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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3章 空明转(终)

五年师尊,三年死遁 梅听剑 3954 2024-09-17 12:18:17

笃笃笃。

就在江荼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时, 敲门声响了起来。

江荼难得松了口气。

再和叶淮面对面的煎熬程度远超寻常,天知道江荼要做多少心理预设才能面不改色地和他面面相觑,如今有机会调节, 江荼立刻站起身。

唰。

大门拉开。

满头白发的司巫站在门口:“江长老, 神君大人,打扰了。”

他的目光在师徒二人脸上停留片刻:“老头子应该没打扰二位雅兴吧?”

江荼恰好在气头上, 司巫这意有所指的一句话,瞬间让江荼想起当时叶淮攥着他手时,司巫意味深长的眼神。

江荼道:“说打扰,则不尽然,说不打扰, 也不敢与司巫说谎。”

叶淮与司巫齐齐一愣。

叶淮的耳朵迅速红了起来, 低着头看向脚尖,他说服自己不要胡乱联想,师尊一定没有那种意思,但心跳仍不受控制地加快, 险些控制不住冲着江荼摇尾巴的冲动。

这一幕被江荼看在眼里,突然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叶淮对他图谋不轨, 不是好事么?

天机卦阵明摆着要他和叶淮结成道侣,叶淮对他有情,岂不是事半功倍?

叶淮斩情证道,不再为情爱所累,而他功成身退,两全其美。

毕竟是二十岁的小麒麟,哪里斗得过他这个千年的老阎王。

没错, 只要他稍加利用,叶淮的登神之路, 会比他们预想的更加顺利。

想到这里,江荼的心情又好了一些,侧身让司巫进门:“司巫大人,请。”

司巫却看向叶淮,尊卑分明似的:“神君大人请。”

叶淮吓了一跳,目光转向江荼。

修真界尊卑分明,神君未现世以前,司巫是修真界至尊,神君现世后,至尊就成了神君。

叶淮心知这时候应给司巫面子,但心里实在不愿意凌驾于江荼之上:“师尊先请。”

三个人相互请了一圈,谁也没被请动,场面相当诙谐。

江荼不打算再客气,虚与委蛇向来不是他的风格,他看了一眼司巫,见司巫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便迈步率先走回屋中。

紧接着,江荼唇角一压。

忘了,屋内只有两张椅子。

他已经猜到会发生什么了。

但面子功夫还是要做。

江荼拉开椅子,椅脚在地上拖出四道痕迹:“司巫请坐。”

司巫却抬手拉开另一把椅子:“老夫不敢僭越,神君大人,请。”

叶淮站在两把椅子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后退一步,阻止了第二次轮回:“师尊与司巫大人,皆是叶淮长辈,请二位上座。”

江荼便顺势拱手:“司巫大人,请吧。”

司巫也拱手:“江长老请。”

好不容易坐下。

三人对着只有两盏的茶杯陷入又一轮沉默。

叶淮为了阻止“我给你倒”“不,还是我给你倒”的悲剧重演,伸手端了茶壶,为二人斟茶。

在茶水灌入茶碗升腾起的烟雾中,司巫的浑浊视线落在江荼脸上。

江荼察觉到他的注视,微微抬眸,不避不让地对视过去。

仙门之中,司巫掌管仙山之首昆仑虚,即便是其余首座见他,也要毕恭毕敬,司巫习惯了被人仰视,许久未曾有人敢与他这般平视。

“老夫并不在意尊卑秩序,”司巫含混地笑了笑,“天地之间,神君为尊,神君之下,众生平等。”

是吗?

若真众生平等,何来上中下三界等级分明,又何来叶淮被当做炉鼎日日放血,多福村姐妹一生困于猩红骄辇?

不过只是上位者的谎言。

眼前这个老头,不正是上位者么?怪不得能面不改色说这些话。

江荼仰头看了看他们漏风破烂的屋舍,意思很明显,只笑而不语。

司巫并不在意冷场,一手撑着长杖,一手端起茶,呼出一口气将水雾吹散:“江长老似乎不以为然?”

江荼不上他的套,平白落一个不敬司巫的罪名:“司巫大人,请有话直说吧。您是来找小徒叶淮的,不是么?”

司巫“呵呵”一笑:“可神君大人,分明事事以江长老为先,老夫虽是来找神君大人,其实不也是来找江长老吗?”

