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鹤一声啼鸣, 天河结界骤然亮起,贝母光泽流转,显得如此坚不可摧。
路阳远远看着江荼与叶淮的背影, 神色微动。
紧接着, 他一推眼镜,一对柔软的耳羽从他面颊两侧展开, 路阳身上析出一尊双手为鹤羽的法相,镇守在灵墟山上空。
另一边,司巫一点长杖,浮白光芒四散,在众修士身上披上一层纱衣:“此物可压制浊息异化, 苍生道为诸位祝祷。”
说罢, 他口中念起晦涩难懂的词句,好像古来神明的低语,大地之母垂眸,以掌覆其后裔。
修士们只觉精神矍铄, 身上力量倍增,二阶者得至三阶, 三阶可窥地阶。
苍生道赐福,修士们不由感激涕零。
司巫苍老的声音与路阳带笑的语调交织在一起——
“凡退后者,斩无赦。”
几乎就在一切完备的下一秒。
天河结界开始颤抖,起先是一小股,随后是一大股,浊息如喷泉从结界外涌入,鬼兽逼近, 千军万马撞击城门,发出隆隆巨响。
有了司巫与路阳在后镇守, 江荼与叶淮得以将全部精力,投放在眼前的战斗中。
神鹤在浊息间穿行,白色羽翼撕裂浊息,如一道晨光穿透黑暗。
神鹤背上,一袭红衣的男人面容冷峻,不断有鬼兽被他的凛冽吸引,又在动了贪念的刹那被烧成灰烬。
他像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燃尽周遭的一切。
突然,江荼肩上落下一件金色纱衣。
侧目过去,叶淮驱鹤飞到他身边:“师尊,浊息浓重,小心身体。”
江荼点头,袖中赫然是宋衡的还灵丹。
此药究竟会有多大反噬,根本不在江荼的考虑范围内,真要反噬他也是用阎王之躯承受,不会太艰难。
问题的关键,是要找到那藏在浊息中的黑袍人。
不好找。
要在黑暗中寻找到一只敛翼的乌鸦谈何容易。
他们需要一抹光明,去照亮乌鸦的影子。
任谁都会说,在深夜妄图寻找阳光,是无稽之谈。
江荼却偏要创造光明。
他的指尖燃起一簇幽微之火,在浊息包裹中,显得那样黯淡无光。
不过瞬息。
火光大亮,哪怕狂风骤雨不能摧折,那飘摇的火烛就在风雨中无限膨胀,最终,如一枚璀璨的流星,将黑暗点燃!
浊息蒸腾,凄厉哀嚎,那无处可逃的黑暗在光明中化为不甘的嘶吼,直到赤红不断逼近、逼近——
有人大喊一声:“那是什么?!”
前方,是极度漆黑的、宛若黑暗凝聚成了固体的恐怖人形,他像被浸泡在浊息里,又或者整片尘世阴面的浊息,都是从他身上散溢。
他是尘世阴面的创造者,而非仆臣。
浊息凝聚成黑袍人的脸,却也只有脸而已,他的脖颈以下依旧浸润在浊息中,像生长在黑暗滩涂的古珊瑚,无数枝干向外延展,最终形成了一片珊瑚群。
而现在,黑袍人仰头看向天空,燃烧的花瓣映在他眼中,他碎裂的面具用浊息粘合着,像破烂的瓷器,唇瓣一开一合,露出一个笑容:
“江长老,您还活着。”
“我还活着,”江荼挥鞭袭去,“你很失望?”
黑袍人没动,身下咕啾咕啾的浊息如根根触手,艰难挡住江荼攻势,摇了摇头:“…不,我很高兴。”
江荼冷冷一笑,无相鞭迅速抽碎触手:“那你还会更高兴——叶淮!”
近处金光烁烁,叶淮从神鹤身上一跃而下,骨剑在手中划出一道弧光,与此同时麒麟法相如极光照亮黑夜,张口就向黑袍人脖颈咬去!
