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气太过浓郁, 哀嚎遍地,上一秒还并肩作战的修士,下一秒就在哀嚎中异化成鬼兽, 向着战友扑咬而去。
恐惧与绝望笼罩着高溪。
惊鹊仙君的金色铃铛起初还会破开煞气, 但在越来越多的鸟兽异化之后,铃铛的声音就变得越来越微弱不可察觉。
最后的光, 只属于叶淮。
麒麟法相在煞气中穿行,救下奄奄一息的修士,或者杀死来势汹汹的鬼兽。
而同时,也在吸收不断喷涌的煞气。
叶淮的脸上神情严肃,骨剑猎猎生光, 在鬼兽利爪下游走, 鬼兽却难以接近他分毫。
倘若忽略他脖颈间不断抽动的青筋,看起来确实游刃有余。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吸收煞气还得以保持清醒的原因,是体内源源不断的灵力, 与吸收的煞气达到了平衡。
而现在,灵力在不断输出用于战斗, 煞气却还在涌入,长此以往,平衡迟早会打破。
叶淮不得不将血液也挤压一部分,留给煞气侵入,方能保证自己不会立刻被异化。
他想,要是被江荼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估计又免不了一顿骂。
可高溪的煞气太多, 几乎瞬间就围拢了整座山。
为了不让煞气继续向山下侵袭,惊鹊仙君切断了出去的路。
换言之, 此时的高溪蓝水,只进不出。
灵脉崩塌的刹那惊鹊就向其余仙山发去了求援鹤书,可叶淮并不觉得真的会有人支援。
所有人都死在这里,用身体困住煞气,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叶淮下意识想要抚摸手腕的麒麟手串。
却摸了个空。
战斗混乱,他的手腕被鬼兽咬中,伤虽不重,但麒麟手串却实打实被咬碎咬断。
其中有一部分,已经化为齑粉落入鬼兽的嘴里。
叶淮不知道江荼是否察觉到他的失联,但却清楚自己在麒麟手串断裂的刹那有多怒火中烧。
一边凶猛地击杀鬼兽,叶淮一边眼泪汪汪。
师尊…
好想见你。
似乎是上天回应了他的呼唤。
无穷无尽的围剿中,距离他最近的那头鬼兽,头颅忽然开了花。
污浊的煞气喷了叶淮一脸。
叶淮还没反应过来,耳畔便落入一道怒喝:“小畜生,你发什么呆?!”
叶淮在战斗中被折磨到涣散的瞳孔瞬间聚焦!
紧接着,素白的手猛地攥住他的衣领,叶淮被拽得趔趄,竟被江荼一把直接甩在了地上。
头顶冷风呼啸,鬼兽只差一毫厘就要扑上来,被长鞭在叶淮头顶击溃。
叶淮仰起脸,像生命中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虔诚地看向身前的男人。
“师尊…”
江荼怒火中烧的眼眸让他识趣地闭上了嘴。
无相鞭抽了他的脚腕一下,不重,是催促叶淮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叶淮赶忙站起,见到江荼那一刹那的飘飘然很快转变为战斗的严肃,然而他刚将骨剑唤出,就有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如千斤顶一般砸进他怀里。
麒麟幼崽兴高采烈地冲着他摇尾巴,眼里是久别重逢的激动,还抽了两下鼻子,好像泫然欲泣。
叶淮一时无言。
他没资格指责麒麟幼崽,因为他刚刚也是这幅表情看着江荼。
金光一亮,麒麟法相踏空而来,护在幼崽身前。
麒麟幼崽好奇地打量着这头威风凛凛的成年麒麟,偷偷摸摸扒拉它蓬松的大尾巴。
与此同时,江荼与叶淮一前一后,向煞气冲去!
金色扫开煞气,如黎明微光,起初暗淡,最终耀眼,剑光飒沓如战鼓,咚咚然响做一团,所到之处,鬼兽头颅皆断,来不及发出一丝呜咽,就被剑气斩杀于无形。
而就是这样强大而夺目的力量,甘愿为地平线下那一抹赤红做陪衬。
赤红朦胧,如雾天被云幕遮挡的日轮,光芒却随着云一并飘渺,像天边有人起舞,红色绸带是舞蹈的伴奏。
就连鬼兽,也在这美得不可方物的日出中,微微愣神。
而下一秒,日轮升起,皓日当空!
