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景平让李爻吓了一跳, 有种流氓偷看大姑娘洗澡被抓现行的慌。他心脏踩着锣鼓点儿,面上持着一阵风就能吹飞九霄云外的镇定,装腔作势道:“嗯?什么?”他假意清嗓子咳嗽两声, 缓解自己的尴尬, “太师叔没睡着么?还是我吵醒你了?我还是去外面吧, 反正一会儿要给军医送药去……”
人慌话多, 眼看落荒而逃。
李爻不知因果也看出毛病了。
“回来,你不睡觉,大夫们也不睡觉吗?”说话间他坐起来了, 冲景平招手, “到底怎么了?”
景平被“美色”诱惑,像极了看见女儿国王的高僧,进退两不得宜,放下药瓮, 站得不远不近。
李爻长发披散,恍如铺了满肩的水色月光。银白映火, 泛出温柔的辉晕,近乎是神圣的。他端详景平,目光只是寻常的关切, 却让景平不敢直视。
景平看他一眼都是莫大的挑战, 生怕一不小心被对方看出自己堪称忤逆的心, 又怕冲动之下, 对他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举动。
“不高兴?还是有心事?”李爻问。
这可不兴随便说。
“没有不高兴, ”景平摇头, 僵着脸, “第一次跟太师叔去见大场面,没缓过来。”
李爻满眼狐疑。
他可不知道, 这眼神于景平而言,直如见女儿国王被狐狸精附体。是一瓢热油直愣愣地浇在觊念上,心里的闹腾都咕嘟开泡了。景平半眼不敢再多看他,回身抱起药瓮,掀帘跑出去。
“我跟大夫说好了,今儿多晚都给他把药送去,太师叔先睡吧。”
话音儿还在军帐里,人已经一溜烟不见了。
李爻在榻上莫名其妙:
这孩子莫非在胡哈寨里受了什么刺激?
没有吧……?
快十九了,不该着三不着两了呀……
李爻按着太阳穴,回忆自己这般年纪时,天天忙着跟人干仗,没功夫有七扭八拐的心思。不由得轻叹,倒是辜负了不识愁滋味。
他想不明白,又看出景平不想说,放任自流地想:咳,问题不大,由得他去吧。
这事放下,他缩回被子里,没多大功夫睡着了。
再说景平,他冲出帐子,春风立刻卷过他的一腔炽热,把从头烧到脚的灼情吹冷了些。他刚才对李爻不全是说谎,他的心事有一半对太师叔发乎情止乎礼的觊觎,另一半是跟着李爻去胡哈“见世面”之后的自惭形秽。
话说回早些年,景平对李爻的初印象始于花姨婆,丰满立体于说书先生们。李爻年纪轻轻军功无数,战事渐平稳,他又利用联盟国为南晋打通商路,眼看事成一夜间音信全无,文韬武略外加神秘,无论拿出哪条都足够传奇,是说书人演绎发挥的绝佳素材。
那些真实的军功政绩,被先生们舌灿生花地讲入一个十三岁少年的耳,必然是震撼且向往的。
后来花姨婆没了,景平依着她的嘱托,满怀期许去寻他的传奇。在修竹城的茶楼里,他听到李爻已死时有多失落,得知救他于危难的好看男人是李爻诈尸时,就有多兴奋。
那一刻他甚至感谢宿命,让触不可及的英雄离他那么近,那么真心、温暖地待他。
他的英雄带着常人的喜怒哀乐与他家长里短好几年,温柔又招欠,会咳嗽会生病,做饭种花、削竹竿钓鱼……真实得让景平踏实。
而今天胡哈大寨中,李爻气场犹压一族王上,那在谈笑间生杀予夺的风度,高深得虚无。
二人间的差距在那一瞬间被拉开,别如云泥。
景平相形见绌——李爻在他这样的年纪时已经挂帅一方,他却还在对方的庇护下,活的稀里糊涂。
他在外游历的两年,看到的不过是太师叔用年华和血汗奠基起的大好河山。
今天以前,景平想与太师叔比肩,关心他、照顾他。
今天之后,他问自己:我拿什么底气喜欢他呢?我凭什么?我配吗?