麒麟的黑鳞泛着杀伐果决的冷冽光芒,发出的咆哮响彻山川。
江荼注视着那双眼睛里的凶光,他的小徒弟在他面前永远是翻着肚皮摇尾巴的憨傻模样,但实际上,古籍记载中的麒麟并不仅仅是祥瑞,他代表着杀戮与战争,荡平天下后,才得安泰。
他是神兽,也是凶兽。
而这一击,叶淮奔着一击必杀而去。
伤害师尊的人,杀一千次一万次,也不算多。
黑袍人却突然不躲。
他的身躯宛如即将倒塌的古树行将就木,变得僵硬干枯,麒麟的血盆大口咬住脖颈的刹那,竟然瞬间粉碎!
叶淮的骨剑同时落空。
黑袍人像一阵齑粉,散入空中。
江荼暗道不好:“叶淮,后退!”
然而下一瞬间,一道凌厉浊息已然袭向叶淮胸膛。
黑袍人在眨眼间转移了自己的位置,那具枯朽身躯只是障眼法!他又重新从浊息中诞生!
好在叶淮骨子里有着野兽的灵敏,江荼出声警告的同时他已经本能地感知到危机而后撤,但仍不可避免被浊息撕碎衣物,在青年胸口留下数道血淋淋的伤口。
叶淮踉跄一步。
就是这个绝佳的追击机会,黑袍人竟然愣住似的,目光落在叶淮胸口,一动不动。
江荼迅速将叶淮挡在身后,像一只猫,警惕地盯着黑袍人。
黑袍人还在看叶淮的胸口,看得江荼都忍不住想回头,看看到底有什么东西那么好看。
——等等。
如果他没有记错,叶淮的胸膛上,应当有他们的…结契印?
黑袍人是在看结契印吗?
江荼察觉到一丝诡异。
黑袍人突然抖动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歇斯底里,光用疯癫已经难以形容。
法相在黑袍人身上凝聚,这是他第一次在江荼他们面前动用法相,不断向外流动的浊息好像突然停滞,争先恐后地向着黑袍人倒流涌去。
浊息掀起的狂风吹乱江荼的衣袍,叶淮织的纱衣被凿得千疮百孔,闪烁着消散。
这一幕荒诞至极,好像涨潮的海面突然开始倒退。
漆黑的、浑身沐浴在污浊泥水里的法相,并没能挣脱浊息的污染,他与浊息融为一体,他成为浊息的骨,浊息填充着他的血肉。
——那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
撕裂天幕的羽翼在法相身后伸展,像是螳螂的臂膀,还在不断向下掉着泥团般的浊息。
一只、两只…无数只眼球睁开,布满法相的身躯,他们苍老、年轻、妖魅、正直,唯一一点是相同的——
眼球里没有光。
死人才有这样的眼睛。
黑袍人的法相难以定义为“人”,更像是一团不可名状的无机物,唯有那张面具,仍牢牢黏在脸上。
“太一!”司巫的声音忽然响起,洁白灵力拍打而下,哐哐砸向黑袍人的法相。
但这根本无法阻止法相的凝聚,甚至属于苍生道的力量都被浊息同化,成了养分,法相进一步凝聚——
无数鹤羽拼凑出八卦两极,似乎要锁住黑袍人的行动。
可八卦图没能维持多久,就被生生撕裂,路阳法相的翅膀瞬间被斩下一只,法相闪烁几下,几乎就要熄灭。
远远的,还能听到路阳带着痛楚的怒吼:“太一怎么会是这么个玩意?!”
——太一。
神界帝君,一如人间的神君,却更高贵而更强大的存在。
他受苍生道擢拔,生于道而行于道,太一是万物的本源,是神、是帝,人们敬仰他的威严,渴望他的权柄。
怎么会是眼前这个漆黑的、浊息的聚合体?!
江荼狠狠咬了咬牙。
他在地府,当然听说过太一帝君的名字。
但太一帝君好端端在神界待着呢,眼前这个若是太一,那天上的是什么?