太阳不会为任何人停止上升,日光所到之处,黑暗必将倾覆。
鬼兽的身上不断冒出“滋滋”声,煞气烧焦后散发出诡异难闻的气味,但它们连挣扎逃窜的能力也失去——
在它们被日出吸引的时候,长鞭已将它们牢牢锁在原地。
一片花瓣燃烧着坠地,像天际的火流星。
江荼道:“斩。”
轰——!!
煞气翻滚着击碎山石,却不是进攻,而是慌不择路地撤退。
它们躲进石头缝里,躲进草根深处,最终,沿着袭来的路,钻回了高溪山的神鸟塑像中。
水泛出污浊的黑色,过了一会,却有寥寥碧水流出,艰难却坚定地冲刷着黑色。
煞气遥遥领先的局面,在江荼到来的刹那,就被生生扭转了天平。
场面稳定下来。
但也只是暂时。
脚边,喷溅状的黑色液体,在土地里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时刻告诫着他们平静表象的虚伪。
江荼将长鞭盘在腰间,后撤一步,侧身看向叶淮。
无需他开口,叶淮便三步并作两步,主动向他走来。
江荼伸出手。
他没有将手抬起,平举在身前,高度只到叶淮腰腹。
叶淮的狗脑似乎有些转不过来。
在江荼难以形容的眼神中,他缓缓蹲下,要把下巴搁上江荼掌心。
江荼冷冷打断他的动作:“手。”
叶淮有点失望,又站起,伸出左边的爪子。
江荼额前青筋直跳:“右手。”
叶淮犹犹豫豫地换了一只爪子,动作迟缓到江荼没忍住一把将他的手拽到身前。
江荼捉着他的腕心检查,未见麒麟手串,倒看见一道深可见骨、几乎把腕骨咬碎的齿痕。
怪不得方才没有回应。
“…”江荼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赶来时有多担忧,但他不准备告诉叶淮,只是道,“毁了也无妨,人没事就好。”
叶淮却神神秘秘地从心口掏出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是麒麟手串的残骸:“师尊,还剩一些…”
江荼无奈地叹了口气,让叶淮掌心向上,指尖贴着他的手腕伤痕,划了一圈。
细密的麻痒与凉意随着这一动作,一路攀进叶淮心里。
伤势随之痊愈,而一条赤色红绳,紧紧缚在他腕上。
麒麟手串的残骸被灵力复原,重新坠在红绳下方,还是那歪歪扭扭的模样。
做完这一切,江荼的表情依旧淡漠:“好了。”
他犀利的目光下,叶淮如有所察,麒麟尾巴只是克制地摇了摇。
江荼很满意他的矜持,转过身。
一大一小两头麒麟,在前方不远处,眼睛亮晶晶地朝他疯狂摇尾巴。
江荼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还是夸早了。
他强迫自己无视那一地麒麟毛,转而看向惊鹊仙君。
惊鹊仙君始终在远处,没有靠近,为他们留下交流的空间。
此刻江荼主动投去目光,她便立刻走上前来:“江…我应该叫您什么呢?”
是来去山派的江长老,还是昆仑虚的主人曜暄,又或者,是救高溪于危难的大前辈?
江荼想了想:“叫我名字即可。”
惊鹊嗫嚅一下,显然不敢:“…江前辈,您可有看见我的妹妹…”
她又兀自摇头:“不,不,你就当我从未问过这个问题,我自己去找她…”
江荼看着惊鹊仙君被恐慌笼罩的脸。
双生山双生子,惊鹊仙君怎么会感应不到飞萤仙君的状况?
询问是本能,下意识逃避亦是本能。
江荼理解她,却无法照顾她的情绪。
只是摇头道:“你回头看看。”
惊鹊仙君像被瞬间定在原地,她剧烈地呼吸着,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似的,身体僵硬地回过头去。
即便做好准备。
她依旧不受控制地尖叫出声:“飞萤…!!”
