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 师尊,求求你…我好害怕,你别丢下我…”
人死以后, 听觉最后消失。
他的徒弟搂着他的尸身, 哭得撕心裂肺,每一声呼唤都像泣血。
可江荼注定不能回应。
他站在一片空茫之中, 看着叶淮的身影被鲜红吞没,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才转过身。
入目,是一路向上的长长石阶,红色地毯从他的脚下一路铺盖上去, 大红的囍字灯笼挂在两侧, 像一场盛大的婚礼。
江荼低下头,他身上穿着的,是囍服。
但与多福村替嫁那次不同,这身囍服沉甸甸的, 却保留了他的特色,白骨制品坠在腰上腿上, 每走一步都发出碰撞脆响。
这是他的婚礼。
江荼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刚刚才和叶淮成亲,虽然是在遍地鸡毛中,连礼也没行,但他还没丧夫呢,就要逼着他改嫁?
开什么玩笑。
阳间的肉身损毁以后,他本该立刻以阎王本相回到地府, 却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竟被送来了这里。
联系不上宋衡, 也听不到群鬼呼唤。
换言之,他现在,就像进入了什么天阶修士陨落后的秘境。
一个绝对封闭的、不能进也不能出的秘境。
江荼不是第一次被困在秘境里,深知要离开秘境,需要找到破局关键。
好在此地不算大,破局关键也不难找。
——江荼隐约看到长阶尽头有一个身影,想来那就是他的新丈夫。
他缓步拾级而上,倒要看看是谁那么恶俗抢亲。
然而。
他只迈出一步,一道虚影便在身侧浮现。
江荼下意识转眸过去,倏地一惊。
一个稚嫩的少年,双手执书卷,束着一个高高的书生发髻,乌目沉黑,其中却有如星子闪烁的光亮。
少年生得白净漂亮,可让江荼惊讶的不是他小小年纪就如此珠玉可爱,而是…
熟悉。
好熟悉。
这个少年的身上,缘何有如此熟悉的感觉?
江荼尚未迈步,便听得少年朗声开口:“师尊,我们为何要追寻无情道?”
为了回应他的话,有一道老人的身影出现在少年身前。
白胡子老人思忖片刻:“因为苍生道如此指引我们。”
少年好看的眉毛皱在一起:“可天上降下冰雹、土地颗粒无收,战火纷乱,百姓流离失所…师尊,这也是苍生道的旨意么?”
江荼略略皱眉,察觉到少年话里的违和。
少年口中,正时局动荡,苍生不安;
但当今人间由人皇统治,最大的灾难,就是可能灭世的叶淮。
不是一个时空。
从少年的描述来看,他所处的,似乎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时空,但人间已有千年未生大规模战乱,更没有冰雹干旱同生的异象。
难道…江荼重新看向少年。
果然不是当今该有的形制。
是谁?你究竟…是谁?
——江荼很快得到了答案。
白胡子老人摸了摸少年的头发:“曜暄,我知你不忍见苍生疾苦,但你要知道,这都是苍生道给予我们的试炼。世人皆有罪,有罪者需赎罪,需以苦难洗净灾厄,以求苍生道的宽恕。”
大脑深处传来一阵刺痛。
有什么尘封的东西要挣脱束缚,就像一块支离破碎的拼图就要找到第一块碎片。
少年曜暄问:“那赎罪的标准由谁来制定,又有谁来评判?”
环境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看来除了曜暄,他的师尊还有许多其他弟子。
他们说:“自然是苍生道来评判!苍生道指引罪人赎罪!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定是昨日没仔细听讲!”
少年曜暄不为所动,嘲笑声并不能让他耳红:“赎罪以后呢?洗净罪恶的人们会去哪里?”
白胡子老人沉默不语,而同僚的少年们笑得更加大声:“凡人皆死,当然是死!曜暄,师尊让我们去山下超度孤魂野鬼,你不会偷懒了吧?”
少年曜暄抬起脸,向白胡子老人行了一礼:“师尊,如果人们赎罪,是为了死后无法超生,魂魄俱碎,那么…”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如昆仑玉碎:“苍生道真的宽恕他们了么?”
一片寂静。
嘲笑声也停歇,即便这些同僚少年没有显出身形,江荼也能看到他们惊恐的视线,落在少年曜暄的身上。
就连江荼也有些惊讶。
一则,凡人皆死,死后魂归地府,不存在无法超生。
二则,他惊讶于此时的曜暄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就敢质疑苍生道的权威。
江荼不由笑出了声。
原来他才这么丁点大的时候,就有这么大胆子了么?
真是奇妙的感觉,随着少年曜暄的一句句质问,走入他圈套的不止是白胡子老人和他的同僚,还有江荼。
江荼能感到记忆在一点点粘合,从陌生转向熟悉。
他想起来了,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当年他被云游的师尊选中,在族人的千叮咛万嘱咐下拜入修真界修行,他有着旁人羡慕不来的天赋,一阶、二阶,如履平地。
可他并不觉得自得,相反,修为越深,困惑越深。
因为他在山下见到太多人家破人亡,混沌之初的人间灾厄遍地,到处都是精怪妖异,人们跪在山门前,请求修真界施以援手。
但修真者无情,修真界避世,他们注定叩不开哪怕一座山门。
于是人们死去,尸骨被妖异蚕食,灵魂在山下徘徊。
等到天光大亮,再都消散。
可是,为什么?
他们究竟犯下怎样的重罪,竟然魂飞魄散无法宽恕?