风一吹,热得发狂的喜欢冷却了。
景平想,我总该真能为他撑起方寸安宁,而不是让曾经的豪言壮语变成一时意气,像句玩笑话。
所以,他要在对方面前证明自己有丁点用途。
景平又在自己胳膊上狠狠拧了下,把不舍得下头的混乱彻底掐没,奔医疗帐子去了。
这一忙就不知过了多久。
待景平再回军帐时,已经半夜了。灯烛已熄,李爻睡得很熟,景平坐在榻边地铺上,借着气窗透进的星芒看李爻。
这是他第一次偷偷摸摸又明目张胆地看着他,像忙碌到深夜的奖赏,怎么都看不够。
行军榻很窄。
常人躺好左右各余两寸,要是放个胖子在上面,保准当场演示什么叫肉包床。
李爻则是睡惯了这样的榻,睡熟翻身都是先撑开被子,原地转半圈,再把被子放下。
他骤然朝向景平,让年轻人的呼吸顿挫了下。
下一刻,睡熟的人记不得自己手上那点“小伤”,眼看要用伤手大把抓被子。景平眼疾手快地握了他手腕。
李爻即刻要睁眼。
景平轻轻帮他把被子往上拽了拽,单手环在他背上略重地一按:“是我,你差点碰了伤口,睡吧。”
“嗯,”李爻似醒没醒,眯眼看了看,含糊嘟囔了句“你也快睡”,继续挺尸了。
景平怕他乱动,一直托着他手腕。
这样的时光太难得了,景平恨不得让时间停下。
他突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悄悄凑过去,低头在李爻右手腕内侧吻了下去。
他似是稽首于李爻身侧。
吻一触即分。
此刻,近乎于尊奉的爱慕得以浅放,化作誓愿暗暗发下,天地鬼神共可见——一吻为定,印于你腕,立于我心。
年轻人心脏砰砰地跳,他觉得自己疯了,又暗自雀跃着不为人知、虔诚无比的轻偿所愿。
之后,景平坐在地上,捧着李爻的手腕守着人,他舍不得放下,占个床边趴了整夜。
直到天色露白,他才不得不寻来手巾缠在李爻腕上,免去他乱动磕碰伤处的隐患,悄悄起身,看郑铮去了。
李爻闲散久了。
这几日骤然精神高度紧张,一放松就困乏加倍。他一觉睡到天光从帐子缝隙透进来,睁眼见身边没人,景平的地铺不知何时收起来的。
他坐起来醒盹,随手要撩睡乱的头发。显然彻底把烫伤的事忘了。右手掠过眼前,被白帛晃了眼。他手腕上,不知何时被缠了一圈厚手巾。松紧恰好,能在他睡熟时,得宜地把手垫起来,避免他碰了伤口。
这也太细致了……
景平弄的吗,什么时候?
李爻感叹对方体贴入微之余暗骂自己:连这点警觉性都丢了!哪天再上战场,看你能活几炷香!
他心底泛起缕隐忧。这一年总觉得乏累,近几天尤甚。
闲太久了吗?
胡思乱想间,李爻下床洗漱、束发,嫌手上的包扎碍事,干脆扯去了。
正这时候,帐帘翻动,景平端着早饭进来:“想你差不多起来了,睡得好吗?”
他把饭放下,昨晚的局促已经片点不见,刚要对李爻露出笑意,见他肆无忌惮地拆了布帛,顿时急了,“二次创伤感染很麻烦的,你这手还要不要了!”
他抄起李爻的手,见伤处果然又有新起的水泡,顿时一脸凝重。
李爻的手是无妄之灾,只得自己赖自己:“没事,看你紧张的,跟我缺胳膊断腿了似的。”
如愿以偿,被景平深深看了一眼。
李爻腹诽:最近时不常瞪我,要翻天了不成?
不过人家现在好歹是大夫,该给个起码的尊重,不吱声成了李大人的底线。
景平拉人坐下,消毒、挑泡、上药、包扎重来了一遍。见李爻一句话都不说,意识到刚才关心则乱,态度急了,柔下声音哄他道:“烫伤可大可小,军营里本就闹疫病,掉以轻心说不定真会感染,到时候剜肉刮骨都是轻的,你别不当回事好不好?”
李爻觉得他小题大做,听见“感染”俩字,心底动了一根弦,想起多年前,身边的小亲卫被火药燎伤。只是破了点皮,最终闹到截掉了三根手指——景平的担心不无道理。
“知道啦。”李爻一瘪嘴。
景平见他妥协,隐约有些“管到他了”的暗爽,浅然笑了,换话题道:“我刚才去看郑大人,他整夜没再烧,人也清醒了。”
李爻赞道:“记你一功。”
景平更受用了:“太师叔,我再给你把把脉好吗?”