只见飞萤仙君,被赤色锁链捆缚着,低垂着头躺在水边;
她的一条腿上伤痕累累,像被水草缠住的刹那,水草便化作钢丝绳,嵌入皮肉。
但真正让惊鹊仙君肝颤胆寒的,却是飞萤仙君的另一条腿。
…或许根本不能称之为腿。
那是一滩水般的肉条,似水母晒干的触须,已经融化在土地里。
即便惊鹊仙君如何努力地辨认,也找不到一点人形的痕迹。
“蓝水的情况远比高溪更糟,”江荼道,“水底已经没有活物,无法通行。”
惊鹊仙君扶着飞萤仙君,强忍泪水的模样:“都是我的错,都是为了替高溪分担煞气,蓝水和飞萤才会变成这样…”
为了让高溪得以保全,蓝水分担了更多的煞气。
江荼转眸看向神鸟塑像。
煞气寄生的塑像里,又开始有黑色跃跃欲试地要涌出,煞气就像狡猾的鬣狗,在狮子的周围伺机而动。
江荼伸出手,轻轻抚摸长尾山雀圆滚滚的身躯。
石制的塑像手感本该粗糙,长尾山雀却光滑细腻,如玉般温润,只有被人无数次抚摸过,才会将石的棱角都抚平。
江荼想起来了,高溪蓝水的首座,一向不喜争斗,只与鸟兽为伴。
所以…小啾,你在高溪,过得好吗?
似乎是长尾山雀听到了他的问话,掌下的塑像好像活了过来,眨眨豆豆眼,啾啾鸣叫起来。
它先是斜着眼睛睨了一眼叶淮和他身边的两头麒麟,露出熟悉的嫌弃和讨厌,再将毛绒脑袋蹭进江荼掌心。
“曜暄,曜暄,“长尾山雀发出久别重逢的鸣叫,“好久不见,我很想你。”
江荼揉搓它的肚皮绒毛:“我也是。”
即便我知道,此刻在我掌心的你,只是小啾留下的残魂。
天地宽广,万物有灵。
好久不见了,我的朋友。
长尾山雀亲昵地蹭着他,豆豆眼又看向惊鹊姐妹,它在她们身边盘旋一圈,飞回江荼掌心时,像要郑重拜托什么似的,翅膀张开,竟然俯身下拜:
“曜暄,是她们收留了昆仑虚的草木鸟兽,你可以帮帮她们吗?”
江荼轻轻点头:“我会的。”
长尾山雀又高兴地转了一圈,忽然凑到江荼手掌前,脖颈一抖,吐出一团金色元核。
——灵脉。
江荼有些惊讶,长尾山雀又用鸟喙拱了拱灵脉,让它滚到江荼掌心。
长尾山雀道:“曜暄,当年昆仑虚被毁,我们带着你残留的灵力来到高溪安家,你的灵力庇护了我们,这是属于你的,我们一直等着你回来。”
话语间,江荼似乎听见满山的草木,在一起摇头晃脑地呼唤他。
江荼的眼眶有些湿润。
长尾山雀跳到他肩上,忽然瞪了叶淮一眼,嘴里骂骂咧咧:“这是哪里来的小子,味道和臭麒麟好像,曜暄,你又找了一头麒麟恋爱?不行不行,我们不同意这门亲事!”
江荼失笑:“小啾,他是叶淮,我的徒弟,不是…”
可他再眨眼,长尾山雀已经不见了,掌心下,依旧是那一座塑像。
江荼徐徐叹了口气。
掌心的灵脉元核尚在,证明不是他思念过度出了幻觉。
他对当年昆仑虚的草木仍有愧疚,即便它们并未责怪他,甚至感激他,但江荼既然允诺,就会兑现承诺。
他会帮助高溪蓝水。
但前提是——
江荼走到惊鹊仙君面前:“惊鹊,高溪蓝水共生共存,若想保全高溪,舍弃蓝水,是唯一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