少年曜暄质问自己,质问师尊,质问苍生道。
“…”白胡子老人沉吟着,最终只是又揉了揉曜暄的脑袋,“苍生道仁慈,给予了所有人赎罪的机会。所以,我们得以吸纳天地灵气,获得神力,拥有无上寿元…直至飞升登神。”
“孩子,等你修炼到了最高的境界,就会得到答案的。”
少年曜暄俯身下拜:“弟子多谢师尊解惑。”
江荼清楚,这个时候的他,被说服了。
少年的他为自己的愚昧感到悲哀,他见到了民生艰难,却没有看到背后,凡人未曾抓住赎罪机会的本质,而险些被影响了道心。
他要努力修炼,不可动摇。
而现在,江荼只能发出一声冷笑。
他扬手一挥,少年曜暄的身形就消失不见。
这是第一块记忆的碎片,他已经拿到。
江荼继续向前,迈出一步。
无情道并不容易。
获得苍生道的宽恕并不容易。
寒来暑往,战乱从未停歇,而少年曜暄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从死者骸骨上踏过。
在这场对谈之后,他道心坚定。
他生而为求道,人人深以为然,包括少年自己。
他是修真界的未来,必将登神,尽前人遗志,为后人开路。
他除魔卫道、闭关修行,不闻窗外风霜雪雨,直至突破地阶。
这一年,他不过十七岁。
也是这一年,他的母族一夜之间灭族,全族上下,无一幸免。
江荼停下脚步。
因为他眼前的不再是流水,而是湖泊,记忆再度凝聚成景象,这是他的第二段记忆。
他对他的族人没有任何印象,他早已遗忘了他的亲人。
江荼看向十七岁的自己。
十七岁的青年下山为他的族人入殓,穿着一袭黑衣,头发披散着,容貌仍是一等一的出众,但少年时的锋芒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荡荡的平静。
曜暄站在父母的棺木前,掉不下一滴眼泪。
他的眼圈是通红的,可好像有谁摁住了他的泪腺,阻止眼泪流出。
无情道。
苍生道给予他最坦然的仙途,剥夺了他的七情六欲,和为亲人哭泣的权利。
从他踏上这条道路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无情。
敛尸人对他说:“你可知道,你的族人是在给你送秋衣的路上,遭遇了妖异?”
曜暄皱起眉:“可我不需要他们给我送东西。他们若留在我为他们设下的阵法里,没有妖异能够伤害他们。”
他低头看着地上染血的布包,这是他的母族给他留下的唯一遗物,其余的,都在屠杀中遗落。
青年曜暄蹲下,提起布包向棺椁走去,打算一起烧掉。
师尊叫住了他,他已经变得更加苍老,垂垂老矣:“不打开看看吗?”
青年曜暄摇摇头:“不过是衣物和吃食,不打开,也知道。”
师尊问他:“这些年,你的族人总想见你一面,可你从来没有见他们,为什么?”
青年想了想:“没有必要。”
见一面又能怎样?
人群开始指责他薄情,青年曜暄不为所动,眉头也没皱一下。
江荼站在众多指责声里,深深望着十七岁的自己。
他很清楚这时的自己在想什么。
他很不理解。
上山修行这十多年,他的族人总给他送许多许多东西,衣服、吃食、甚至长命锁。
但他在山上,吃穿住行一应用师门的,况且这么多年未曾回去,送来的衣物,未必合他的尺寸,何苦跑来跑去。
再说长命锁,修行之人寿数久长,何须长命锁。
所以他虽然收下了东西,却始终没穿过用过,甚至到后几年,包裹也未曾打开过。
对他来说,这些身外之物,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只有修道最要紧。
但是,江荼望着年轻的自己,缓缓开口:“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从今日起,即便你想见他们,也再见不到了。
不会有人不顾酷暑寒冬为你送来衣物,不会有人再唤你的乳名,那枚已经被腐蚀了的长命锁,也再不会有人关心,是否系在你的颈间了。
或许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或许是母族终于在他枯朽的内心中留有一席之地,青年曜暄在人们的指责中,没有烧掉布包。
他看着族人的棺椁,他们死于偷袭,身躯支离破碎,唯独这一个布包,保存完好,是从他母亲的尸体下发现的。
母亲死前,还死死保护着这个布包。
——可这里面,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
这些东西,哪里值得你们舍命相护呢?
没有人会回答他。
画面定格在青年曜暄带着布包离开的场景上,江荼目送他的背影被黑暗吞没,带走了自己的第二块记忆碎片。
他无意指责过去的自己多么冷血无情,因为此刻的他依旧没有改变。
他对待叶淮,更加冷血无情。
江荼冷冷看向高台上的身影:“你为何给我看这些?”
那人并没有回应他,笔直地站立在原地。
而唢呐声开始响起,风吹动红色灯笼。
噗通,噗通。
两盏灯笼熄灭了,在江荼的身后。
黑暗像伥鬼的手掌,努力伸向江荼的衣摆。
本能告诉江荼,如果他没能在灯笼全部熄灭上登上高台,会发生他无法承担的恶果。
或许会与叶淮有关。
江荼不能欺骗自己,他打算放弃回忆,先解决高台上这莫名其妙的人影。
但他的记忆仍在重播,第三块记忆的碎片,始于一句轻轻叹息。
江荼猛地停下脚步。
——“曜暄,我知道这些年,你为了给你的族人报仇,杀了许多许多妖异。但是…其实你的族人,并非死于妖异之手。”
“而是,死于…祂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