“之前不是诊了好多次了嘛……”
李爻不同意。
景平也不依:“上次仓促,我觉得你身体好似有些变化,你再让我仔细看看。”
说着,捉了李爻的手往腕脉按下去。
对方医术精进的速度惊人,李爻一时发怵,情急之下没细想,两手一抽:“回头再说吧。”
闪躲很生硬,景平愣了下。
“我饿了,咱吃饭吧,一会儿还好多事呢。”李爻找托词。
景平则敏锐地察觉出异样,一丝恐惧攀上心头:“太师叔你在躲什么?”
***
李爻头皮一紧:从前只觉得他日常话少,竟然这么敏锐么?
皇上就要来了,现在万不能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
但细想,这小孩医术再高,还能高过花信风么。
果然隔行如隔山,不知内里容易吓唬自己。
李爻定下心思,漫不经心地甩出一句:“说什么呢?”
他闲庭信步般到水盆边,把那只好手洗过,回桌边给景平盛了碗粥且不再管他,自己抓起包子开吃。
贺景平依旧没动筷,面罩都藏不住忧虑了:“太师叔你不能讳疾忌医,是不是……我没在这两年你……”说到这,他舔舔嘴唇,深吸一口气,“添了什么新毛病要瞒着我?”
李爻差点一口包子把自己噎死,囫囵咽下去噎了个半死,拿粥顺过两口,眨巴着眼睛看景平——对方满心满眼的正儿八经。
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李爻终于回过味了,哈哈大笑。
笑得急了,开始咳嗽。
景平不明所以,赶快拍他后背帮他顺气。
好一会儿,李爻才把气喘匀,问:“你以为我这两年得了不治之症,要吹灯拔蜡才不让你诊脉吗?”
吹灯拔蜡……倒是不至于。
但景平前几日已经察觉李爻脉象比两年前虚浮了。
他挺后悔:早知道昨天趁你睡熟了好好号问一番。
正不甘心想再跟李爻泡一会儿蘑菇,诸葛一来了。
诸葛将军在门外招呼一声,挑帘进账,向李爻行礼,见他手上白帛包得精细,关切道:“大人的手怎么了?”
李爻大大咧咧:“不碍事,自己作的,诸葛将军一早来,有要紧事?”
诸葛一行色匆匆:“末将来告知李大人,御驾中午前后便到,营里还有许多琐事,末将少陪。”言罢,扭脸走了。
“你看,”李爻眉毛一掀,跟景平道,“就说事儿多吧,快吃饭,”他几口喝完稀饭,往景平手里强塞个包子,安慰道,“别胡思乱想的,我得赶着皇上来之前看看郑老师,这脉你若实在想诊,忙过这两天,让你摸个够。”话音落,叼着半个包子也跑了。
景平不由得对瘟神皇上的厌烦又加深几分,还让李爻口不择言的那句“让你摸个够”带歪了心思,他脑子里飘过些自认为该天打五雷轰的念头,耳朵根子发着烧,唾弃自己太龌龊,起身追李爻去了。
郑铮身子很虚,他帐子里暖些。
李爻脱下外氅,随手交给亲卫,轻轻到行军榻前。
老大人气色好了不少,精神依旧朦胧,听见身边有响动,强撑着张开眼。
“老师好些了吗。”李爻安抚似的轻按在郑铮肩头。
郑铮老眼昏花,但李爻的声线在他脑袋里过了一趟清流。他用混浊满布血丝的眼睛勉力去看,看清面前人,泪水噙满了眼眶,颤巍巍地抬手:“晏初……真的是晏初啊……原来不是做梦呢,这些年你去哪了……”
李爻做皇子伴读时,郑铮的腰背还像他的臭脾气一样支棱。可岁月从不会宽待谁,多年过去,老人已经枯成一片秋日落叶。李爻合拢手掌,裹住郑铮的手:“是学生回来了,老师先把身体养好,”他见郑铮神志清醒,压低了声音问:“您为什么突然到胡哈去,为什么豁出命去敲打圣上?”
郑铮眼中亮起片点暗芒,闪过不易察觉的欣慰,他往帐内扫视一圈,看到帐门还有别人,拉过李爻的手写道:“朝内有人擅通胡哈。”
李爻修长的眉毛抽了下,他也在对方手上写:谁?
郑铮合上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不知是谁,所以才要用命换皇上出兵攻打胡哈吗?
