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荼在把徒弟赶出去和把徒弟揍一顿之间犹豫, 罕见的沉默吓得叶淮眼眶发红。
他站在原地,像被罚站一般:“师尊,情况没有你想得那么糟, 您给了我药, 我已经好多了,煞气也…”
江荼露出“我看你还是胡诌到什么时候”的眼神。
叶淮的手又悄悄伸了过去, 江荼一巴掌拍开。
叶淮委屈地抿了抿唇,又偷偷看江荼的眼睛,却恍然发现那双淡漠的柳叶眼里,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盛怒。
师尊…没有生气吗?
江荼眼里没有怒气,只看得见藏得极深的、疼惜的神色。
师尊…是在担心我么?
巨大的惊喜将叶淮砸晕, 他舌头有些打结:“师尊, 您别担心…”
江荼冷笑一声,意识到叶淮对他的了解远超他的想象:“我为什么要担心?你不是好多了么,会说人话的鬼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如留下来让本君剖了研究。”
叶淮确定了, 江荼是在说气话。
他腆着脸蹭过去,轻轻抓住江荼的衣袖, 江荼果然没有拒绝,他的心放松了些:“师尊,您放心,弟子有分寸,只是那些煞气,若不由弟子吸收,便会为祸人间…”
果然如此。
江荼早有如此猜测, 但听到叶淮亲口承认,还是忍不住心弦巨震。
这个小疯子!
他竟然能想到把煞气都吸收到自己身体里的方法, 伤敌一千,自损八千。
但吸收煞气并不是唯一的方法,江荼道:“你大可以向其余首座求援,让他们用灵力替你引渡煞气。”
叶淮摇了摇头:“师尊,没用的。”
“没用?”江荼立刻察觉出他话里有话,“你还有什么事在瞒我?”
叶淮张张嘴,没有再试图隐瞒:“师尊,我不相信他们。他们欺负你,我即便要死了,也绝不会向他们乞怜。”
“就为了争这一口气?”江荼想揪他耳朵,但麒麟幼崽还在看着,只得作罢,“叶淮,你有没有想过,看你受伤硬抗,我亦会心疼。”
——叶淮猛地一怔。
他不可置信地,激动地双手捧住江荼的手掌:“师尊,您再说一遍刚刚那句话好不好?”
江荼的话在他耳中宛若天籁,他生怕是自己听错了、糊涂了,什么也顾不上地恳求着。
江荼道:“叶淮,我会心疼。”
叶淮的脸上浮起一层薄红,说不上是羞涩还是微醺,语气都带着醉意的朦胧:“…师尊,今天太阳…是不是没从东边升起来?”
江荼心想,我看你的脸马上就能红得去当太阳,道:“所以你就任凭煞气在你体内累积?叶淮,即便你是神君,拥有无上神力,人类躯壳仍有极限。”
江荼深知这个道理,也必须承认这不公平的事实。
人类渺小而羸弱,不比鬼兽生命顽强,也不似神界生来强大。
即便修行能够让他们触摸到天空的极限,但天空之上,仍有新的世界。
他们可以寻求捷径,突破自身,却断不能硬抗生抗。
叶淮脸上浮现挣扎神色:“师尊,你别问了,您不要知道这些…”
“…”江荼忽而叹了口气,“在阳间,为师骗你许多,所以养成了你这种什么也不愿说的性格,是我的错。”
说这话时,他的眼眸低垂,唇瓣轻抿,因睫毛的阴影扫在鼻梁上,看不清面部表情;
但已经足够叶淮惊慌失措。
叶淮双手都贴上江荼的腰,只搂着,没有发力:“师尊!怎么会是您的错?弟子只是…只是在昆仑虚看到了许多…被修真界隐瞒的真相。”
“弟子自知大逆不道,如此行事恐怕为修真界所不容,但师尊,苍生道逼着您送死!弟子岂能对他俯首帖耳,听凭摆布?”
叶淮察觉到掌下的身躯轻颤一下,误以为江荼被自己的发言吓到,赶忙撇清关系:“师尊只当什么也不知道…师尊,弟子只是想告诉您,不是您的错,您没有骗我、就算骗了我,也是为我好。”
江荼久久不语。
叶淮肝颤胆寒,生怕下一秒就被江荼重新扫地出门。
但情况于他实在两难,一边,倘若继续欺瞒,江荼一定会生气,甚至露出这样难过的表情;
另一边,修真界对苍生道向来恭谨不敢违抗,江荼会出现在叶淮的生命里也是因为苍生道一道旨意。
叶淮先入为主地认为江荼一定信仰苍生道,因此说也不是,不说更不是。
正惊恐万分,他忽然听到一声叹息。
起初叶淮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他小心翼翼低下头,对上江荼的柳叶眼。
没有想象中的失望与惊讶,在徒弟大逆不道的发言前,他的师尊竟然露出一个清浅微笑。
叶淮的狗鼻子耸了耸:“师尊…”
江荼伸手掰直他的脸:“叶淮,我确实骗了你。”
在叶淮慌张地反驳之前,江荼打断了他:“所以,我现在要…向你坦白。”
叶淮紧张地吞咽着,而江荼忽然补充一句:“在那之前,看来装可怜对你也很有效果。”
叶淮瞬间瞪大眼睛,意识到江荼方才极像自怨自艾的发言,竟然是学他!
