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终于走到了奈何桥。
三途川的浪拍得很高, 叶淮的脚尖才刚刚碰到石桥的第一级石阶,汹涌的浪就向他吞噬过来。
叶淮浑然未觉。
还是白泽伸手拽了他一把,紧接着宋衡抬起手, 往前平推而出, 便有一屏障将浪头挡开。
白泽难得凶了语气:“叶淮!你在发什么呆呢?你可知道这三途河水一旦沾到活人身上,你的灵魂就会被凿出一万个窟窿么?”
叶淮恍惚地抬起头:“…我…白泽前辈, 这里就是…人死以后的最后一站了么?”
他走了整整十二站,找遍地府角角落落,也没能找到江荼的丁点痕迹。
他的师尊就像被抹去了存在,从此天上地下,再没有他的身影。
白泽有些不忍看他:“不, 我们还有最后一站没有走, 但…”
叶淮蒙着灰翳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那我们快去吧,要是晚了,追不上师尊怎么办?白泽前辈,最后一站在哪里, 你带我去——”
“叶淮!”
白泽蓦地一声大吼,将就要不管不顾往桥上冲的叶淮吼在原地:“你好好看看!你过得去么?!”
“你就算是神君又怎么样?人鬼殊途, 硬闯地府,谁也保不了你,叶淮,你就是这样回报江荼的么?他对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
三途川也因他不知好歹的硬闯而震怒,浪高水急,将川上行舟掀翻,又成狂风骤雨拍打在奈何桥上, 升腾起无数浓黄烟雾,如入梅的雨季, 要把人都吞噬。
怒吼的江海被宋衡拦下,宋衡未置一言,甚至头也没回。
叶淮手足无措地站着:“可是师尊…如果在那里等我呢?”
白泽抬起手,用力指向奈何桥的起点:“你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奈何桥,这是忘川,过桥的——”
“早就喝下了孟婆汤,忘却前尘了!”
叶淮的瞳孔痛苦地收缩起来,猛地喷出一大口血。
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叶淮用没有缠红纱的那只手擦干净,声音嘶哑:“…不可能…”
他突然转过身,快步冲到奈何桥头。
那里有一个妆容鲜艳的女子,素白的手上戴着数只玉镯,正揪起一只恶鬼的头颅,将它塞进身前的大锅里。
恶鬼哀嚎不止,一接近锅中汤水就开始冒烟,这锅水好似能灼烧它的灵魂,与此同时锅内咕嘟咕嘟冒着泡,还有许多手脚头颅随着搅拌翻起沉下。
女子看向叶淮:“小郎君,找妾身孟窈有什么事么?”
孟窈,民间传说中的孟婆,原来是这样一个窈窕婀娜的女子。
叶淮讷讷开口:“我…”
“嗷!!”锅里的恶鬼想要爬出锅外。
孟窈笑吟吟地用锅铲捣碎它的头颅:“小郎君,你继续说。”
叶淮紧张地描绘着江荼的外貌,从衣着到容颜都清晰勾勒,好像早已刻入脑海:“您见过他么?”
孟窈目光微动,一双美目望向三途川:“小郎君希望妾身见过他,还是没有见过他?”
叶淮犹豫着:“…我不知道。”
他当然希望江荼没有饮下孟婆汤,没有走过奈何桥,可孟窈真的出声问他的时候,叶淮忽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宋衡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江荼为你,受苦累累。
是不是,师尊转世投胎,比留下来,要更好?
叶淮低下头,让额发遮挡神情,自然也没有看到孟窈远远向宋衡投去的疑问目光。
他想了很久,问孟窈:“如果一个人,因另一个人而受尽辛苦,甚至丧命…没了那个人的拖累,他的来世会幸福么?”
孟窈搅拌着大锅里的孟婆汤:“若此人生前良善,却没能得到应有的尊敬,那么地府的阎王爷,会给予他公正的评判,为他争取来世幸福的权利。”
叶淮眼眶湿润:“阎王爷…是一个公义的人么?”
孟窈笑了起来,眉眼弯弯:“阎王爷不是人,是鬼。小郎君,我们的阎王爷,生前没人比他更仁德,死后也没有鬼比他更公义。”
叶淮松了口气。
他将目光投向三途川,三途川似乎察觉到他的放弃,逐渐归于平静。
远远的,叶淮好像看到一个红色身影,走在奈何桥上。
无边的荼蘼花为他而来,它们象征着最热烈也最纯粹的光明,会为他打开来世的通路。
叶淮想,如果江荼已经走上奈何桥,那么他就不再纠缠,他会用一生守住对江荼的承诺,等待江荼转世归来。
到时候,他只想远远看一眼他就好。
叶淮向孟窈行了一礼:“…他叫江荼,您可曾见过他?”
孟窈垂着眼帘无情地捣碎恶鬼头骨:“妾身见过他。他确实已经过桥。”
“…”
叶淮向后撤了一步。
哪怕做好了准备,依旧痛不欲生。
他呕出一口鲜艳的血,因为后撤得及时,没有喷到孟窈的汤里,但不可避免地弄脏了三途川的此岸。
叶淮歉疚道:“孟窈前辈,抱歉。”
孟窈摇摇头:“小郎君,你该回阳间了,再待下去唷,你就可以来妾身这儿喝汤了。”
再待下去,他就要死了。
地府不欢迎活人,正在穷尽一切驱赶着他。
可他不能死,他不能辜负江荼的嘱托。
叶淮忽然有些无措,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四处流离、所到之处都是险恶。
江荼不在身边了。
没有人再会保护他,容忍他半夜挤到自己床上,允许他动辄掉眼泪,严厉地批评他,却又温柔地安慰他。
叶淮终于意识到,
他再也…再也没有师尊了。
灵魂的腐蚀正在加剧,叶淮却一点一点挺直腰杆。
他谢过孟窈,转过身,白泽正担忧地望着他。
叶淮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道:“白泽前辈,师尊当时,也是这么痛不欲生吗?”