倒是让皇上跑到江南来敲了李爻的棺材板子了。
危机果然没解。
朝中若有叛徒,才是心腹大患。
不过眼下胡哈的试探之心被李爻一棍子敲平了,皇上心情大好,正当午时,大张旗鼓地来了。
他这几天翻来覆去地想,该如何面对曾经将他当做大哥的肱股之臣。
李爻是自幼伴在赵晟身边的,幼时跟屁虫似的陪他读书、习武,俩人绑在一起调皮捣蛋,时常气得郑铮吹胡子瞪眼;
待到年长些,李爻入庙堂,从来对赵晟的旨意尊崇,赵晟以为二人能像兄弟般长久以往,说不定到二人胡子花白,共饮一壶酒时,还能将追忆往昔当下酒菜呢。
可一切的虚假祥和被先帝的密旨打破了。
赵晟知道有这样一封密旨,他总以为先帝意在防备,只要李爻不生反心,便不会有矛盾爆发之日。
直到李爻一口血险些喷在他脸上,皇上才如梦初醒——那毒比他预想得烈,李爻性子里有他从未察觉的刚劲。
后来他想,或许他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李爻。先帝看清了这点,才有所防备。
赵晟花了五年的时间,想通了这场君臣之间的错付。
先帝一辈子开疆拓土,一统山河,眼界终归比自己高,抉择怎会有错?
自己也已为天子,怎会有错?
事已至此,又能怎样?
眼下他在天子无过的执念与对李爻的歉意爱惜间分出一道楚河汉界,让二者暂时和平共处。
是以,赵晟到军中,先言辞豪迈地点染了一番情怀士气,跟着说自己来江南体察民情,顺便安抚川岭游曳民族的躁动。
最后,他只让李爻当着全军将士的面,高调亮了个相,没骤然提让他还朝的事。
赵晟终归也是怕的,他还想让李爻回去。怕李爻态度强硬,事情闹得再无回转余地。
场面事了,赵晟把李爻叫至帝王帐下,连身边近侍也给遣了出去。
是要和李爻说些私心话了。
“随便坐吧。”皇上一指椅子,自己在榻上坐下。
“谢陛下。”
李爻叉手行礼,坐了个椅子边。
他习武,又常在行伍,穿着文士袍,腰背依然直得像有钢筋铁骨撑着,稍微拿捏仪态,就非常端肃。
赵晟眉头微微往下压,被对方的疏离刺到了,他想说“你我还像从前那样”,又说不出口。他知道二人之间是回不去了的,至少现在回不去。
他沉默片刻,说不出的话变成一声低叹:“我知道你怪我……你呕血之后,咱们一直没再说过什么,如今帐中无旁人,你心里的怨和委屈,可以说一说。”
李爻缓和眨了两下眼睛。他见那竹报平安的腰佩被皇上挂在腰间,蓦地想起景平那句“玉碎终有瑕”,心脏刺得疼,面无表情地淡声道:“君让臣死,臣义无反顾。”
赵晟垂下眼帘,也看着腰间的玉佩,好一会儿才道:“为社稷、为天下万民,可以义无反顾,但仅因为猜忌,便叫不值。朕年长你三岁,私下如兄长般待你,却没能护住你……是朕对不住你。朕记得你那日说“如今陛下身边的武官不畏死,文官不贪财,臣累了……”五年过去,朕身边已无那么多可用之人,更没有能如你这样交心的兄弟了,晏初你回来吧。”
皇上一再低声下气地道歉,让李爻心念软了三分,剩下的七分化作个小人,叉腰冷笑地想:小景平说得半点不错,还不是用人朝前?身边无人可依才记得来寻老子回去。
他没说话。
“哪怕任个闲职,也随朕回都城去,朕会遍寻名医,将你身上的毒去了。”
李爻站起来躬身道:“食君之禄却做个闲臣,问心有愧,太医院付大夫是内科圣手,不会轻下定论,当年他说微臣活不过三十必有依据,如今臣的身体已如雨中残烛,比五年前更残损破败,还请陛下,放臣再逍遥几年吧。”
“坐下坐下,付太医医术虽精,却不该听他一人之言,”皇上话题一转,“对了,你是如何与那贺家的遗孤扯上干系的,我听他叫你太师叔?”