绯红瞬间爬满叶淮的脸:“师、师尊…”
江荼揪了他的耳朵一下。
揪得不重也不疼,反而像在他心口挠痒痒,叶淮咧开嘴傻笑起来,打个马虎眼蒙混过关。
然后便正色起来。
他当然清楚江荼的身份不同常人,若说心中没有一点猜测,那是假话。
但叶淮早已下定决心不窥探江荼的过去,江荼不想说,他即便好奇,也绝不追问,更不敢奢望江荼对他毫无保留。
而现在,江荼愿意主动告诉他,叶淮只觉无比欣喜与激动。
小徒弟的眼睛越来越亮,亮地仿佛夜空中的启明星。
江荼被这两只煤油灯一样的大眼睛盯着,深吸一口气:“叶淮,我即曜暄。”
为天下所不容的罪人曜暄,
为苍生道所不容的罪人曜暄。
所以你何需担心我因你的叛逆而厌弃你?
我早已是你的同党。
叶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并没有十分惊讶:“师尊,昆仑虚仍留有千年前的真相,足以证明您无罪。”
江荼问他:“你要为我平反?”
“您不想吗?”叶淮眨了眨眼,“只要您一句话,弟子做什么都…”
江荼却摇了摇头:“曜暄早已被人唾骂千年,不缺这一两年。我想让你做的,另有其事。”
他的指尖停在叶淮肩上,叶淮每次都听话地披着他给的纱衣下地府来,两人同着红衣,一时间江荼甚至有些恍惚。
好像一场婚礼。
江荼缓慢地眨动眼眸:“你想登神么?”
叶淮哪里会想?立刻急切地搭住江荼的手背,让他的手掌贴着自己的肩头:“师尊,司巫说苍生道要我登神,可我不想,这些年我一直压制…”
果然如此。
苍生道在鬼帝庙中怒发冲冠,质问宋衡叶淮为何还未登神。
祂以为是自己的筹谋出了纰漏,迁怒于宋衡。
实际上,却是那个受他摆布的麒麟,想要挣脱祂的囚笼。
叶淮不愧是他的徒弟。
但在获得最终的自由以前,江荼必须让叶淮,投身于囚笼。
“叶淮,”江荼征求着他的意愿,“我要你帮我一个忙。但这件事,恐怕荆棘遍地、危机四伏,行差踏错,或许…不,必将万劫不复,有甚于曜暄。”
他没有夸张,如实地将最坏的结果和盘托出。
江荼不愿将叶淮牵扯进来,决定独自面对苍生道,但他依旧需要叶淮从旁协助。
可江荼甚至没问出那句“你是否愿意一试”,叶淮就抢先应下,甚至迫不及待:“师尊,只要你让我与你一起,我做什么都愿意。”
只要你别再丢下我。
江荼看懂了他的眼神,双手捧着他的脸颊,与他碰了碰额头。
“此间事毕,若…不,无论成败,我会答应你一个要求。”江荼向来一言九鼎,“你只管提就是。”
叶淮的眼底浮现极度的克制,若非死死掐住自己掌心,他就要忍不住将江荼揉进怀里。
他保持着与江荼肌肤相贴的姿势,金眸对着柳叶眼:“我已经想好了。师尊,等到那时,你与我成亲好不好?我们…那天的,不算数。”
那天浊息深重,天幕无光;
宾客寥寥,无人祝福;
我们甚至没有拜堂。
而这一次,我想要一场…完满的婚礼。
江荼还以为他会提出什么要求,没想到叶淮满脑子竟然还是与他成亲。
那日确实太过匆忙,江荼没理由拒绝他:“好,我答应你。”
叶淮的麒麟耳朵迅速竖起,尾巴激动地摇了摇。
江荼毫不怀疑,如果他此刻让叶淮去杀了苍生道,这满脑子只剩下恋爱的小麒麟一定会立刻提剑就冲。
他算是看出来了,以为叶淮笨,是他先入为主,错误判断;
叶淮只在与他有关的事情上笨。
果然,叶淮迫不及待地蹭着他的掌心问:“师尊,您需要弟子做什么?”
江荼道:“我要你召集六山首座…”
…
昆仑虚下。
路阳骑鹤而来时,其余首座大多已经到场。
他本就是迟到,慢吞吞混入人群,却没想到其余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不可谓不犀利。
路阳只能陪个笑脸,拱手行礼:“诸位前辈?”
虽说他也在首座位置上坐了数十年,和在场这些动辄上百年、一百岁都算年轻的首座比起来,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晚辈。
最先开口的是委羽首座,当今委羽首座是个远近闻名的怪人,雌雄莫辨,身量魁梧却姿态婀娜。
他俯身,指尖挑起路阳的下巴,语气带着轻佻尾音:“留鹤仙君~你可知道神君大人召集我等来此,有何急事~?”
路阳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这鄙人如何知道?岳魁仙君怎么想起来问我?”
岳魁仙君尖锐的指甲蹭过路阳的脸颊,动作暧昧,在他太阳穴的致命处打转:“您一向与神君大人走得近,人家还以为您知道内情呢?是不是这么多人,您不好意思说?没关系哦,路阳,你可以今晚来人家房间慢~慢~说~”
路阳用扇骨推开岳魁仙君的手指:“能与您共度春宵,那可真是鄙人有幸,就是不知道第二天出来的时候鄙人身上得挂着多少蛊虫了。”
岳魁仙君挡着唇瓣笑起来,弯起的眼眸中杀意一闪而过。
“他大概是真的不知道,姐姐你又何必吓唬他呢?”高溪蓝水的首座向来是双生子,如花开并蒂,此时长发及地的惊鹊仙君笑道,“咱们谁又能摸清神君大人在想什么?恐怕司巫也不行吧。”
岳魁仙君看她们一眼,阴阳怪气:“司巫?那老杂碎——哎呦,自从神君大人上位,苍生道可还给予他一睨?他与神君可有杀妻之仇,说不定早就死在昆仑虚上了。”
就在这时,一阵长杖敲地声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