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
江荼与程让在重建中的掌门殿内对面而坐, 头顶是漏风的房梁,四面墙只剩一面仍□□着,说话间不断有风“呜呜”吹过。
江荼镇定自若, 诉说来意。
程让与他一拍即合:“如此甚好!我和你说啊, 江公子,普通拜师和经历过拜师典仪那是真的不一样, 拜师典仪有苍生道见证,灵魂会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紧密相连的感觉。”
叶淮坐在一边盯着江荼的衣摆走神,听到这句话突然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看向江荼。
江荼顶着热烈的注视:“拜师典仪定在什么时候?”
程让为他斟茶:“实不相瞒,我一直等着江公子醒来, 您既然醒了, 拜师典仪便可操办起来了。”
江荼一愣:“等我?”
程让端起茶碗,突然站了起来,腰肢弯下,作势敬茶。
江荼岿然不动, 任一派掌门给自己俯首作揖:“什么意思?”
程让道:“我先前说的话,现在一样算数, 江公子,您若愿意,请留在来去山派吧。”
“之前我请您坐长老位,如今大乱稍平,您救了来去山派、救了整个南涂县,长老位都有些委屈您了,您要是愿意, 我这掌门...”
江荼抬掌压在茶碗一沿:“我不是为了名位,掌门位还是你坐吧, 我没有兴趣。”
程让吞咽一下,执着地继续递盏:“那长老...“
江荼的目光落在叶淮身上一瞬:“你该知道麒麟骨有多么诱人,不怕惹火上身么?”
程让道:“叶淮加入来去山派,又有谁敢明着抢夺?暗箭难防,中界向来鱼龙混杂,不会因为麒麟骨有什么改变。”
江荼垂下眸子,又道:“长老定省我不会参加,门内事务我也不会管,甚至我随时都有可能离开,留我就是留一个闲人,多两张吃饭的嘴,不仅无法替你分忧,还会徒增烦恼。”
他平静地将自己说得一无是处,程让听得是瞳孔地震。
一己之力弥补解决,叫做不会分忧。
不插手门派纷争,叫做闲人。
况且面对毫无瓜葛的来去山派,都愿意倾尽灵力相护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冷眼旁观?
——你也太刀子嘴豆腐心了吧,江公子!
江荼看着他脸上风云变幻,徐徐道:“即便如此,掌门也要留我?”
程让一愣,迅速且用力地点头:“自然!这些要求不算什么,我必然一应满足,江公子,不、江长老!”
话既已说到这里,江荼也不跟他客气,撤手后起身,素白手掌端起茶碗,与程让一碰。
碗盏相撞发出清脆一声,江荼仰脖将茶汤一饮而尽。
“多谢掌门美意。”
他做出这个决定自不是一时脑热,程让第一次提时他本打算拒绝,但这具身体目前还剩五十年寿数,一旦离开来去山派再遭遇浊息,说不定还会继续腐败,到时叶淮还没登神他先咽气,眼下做的一切努力全都付之东流。
真是想一想都夭寿。
而来去山派,除去了程协,有天河结界作保,至少在安全性少,要高出流浪不少。
再者,程让这个人,江荼并不担心会被他算计。
程让和他的小徒弟一样,属于心思都写在脸上的犬科动物。
贵在心思简单,为人爽直,况且这世上愿意为了素未谋面的芸芸众生,舍弃修为自爆金丹的,恐怕寥寥无几。
这样的人,江荼乐意帮他一把。
程让赶忙跟着饮尽茶水:“我这就算一个黄道吉日,...”
就在这时。
掌门殿外突然有人声响起。
“我家掌门在殿内议事,几位大人既然亲临,请允许我去通传一声...”
“既知道司巫大人在这里,就没有侯着你们的道理。程让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么?竟敢拦我们。”
这话说得实在不好听,程让脸色一黑,却不好发作:“司巫怎么也来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江荼见缝插针问:“司巫是谁?”
程让道:“司巫是昆仑虚尊者,听上界说他是苍生道的代行者,当今修真界寿元数他最久长了,但他平时都在昆仑虚鲜少露面,这次竟然亲自下了中界...”
江荼识趣地站起身:“那我就先告辞了。”
“实在抱歉,江长老,空明山这帮人狗眼看人低,偏偏还不能怠慢,事后我亲自登门,商讨拜师典仪具体事宜,”程让急促地说道,旋即嗓子一扯,“放他们进来!”
江荼点头,伸手招了叶淮,兀自从偏门离开。
出门时,恰好与空明山修士擦肩而过。
江荼分了些许余光看去,只见这群人无一例外,都着一身金色衣袍,长袍飘然欲仙,似是金线织就,在阳光下折射出金色光芒。
分明只有四五人,却足有四五百人的压迫感,腰间玉佩都呈现宝蓝色,修为竟全至三阶。
当今上界有七座灵脉,即灵墟、空明、容阳、委羽、句曲、高溪蓝水六座仙山,与灵脉之首昆仑虚。
其中直接管辖来去山派的仙山,就是空明山。
空明山修士中,领头的是个高马尾青年,他的玉佩蓝色更纯,中心处泛着澄黄,是三阶大圆满,即将迈入地阶的标志。
青年嘴里骂骂咧咧:“若非来去山派捅出这么大个篓子,本少爷怎么会被那群老东西丢...派来这穷酸地方?连掌门殿都一股穷酸味...”