况且帝君太一,岂会向浊息低头?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哪怕明知眼前这个是冒牌货,但江荼很明显能够感知到,他的力量在不断暴涨,每一秒都在突破新的高度。
地阶、天阶、然后——
成神。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到底从何而来?!
太一法相低笑起来:
“命运…这就是命运,苍生道将我们困在命运中,谁也无法逃脱…江荼,你觉得你可以吗?”
江荼深深看了一眼叶淮。
谁也无法逃脱命运,苍生道掣肘神鬼两道,人间更不用提,所有活物都是苍生道指尖的傀偶。
即便是阎王爷的他,依旧因为记忆不全,在地府徘徊千年,无法转世投胎。
哪怕此时此刻,他为了苍生道的任务还阳,被浊息腐蚀的身体每一天都痛不欲生,甚至要亲手送自己再死一次,苍生道依旧没有兑现承诺,将他失去的记忆还给他。
人们迫切地想要比肩神明,阳间的人们向帝王称臣,修真界向神君俯首,神界则听从太一号令。
而最后,他们都匍匐在地,乞求苍生道垂怜。
苍生道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们的敬仰与效忠,可它从未庇护过三界,所以江荼也从不向苍生道摇尾乞怜。
他生根于地府,见过亡鬼哭、生魂笑,他审判过城破独自逃亡的愚将,也恩赐苦等家人往生的平民百姓。
容貌昳丽与否,身份尊卑与否,财富悬殊与否,力量强大与否。
阎王不应考虑这些。
或许地面之上尊卑有度,贫贱悬殊,但地面之下,
——众生平等。
苍生道摆布不了他,江荼又岂会畏惧命运。
江荼冷呵一声,白发法相掌心相合,各呈顺逆转动,旋即大片荼蘼花绽放,根茎相连处仿佛岩浆搏动,地面被切割成无数个独立空间,每一次翕动,都是岩浆挡下浊息的燃烧声。
是生命在孕育,也是生命在走向死亡。
叶淮和黑袍人都察觉到江荼法相的力量正在以恐怖的速度攀升,原本被太一涂抹的黑暗又再度变回赤红。
灵力洪流中,好像宇宙洪荒都一息而现,天地初生到百兽转徙,海面下降,大地苍翠,千年时光转瞬流逝,尽数汇于江荼眼中。
白发的法相流下两道金色眼泪。
眼泪滴落在地,金色的烟雾升起,像天上的温泉坠落在人间的湖面,但它并不来自天上,而来自地下。
人们惊叹、畏惧,唯独叶淮嗅到了一丝血腥气。
在所有人都因阎王威严而颤抖的时候,只有叶淮的视线,始终落在江荼身上。
他与江荼结了道侣生死契,江荼暴涨的力量同时分享给了他,本该高兴的时候,叶淮却发自内心地感到慌乱:“师尊!”
他看见江荼随手向外一丢,一个瓷瓶咕噜噜滚到脚下,瓶身挂着青面獠牙的鬼面,瓶内已空无一物。
而江荼的力量还在暴涨。
力量达到了极点,开始向外飘散,尽数灌入叶淮体内。
叶淮开始害怕了,他深知江荼强大,但这股力量远超出强大的范畴,他是神君,对灵力的敏.感程度,让他瞬间意识到,这场战斗已经超过此刻修真界该有的灵力容量。
下一瞬,江荼的法相手中,无相鞭显形,有烈火熊熊燃烧。
他一把扯开领口,麒麟结契印便暴露出来,同时镌刻到法相的脖颈处。
青色与赤色,深深地印在江荼的颈侧。
他轻轻抚摸着这片被叶淮打上标记的皮肤。
“叶风坠,”江荼看向他,“你还在犹豫什么?”
他同时也在心里质问自己。
——江荼,你还在犹豫什么?
神明若不垂怜苍生,阎王自当给予公义。
哪怕用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