这小心眼的老头子。

江荼也举杯,移到唇边,趁水雾弥漫时瞥了一眼叶淮,尔后微微勾唇:“小徒呆傻,做师父的总要给他把把关,否则平白无故掉进旁人的圈套里,我这傻徒弟还要乐呵地数钱呢。”

司巫又是一声发笑。

被指控“呆傻”的叶淮呼吸发紧,他再呆傻也总算发现气氛不对,忍不住悄悄看向江荼。

江荼脸上挂着一抹微笑,但紧抿的唇线却似刀锋,凌厉而凛然,除了唇角,他再没有丝毫笑意,柳叶眼里肃杀之气四溢,好像下一秒就要敕令将司巫拖出去砍头那样剑拔弩张。

叶淮突然感觉江荼现在的样子很像母兽护崽,而被护在身后的,毫无疑问就是他。

可是江荼为何要对司巫这种态度?明明他对祁昭都好言相对。

叶淮又悄悄看向司巫。

司巫依旧将自己笼罩在白袍中,身形干枯佝偻,不像穿衣,反倒似衣物将他裹起,如即将入殓的尸体。

唯独手中那一根天阶长杖,泛着生机勃勃的光辉。

司巫似乎注意到叶淮的窥视,脸微侧向叶淮,话却对着江荼说:“有江长老为师,是神君大人的幸事。江长老与神君大人刚逃离空明山底不久,老夫本不该匆忙打扰,只是空明山祸事实在诡谲,引得苍生道震怒。”

“二位在空明山底,可有遇见什么不该出现的人?”

此言一出。

江荼眉头颦蹙。

不该出现的人?

心底疑惑刚刚升起,眼角余光一瞥,注意到叶淮求助的视线,江荼又将捏着瓷茶杯的手松开。

师徒默契无需多言,江荼递了一个眼神过去,叶淮便下定决心般开口:“晚辈在空明山底,见到一身着黑袍之人...”

叶淮隐去许多私密内容,打死他也不敢在外人面前提及自己如何唤醒江荼,只挑了重点来说:“他强迫晚辈与他盟约...三年后,要覆灭灵墟山。”

“...”司巫的长杖周围,漂浮灵光陡然颤动,司巫语气严肃,“此人不除,必成大患,神君大人可对他的身份有所猜测?”

叶淮张了张嘴。

猜测,当然是有的,他迟疑片刻:“他说自己早就该死,晚辈猜测他或许是——”

哐当。

白瓷茶杯翻倒,滚烫茶液泼洒而出,顺着桌面纹理一路淌到司巫面前,又淅淅沥沥蔓延过桌角,淅淅沥沥流到白袍上。

江荼面色自如地抓了一块抹布,擦拭着桌面:“抱歉,手滑了。”

紧接着,他缓缓起身,在叶淮惊恐的注视下,将抹布一寸一寸推到司巫身前。

更多的茶水被这个动作带着滴下桌,司巫的白袍已经被浇得湿透。

偏偏罪魁祸首语气无辜,脸上也神色不改:“抱歉,万望司巫大人饶恕。”

他是故意打翻茶杯,更是故意将水都泼到司巫身上,在场三人都能看透,却无一人敢说破。

曜暄是修真界罪人,平时连名字都不可直说,老狐狸想骗叶淮开口提曜暄,江荼偏要将狐狸尾巴上的毛都拔光。

司巫也不生气,低沉地笑了笑:“江长老,可知自然之理?雏鸟要想飞翔,必须脱离父母庇护,亲历风雨。”

“那司巫大人又是否听说过,雏鸟离巢,是为生计,而不是为了其他禽鸟谋出路,更不是什么王八乌龟都能掺一脚。”江荼唇角笑意更浓。

他们表面说鸟,实则在就叶淮的所有权争论不休。

“王八乌龟”司巫摇了摇头:“江长老又岂能将鸿鹄强压于冷巢中?不怕折断他的羽翼么?”

——你的徒弟生来是神君,苍生重任是他想丢便能丢下的么?不要太自私了,江荼。

江荼随手将抹布推到一边,桌上水渍半干:“司巫大人为天下谋事,却未必知道鸿鹄于冷巢中依旧甘之如饴。”

——苍生不是你做要挟的筹码,收起你腐朽的论调吧,司巫。

司巫沉默了。

他并没有被说服,却看得出江荼不会让步。

半晌,司巫缓缓道:“神君本该随我回到昆仑虚,但江长老爱徒心切,老夫也不愿横刀夺爱,但没有昆仑虚灵力辅助,三年后,神君若不能守护灵墟,苍生性命...”

江荼冷冷打断他:“司巫大人若想做圣人,可以不必强拉上叶淮给您垫背。我自空明山底回后身子不适,不送客了。”

叶淮猛地瞪大眼睛——

逐客令下得冰冷无情,逐的还是修真界第一把交椅的司巫。

他有些紧张,怕司巫发难。

然而司巫只是点了点头:“江长老,好生休养。”

说罢,他向江荼和叶淮分别行了一礼,缓缓向着屋外走去。

行至门口,司巫突然停下脚步,他没有回头,白袍尽数与屋外白昼融在一起:“江长老,你根本没给祁昭下咒,不是么?”