他身旁的修士连连道:“二公子,消消气,消消气,司巫大人在呢。”
祁昭立刻一改高高在上,恭敬向队列最后回眸:“司巫大人,这边请。”
江荼的目光跟着他转向队尾。
尚未看到人,先看到一根漆黑长杖。
光点如浮动的羽毛在长杖顶端缭绕,每一翕动间就有无数灵力波动。
——这是一件天阶法器。
视线再往下。
司巫身形佝偻,走得极为缓慢,浑身上下都被包裹在纯白长袍中,连执杖的手掌都包裹住,没露出一寸皮肤。
每走一步,长杖就在地上敲击一次,这敲击声不似寻常杖棒沉闷,竟有如钟磬空鸣般的旷远,宛若置身于高山之间。
司巫就这么走到祁昭身边,忽然停下脚步。
身形微侧,转向了江荼的方向。
但只有一瞬,在祁昭出声询问“怎么了”的刹那,就转了回去。
“没什么。”司巫的声音苍老到如即将绷断的锈弦。
祁昭顺着司巫的目光,也看向江荼。
江荼还来不及抱拳敷衍一下,祁昭就自顾自收回目光:“中界真是式微了,什么人都能随便踏进来。司巫大人,我们还是快些办完事,回去吧。”
司巫点了点头,空明山的队伍终于踏入掌门殿中。
江荼矗立不动,直至掌门殿的大门彻底合上。
“司巫...”江荼咀嚼着这两个字。
他无比确信,方才司巫在看他。
和祁昭的轻蔑不同,司巫的视线更加复杂,但江荼对人类的情绪知之甚少,一时间分不清楚那都是些什么情感。
真奇怪。
程让说司巫寿元久长,有没有可能司巫认识他?
但一千年,实在是个太过浩瀚的数字。
江荼的思绪在司巫那微妙的一眼上,而叶淮的关注点则完全在另一边。
任谁都能听出祁昭的轻蔑之意,叶淮自己被当众看不起就算了,可他竟敢看不起师尊!
叶淮恨不能冲上去摁着祁昭的脑袋让他给江荼道歉,盯着祁昭的背影呲牙,宛若一头护主的幼犬。
江荼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毫不留情道:“你打不过他的,别去找麻烦。”
祁昭是三阶大圆满修为,刷新了他们所遇到修士的修为上限。
叶淮闷闷不乐:“他这样藐视您,我生气...可我知道,我太弱了...只会给师尊添麻烦。”
江荼对他的自知之明很满意:“嗯。”
小少年认真地仰起脸问江荼:“师尊,您什么时候教我功法?我想保护您...您别笑呀,我是认真的。”
江荼捏捏他红彤彤的耳朵尖:“现在。”
叶淮一愣:“诶?”
——江荼带着叶淮走到半山腰。
他很早就注意到了,山腰的对岸有一块巨石,很适合拿来练功。
他对叶淮的要求不高,七日内用内力击穿巨石,就算入门。
叶淮在他身边惊呆了:“七、七日?”
暂且不谈这距离寻常修士得御剑才能到达,光是这块巨石...
足有五个他这么高!五十个他这么厚!
更不用说而江荼给他的要求,是击穿。
穿而不碎。
一阶修士恐怕也很难做到,何况是他?
叶淮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师尊...”
江荼压下唇角:“做不到?”
叶淮立刻点头:“做得到,做得到!”
若是第一堂课都完成不好,恐怕师尊会对他很失望,会后悔收他为徒,说不定会把他丢掉...
他自己把恐怖的结果都脑补全了,眼神立刻变得坚定起来:“七日,我一定能做到。”
江荼对他的反馈很满意:“好,把剑拿出来。”
叶淮从背上解下骨剑。
江荼摁着他的脑袋:“将灵力注入剑中。”
叶淮一愣。
——他不会啊!
之前能够挥剑自如,比起他掌握了如何用剑,不如说是刻在灵魂里的本能在带着他动作,但这种本能只有危机时刻才能发挥出来,叶淮此刻窝在江荼身边惬意到不行,哪有什么危机,剑上金光如碎裂星辰转瞬溃散。
江荼看了他一眼。
叶淮咕嘟咕嘟咽口水。
江荼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今日先挥剑一千下。”
叶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师尊...”
一千下?他的手会不会跟着剑一起飞出去?
然而江荼毫无慈悲:“开始吧。”
事已至此,叶淮确认了江荼不是嘴瓢,是结结实实要他挥一千次剑。
骨剑脱于白骨,注定了剑身不似铁器沉重,却也难以轻盈到哪去,十二岁的小少年挥一百下都很勉强,到第二百下时,手臂已经虚软得使不上力。
耳畔落入一声叹息。
叶淮手一抖,险些剑也脱手。
他不想江荼对他失望,咬着牙又挥一百下。
滚动的汗珠汇聚在圆润鼻尖,又滴落在地。
叶淮什么也思考不了,手臂的酸痛不已,他只能放空大脑,机械地依靠惯性挥剑。
就这么熬到第一千次,叶淮的手臂都已经抬不起来,半跪在地气喘吁吁。
江荼递给他一块帕子:“擦擦汗,明日继续。”
叶淮又是踉跄一下,无辜且可怜地望着江荼。
他的手臂明天还有没有知觉都是问题,别提再挥一千次剑。
江荼蹙眉:“有问题?”
叶淮立刻摇头:“没,没有问题!”
江荼满意转身,空留叶淮一个人在原地悲哀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