那些浊息侵蚀师尊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疼吗?他这么疼,却还对着他微笑,让他不要哭、不要怕。
叶淮的心都要碎了,或者已经碎了,眉眼间都是绝望与自责。
白泽也算看着他长大,这小子在江荼身边,再难过也是傻笑的样子,白泽哪里见过他这样魂不守舍,眼中无光的模样。
他的羊耳也耷拉下来,很是不忍:“叶淮,你该回去了。”
叶淮深吸口气,咽下翻涌上来的血:“我该回去了,师尊要我…护卫人间,我会做到的,我会成为他的骄傲。”
白泽没有回话,视线转向负手而立的宋衡。
宋衡仍是面带微笑,像一块最坚硬的磐石,矗立在地府深处:“他不是在和我们说话。”
而是在和自己说话。
半晌,宋衡走上前去:“这就对了,人间的神君,与其追寻不可挽回之人,不如好好遵从他的遗愿,做你该做的事情。”
“你也看见了,轮回十三站,没有江荼的魂魄,他已离开,别再强求了。”
叶淮沉默不语,但耷拉着的耳尾,足以证明他此刻内心之崩溃。
宋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送你回阳间。”
他带着叶淮走了,白泽远远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知该说些什么。
孟窈缓步走到白泽身后:“白泽大人。”
白泽回过头:“孟窈大人。”
白泽与孟窈分属地府不同职能部门,二人算是平级,此刻相互行礼,显得疏离又滑稽。
孟窈笑眯眯地看着他:“白泽大人,那就是江大人收的小徒弟?像一条小狗似的,真可爱。”
小狗?白泽简直头晕目眩,却没心情和孟窈开玩笑,心想你要是看见他掐司巫时的表情就不会这么说了,叶淮现在真是一条吃人恶犬。
孟窈却看不懂他的表情似的:“麒麟也应当是犬科呀,妾身分明记得,犬科嗅觉灵敏,江大人的小黑,可是离着老远就能嗅到江大人的味道。”
“您说,这小麒麟…怎么就闻不到呢?”
白泽呼吸猛地一停,而孟窈已经凑了上来,她的眼眸缩成蛇的瞳孔,手腕的玉镯抖动起来,——那根本不是什么玉镯,一条竹叶青从手腕绕到她的指尖,嘶嘶吐着蛇信。
孟窈笑了起来:“逗您玩呢,白泽大人。”
她向白泽福身,回到了自己的大锅边,好像真如她所说那样,只是在寻白泽开心。
但白泽却清楚,孟窈并非说笑。
因为江荼,就在…
白泽定了定神,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他不能心软,不能让叶淮知道江荼并没有转世投胎。
以叶淮对就江荼的深情,一旦知道江荼就在地府,一定会不顾一切将他带走。
他们所做的一切就会付诸东流,江荼就白死了。
对不起,叶淮,就像第一次见面时我骗你能治好江荼的病一样,这一次,为了苍生大义,我仍不得不骗你。
白泽抹了抹湿润的眼眶,快步追上宋衡和叶淮的步伐。
在他身后,孟窈把玩着指尖的青蛇。
他们在地府滞留许久,但实际宋衡用自己的力量放缓了时间流速,旁人眼中不过是他们刚刚拦下叶淮而已。
宋衡将叶淮送回阳间:“我不能在阳间久留,但人、鬼、神三道,素来勠力同心,共为一体,我已决定让白泽长留人间,神君若有需要地府出手相助的,可随时让白泽转告于我。”
一回阳间,情绪好像从叶淮脸上消失:“多谢鬼帝大人。”
宋衡笑了笑,又拍拍他的肩膀:“节哀顺变。”
叶淮向他拱手,便后退一步,向着仍跪在地上的修士们走去。
他早已撤了灵压,可他们仍在跪拜。
叶淮深知这些修士跪拜的并非他,而是“神君”,他们宁可叩拜一个虚无缥缈的身份,却不愿意挽救一个本不该死的灵魂。
可叶淮不想再评说什么。
他抬起手,掌心向上:“起来吧。”
说这话时,他没有提气,但声音已威严地传遍整座灵墟山。
叶淮站得笔直,张开的双臂宛如树木的枝条或是禽鸟的羽翼,隐隐有金光落在他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苍生道会指引他开口。
“吾师生前,教导本座,以仁义待天下,方才,他不顾自己性命,以身化解灵墟山之危…”叶淮的声音落在每个人耳中,“本座蒙师尊教导,方有今日登极,日后,也当践行师尊遗志,所言、所行,皆为苍生。”
——更为江荼。
他终于决定承担神君的责任。
欣喜和激动重新占据人们的脸庞,他们高呼着“神君英明!”、“江长老英明!”。
江荼的风评就这样扭转向另一个极端。
叶淮冰冷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而后,他在修士们的注视下,走向仍在地上无人搀扶的司巫。
叶淮蹲下,身躯压低,向司巫伸出手:“司巫大人代行苍生道意志,晚辈方才怒极攻心,冒犯了司巫大人,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晚辈的不敬。”
他的变脸突如其来,司巫却没有片刻犹豫,就接受了叶淮的歉意:“神君大人说笑了,您是修真界至尊,一切所为,皆无过错。”
叶淮将他搀扶起来,司巫突然又道:“若能见到神君大人方才的英姿,江长老为您谋局至此,九泉之下,也算瞑目。”
叶淮的手臂猛地一颤:“你说什么?”
司巫却好像很意外的样子:“神君大人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江长老为了助您登神,谋划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