——连一个祁昭,你都不忍心真用秘术操控他,若真有生灵涂炭那一日,你又真的能如自己所说,置身事外吗?

江荼的目光更加森冷。

但迎着叶淮困惑的神情,他并不打算解释。

被司巫打扰了兴致,他对叶淮的盘问,也更加不适合说了。

江荼有些无语,指腹摁了摁眉心:“休息吧,应该暂时不会有人来了。”

叶淮点点头,又摇头:“师尊,您刚刚对司巫说,不必做圣人,可是...您救了祁家人,放过了祁弄溪,空明山此番能转危为安,都是您的功劳;当年来去山派,也是您以一己之力修补了天河结界。”

“若我们可以不做圣人,为何您不抽身离去?”

他将心中最隐秘的疑问,随着看似合理的话语一道问出。

江荼怎会不知道。

就像叶淮对江荼最细微的表情也读懂,这些年朝夕相处,江荼对他心思重的小徒弟,更加了如指掌。

“你想问我,当年为何救你。”江荼明显地察觉到叶淮的麒麟耳剧烈一抖,肌肉绷紧,心中好笑,“你到现在还觉得我别有所图么?”

他还记得小少年警惕又惶恐的眼眸,像两颗圆溜溜的琥珀。

叶淮瞬间弹了起来,双手想要搭江荼的肩膀,又在最后一刻转而攥住他的袖子:“不是的!师尊,我怎敢有这样的想法?您救了我,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我恨不能日日回忆那天,就算下辈子也不敢忘记。”

江荼听得有些耳热,叶淮直白的情绪总是让他难以从容。

叶淮却忽然变了神情,有些低落:“可是那天以后,您的运气就好像...变得很糟。先是程协,再是祁弄溪,最后又是祁元鸿...您为我殚精竭虑,身受重伤...”

“师尊,他们说神君是苍生道选择的救世之人,我是不是抢走了您的气运?”

江荼平静地听他说完。

然后,在叶淮通红眼眸的注视下,抬手,弹了他的眉心一下。

“胡思乱想,再说一句就滚出去。”江荼掀起眼眸,柳叶眼如轻飘小舟,然狂风骤雨难以摧折,“若天行将催,生灵涂炭,那么做圣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受你恩惠的,也许并不会感激你,如祁昭这样知恩图报的,无论是悬于口舌还是发自内心,都少之又少。

更有甚者,他们或许会攀咬你,污蔑你,将你所做的一切视作理所当然——

神君更是如此。

从被选中成为神君那一刻起,不,或许在更早,在叶淮命中注定是气运之子的那一刻起,他的一生都与三界紧密相连,难以将自身从天下中剥离。

就连叶淮视若珍宝的与江荼的初遇,也只是命运计划好的一环。

但如果他的徒弟注定要肩负天下苍生之责,那么苍生道也该允许铁面无私的阎王爷,拥有私心。

——不必做圣人。

“但是,叶淮,”江荼捧住青年的脸颊,强硬地掰着他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身为我的徒弟,你可以不救所有人,但要努力救更多人。”

这也始终是江荼的行事准则。

不可唯利是图,不可贪生怕死,不可见死不救。

不只是说说而已。

吾以身践行之。

叶淮认真地看着江荼。

他的师尊,他的恩公,他视若皎皎云上月、皑皑崖下雪的江荼,离他这么近,近到那双勾魂摄魄的柳叶眼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

三年前他为了自己不惜得罪整个中界,如今更为了留自己在身边,不惜与司巫针锋相对。

叶淮无比庆幸,自己在江荼眼中,始终有一席之地。

叶淮注视着江荼的柳叶眼,同时也在注视着江荼眼中的自己。

那个渺小的自己。

叶淮突然不再为自己的心意感到羞耻。

他对江荼,是纯粹的爱。

既不龌龊也不卑劣,滚烫灼热,不会因师徒关系的桎梏就消失的爱。

但是,叶淮想,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的他还不够资格对江荼袒露情意,他必须变得更强,强到足以保护江荼,保护江荼所爱的人间。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会强迫自己将所有的爱都变作敬仰,追随着江荼,直到自己有能力与江荼并肩。

“师尊,”叶淮的眼中写满虔诚,“待弟子剑道大成,您可不可以...答应弟子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叶淮突然正色起来,江荼不由跟着严肃语气。

叶淮却摇头,带了些撒娇意味:“等到那一天,我再告诉师尊。师尊,你先答应我,好不好?”

江荼沉吟良久。

就在叶淮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江荼缓缓点了点头:“好。”

叶淮弯眸笑了,想要江荼答应的要求,他早在心里措好了词。

不长,就一句话而已。

——师尊,与我结为道侣,无论仙途漫长、岁月流转,我们一起度过,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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