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荼坠落的刹那, 叶淮狠狠将骨剑从手中掷出,不偏不倚扎入裂口的崖壁。
他紧追着江荼消失的身影:“师尊!!”
叶淮的呼唤被狂风吹散,但坠落中的江荼瞬间明白了徒弟的意思。
无相鞭猛地向上一甩, 牢牢与骨剑卷在一起。
骨剑到底也是江荼的力量所化, 无相鞭与骨剑并肩的刹那,血红灵力骤然爆发出无限霞光, 几乎将浊息都短暂驱散。
借着这股力量,他能够被叶淮带回地面。
就在这时。
江荼感到身后传来恐怖的吸力,甚至不用回头,就见无数双浊息的手从他后方伸出,不断向他抓来, 想要捂住他的口鼻, 将他拽入深渊。
江荼低低骂了一声,几道灵力将那些手掌自掌根切断。
切断的刹那,他似乎听到什么人在说话。
“江...想,...为什么?...”
江荼心想, 什么为什么,抽死了就能彻底闭嘴了。
但那声音不受控制地钻入他的耳膜, 又向大脑深层爬去。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些声音搅动着他的脑浆,远超常人所能忍受的痛苦自脑内传来,好像要把江荼整个人都撕裂。
江荼蹙起眉,剧痛往肚子里咽,又是数鞭将不知死活的手抽散。
然而。
浊息翻涌似云卷云舒,转瞬间团聚出一个人的眉眼,组成一张巨大的人脸, 浊息都安于成为他的发丝,向外扭动时都像被风温柔吹拂的律动。
紧接着, 那“人”缓缓睁开眼。
一双漆黑无光的柳叶眼,就这么直直看向江荼。
江荼的动作本能地一顿,眼前赫然是放大了数十倍的“自己”!
“人”张开嘴,江荼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问:
“为什么?”
——江荼猛地喷出一口血,整个人迅速向下坠去!
狂风撕裂他的皮肤,坠落的过程中,江荼看到那双漆黑眼睛始终注视着他,一种很难用语言形容的复杂情感,在那双眼中不断翻涌。
江荼分辨不出其中的情绪,咬着牙将血往肚子里吞:“抽它!”
无相鞭上血色大亮,天阶法器无需与主人接触亦能自由进攻,长鞭在江荼的授意下,狠狠抽下!
“轰!!”的一声,浊息凝聚的脸被从斜侧撕开,江荼冰冷地注视着溃散的自己的脸:“...”
来不及做更多思考,他低喝一声,无相鞭猛地圈住空明转,用尽最后一点灵力,将空明转狠狠掷出裂缝!
“叶淮,带着空明转...”
江荼的传音戛然而止。
江荼已然坠落极深,见救不回江荼,叶淮直接紧跟着跳入了裂隙!
只见上方,身姿颀长挺拔的青年,脚踩长剑俯冲而下,长剑上金光大亮,却不及青年的眼眸半分耀眼。
叶淮在浊息中穿行,慌张地寻找着江荼,像被雨幕浇个湿透的大狗。
与江荼目光相接的刹那,他一个字也没说,骨剑飞速下降,用力伸出了手:“师尊!”
江荼本想破口大骂,这完蛋东西不好好在上面待着跳下来做什么,看到叶淮表情的刹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叶淮的脸上写满了惊慌失措,江荼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十二岁的小叶淮在他床上被雷声惊醒的那个雨夜。
当时他是如何容忍小叶淮在身边缩着睡觉,此刻便也是一样的无奈。
下一瞬。
金色灵力斩断浊息,叶淮将他整个人拥进了怀里。
轰隆!
地缝合起。
黑暗降临。
...
裂隙外,空明转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其上祁弄溪的鲜血仍未干涸。
祁昭踉跄着将空明转捡起,长剑狠狠扎入地里。
那是原本裂缝所在的位置,此刻已经什么也看不见,光复如初了。
周遭空无一人。
江荼和祁弄溪被吞没的瞬间,一个叶淮,一个雪练,头也不回地就跟着扑了下去。
等祁昭反应过来,四个人已经全部消失在地面之下。
对祁昭而言,这是个天大的利好消息,觊觎空明转的人和妄图毁灭空明山的人相互厮杀,他纯粹是坐收渔翁之利,毫发无伤,空明转就回到了他这个正统继承人手中。
眼下他只要立刻启动空明转,破除鲲涟仙君的秘境,空明山就有救了。
祁昭却犹豫了。
他知道地面下有什么。
不只是空明山的灵脉。
更是空明山创始人,祁元鸿的埋骨之地。
祁元鸿一人之力压制了整片空明版图的浊息,将浊息封印在空明山下,才诞生了空明山——一座灵脉。
所以空明山上是天上人间,空明山下却是修罗炼狱。
祁昭攥着空明转的手颤抖不已,几次要割破掌心,又哀嚎着放下。
半晌,他大骂一句:“叶淮!你最好能快点带着江长老出来,要是秘境碎了,我可就不管你们了!”
...
