的语调,他依旧听得出来,这声音属于——
黑袍人。
他不由悚然,牢牢抱紧江荼,同时喉间低喝:“斩!”
骨剑带着金光向后方一砍,“铛!”一声巨响,剑气一路将地面劈裂,蔓延至一人脚下。
浑身罩着黑袍的男人“啧”了一声,剑气在他身前像被老鹰逮住的野兔,生生遏制了气势。
黑袍人耸耸肩,好像很是疑惑:“何必这么疾言厉色?我又不是来害他的。”
叶淮将江荼护在身后,骨剑剑锋直指黑袍人面门。
这一瞬间他脑中思绪如飞,思路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
叶淮狠狠咬了咬牙:“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吧?...来的正好,今天我离不开这里,你也休想活着离开!我要你、和我...我们一起给师尊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