无光的裂隙中,亮起一簇金色幽火。
叶淮的喘息中带着克制的颤抖,下落时为了护住江荼,他放弃了调整重心,落地时一块凸起岩石直接从腰后贯穿了他的腰腹。
叶淮低头看了一眼伤处,锋利尖端突出在外,挂着血肉碎末。
他用手掌抵着岩石,将自己一点点从岩石上剥离下来,碎石边缘切割血肉带来无边剧痛,叶淮的脖颈上爆出道道青筋,死死咬着牙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噗呲一声,大股血液从伤口涌出,叶淮身下瞬间汇聚起一片血泊。
他只撑着地面缓了数秒,就起身,踉跄着走向一旁。
他将江荼安置在一旁,没有碎石的位置,但却没有看到江荼的身影。
只看到一尊棺椁。
不详的、被白布遮盖的棺木,雨水的斑驳痕迹滴落在白布上,像谁的眼泪,氤氲开来。
叶淮不敢靠近,他怕看见自己无法接受的场景。
但心中有一道声音,在催促他、压迫他、推着他向前。
叶淮急促地呼吸着,眼底压着浓郁的黑暗,恍惚之中,他觉得自己并不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抉择。
是后退,逃避既定的现实?
还是向前,去...再看他一眼?
向前,去再看他一眼。
再看他一眼。
难以控制的冲动催促着叶淮不断向前,理智告诉他如果棺材里睡着的是江荼,他也必须冷静,不能崩溃、不能哭;
但感性却在强调着,如果有人将江荼从你的身边夺走,你要——
胸口的长命锁骤然滚烫起来。
叶淮被烫得一抖,胸膛皮肤似乎都被烫起泡了,但切实地将他从膨胀的毁灭欲中拯救了出来。
他着急地四处张望,想要找到长命锁的主人,动作幅度太大,手背与棺木相撞,发出“哐”一声。
叶淮瞳孔剧颤:他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棺椁前!
而他方才的动作,让本就虚虚覆盖的白布,在晃动中滑了下来。
叶淮下意识想要逃避,眼睛却像着了魔似的,盯着棺椁,无法移开半分。
——棺椁中,躺着一个陌生的少年。
不是江荼。
叶淮重重松了口气,几乎能听到自己因为紧张过度而嘶嘶的抽气声。
旁人之死与他无关,他用左手握着自己的右手,麒麟手串所在的位置,屏息凝神仔细地看向棺椁。
这一眼,叶淮发现此人虽然陌生,但眉眼之间,皆有些熟悉的痕迹。
若要说在哪里见过...
“您想要什么?”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叶淮狼耳竖起,他猛地回过头去。
只见少年祁弄溪站在雨幕里,低垂着头:“您...愿意救雪练哥哥,可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
叶淮倏地看向棺中人。
雪练。
没错,雪练!他是见过雪练的人形的,赫然就是这棺中少年长大后的模样。
叶淮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们现在见到的雪练,如果不是祁弄溪为了寄托哀思而捏出了一个与任雪练同名、外貌也类似的寄生虫,会不会...
就是任雪练本人?
可,人死不能复生,乃苍生道之威严,即便是天阶大能,也无法逆转生死。
而浊息...竟然能够做到转死回生吗?
隔着时空,叶淮看向回忆中的祁弄溪。
原来如此,如果将他们此前看见的、空明山对祁弄溪的恶,比作一场场接续不断的噩梦。
那么现在,祁弄溪用整座空明山为代价,带着他们沉入了更深的梦境。
梦中梦。
...
“他意识到了,”昏暗的洞穴中,祁弄溪转过漆黑眼眸,“江长老,你的徒、徒弟,和你一样聪明。”
江荼不置可否,指尖红光闪烁着熄灭,闻言冷笑一声:“聪明?聪明他就不会跟着我跳下来了。”
祁弄溪摇了摇头:“江长老与叶公子的情、情谊,注定叶公子一定会跟着您往下跳。”
江荼反复咀嚼着祁弄溪的话。
情谊。
可他教的是无情道,而根据他的计划,叶淮日后是要杀他证道的。
最不该有的,就是情谊。
江荼情感缺失,分辨不出叶淮的亲近代表着什么。
如今祁弄溪这么一说,看来他的教育真的出了问题,等离开这里,要想办法调整一下。
江荼用指腹摩挲着一个药瓶,顿了顿,瓷白手掌将药瓶抬到唇边,倾倒的同时仰脖吞下一颗药丸。
祁弄溪沉默地注视着江荼,分明只是这么一个寻常动作,江荼做起来,却像是一只鹤在展翅,优雅孤高。
江荼将药丸咽下,迎上祁弄溪的目光:“怎么?”
祁弄溪摇了摇头:“您方才、方才就吃了这个...这是什么?”
江荼回答得很是生硬:“与你无关。”
自然是宋衡给他的药。
空明山下,浊息的浓郁程度比他想得还要恐怖,如果不吃这药,他即刻就会被腐蚀。
江荼不动声色地收拢手掌,掌心是方才坠落时为了逼着自己保持清醒,用灵力灼烧出的伤痕。
很痛,但远没有身体受到浊息腐蚀的痛楚来得剧烈,而如果不自.残,他甚至没有办法坐在这里服药。
宋衡到底为什么要给他找这么一具孱弱身躯?
且把思绪止住。
他与祁弄溪身前有一道单向屏障,能将叶淮的所行所举看在眼里,而叶淮却无法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江荼虽素来为人淡漠到了冷心冷情的地步,却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叶淮独自冒险而在这里和敌人谈天说地。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
空明山下本该是灵脉所在,眼下却更像是祁弄溪的舞台。
祁弄溪邀请叶淮上台表演,而将江荼请上了观众席。
如果他是祁弄溪,绝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原因无他,留一个修为远胜自己的修士在身边,是很危险的。
江荼不认为凭借祁弄溪展现出的谨慎与缜密,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纰漏。
只能是有意为之。
那么,所求为何?
冷不丁的,耳边响起祁弄溪意味深长的话语:“江长老,您觉得叶公子,会选择醒来,还是沉、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