李爻早算到皇上有此一问。
更何况,他自己向景平承诺过,若想深究往事,需到旋涡中心去。
这念头让他不愿回都城的坚定又松动几分——倘若自己真的毒入肺腑,再过不得几年就要见列祖列宗去了,死前总该为景平奔一分安稳,不枉那孩子喊他一声太师叔,常把他的咳嗽挂在心上。
这二十几年活得轰轰烈烈,起落不断,到头来一切空空时,心里只记挂着景平这孩子,确实返璞归真了。
李爻想到这,神色一晃而过地柔和,便也是这转瞬即逝,被赵晟看在眼里。
“传贺景平过来。”皇上扬声道。
片刻,景平来了。
他向皇上行过礼,在李爻身边低眉顺眼地站定,上回恨不能啐皇上一脸吐沫星子的气势敛得干净极了。
赵晟仔细打量景平——
年轻人面对自己不卑不亢,戴着面具的脸乍看有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硬,没被面具遮住的半边又俊俏得紧,线条凌厉,是不苟言笑的清俊,他只有眼波落于李爻身上时,才藏着几不可见的亲昵温柔。
赵晟心思动了动:这二人关系倒是微妙。
“为何带着面具和单只护手?”赵晟声音亲切得很。
景平左手戴了硬皮手套,似是为活动方便,露出第一指节。他躬身回答:“回陛下,小民几年前被羯人的毒燎伤了皮肤,脸上手上皆丑陋,恐惊圣驾,才遮住了。”他说完,缓缓将手套摘下。
景平身量高挑,一双手也骨节分明的好看,可惜手背上附有好大一片斑驳,色如朱砂,型如泼墨。
“小民脸上亦是如此,便不摘面具碍陛下的眼了。”景平又道。
赵晟面露惋惜,安慰道:“大丈夫不需执于皮相,你自幼家逢巨变,受苦了,”他顿了顿,“朕心里相信你是贺家的孩子,却不得不在面上问你一句,可有何自证之法?”
“没有。”
景平答得贼利索。
赵晟笑着扫一眼李爻,又道:“怪不得你,不如朕来问你,你爹娘与你分别时,可曾交予你什么东西,留下什么话吗?”
“当时小民染病,高烧不退,连如何脱险的都不知道,更不用说爹娘留下的话了。不过……娘亲倒是留了个白玉扳指,带我长大的姨婆临终交代,娘留话要我平平安安,做个普通人就好。”
“慈母之心,只求孩子平安顺遂一生……”赵晟不知想起什么,落寞片刻,才又问,“什么样的扳指,能给朕看看吗?”
景平摸出白玉扳指,呈给皇上。
赵晟神色更柔和了,把扳指揉在掌心许久:“朕信,你果然是信国公世子,这扳指牵着你我两家间的渊源,你知道吗?”
不仅景平愣了,李爻也愣了。
“这是先帝抵给你家的凭据。”
赵晟摩挲着白玉扳指上的一点血沁。
***
贺家,是与前朝皇室沾亲的诸侯,只因那亲实在太远,不提也罢。
后来先帝推翻前朝,大刀阔斧地收整山河,贺家见南晋天下归心,为保封地内百姓不遭战乱离散,不仅出兵支持晋军平定四夷,还在南晋最缺钱的时候,献上黄金百万两,粮千万斛。
贺氏有钱,先帝也不知道他有多少钱。他实在是怕贺家这会儿支持自己,扭脸又偷偷摸摸支持前朝的残兵余党。衡量山河初定,不能当着天下人,把向自己示好的债主子欺压太甚,于是行了个拉拢的招儿,封贺氏为国公,留下沁血的白玉扳指做信物,说若是将来国夫人生了公子,便许他一位公主,若是生了千金,适龄的皇子给小郡主随便选。
这一笔,被记在《晋都御事集录》的宫廷秘参里,只不过皇家欠人情的事当初就没人大张旗鼓地嚷嚷,后来贺家败了,更没人提了。
“晏初既然阴差阳错寻到你,便是先帝在冥冥之中的指引,朕得替先帝守住承诺,这扳指你只有一枚?”
景平被问得一愣:批发上货来了?
“陛下何意?”
赵晟摇头没答,把扳指还给景平:“同朕回都城去吧,带着你太师叔一起。”
景平下意识看李爻,见太师叔没看他,只带着点客套恭谨的假笑在一边坐着,擎着事不关己的模样看戏。
赵晟又道:“你想做个什么官?朕膝下有两位公主,可看是否与你投缘,若你成家之后愿意回去,信安还是你的分邑。”
从前这话让李爻听,也会寻思陛下几分真心,几分试探,却不会往过于恶毒的境地想。
而今,李爻却觉得这话里暗藏杀机,应对不妥防不胜防。
遥想当年天真可笑,过于笃信幼年情义,才被晃得一败涂地。
江山社稷面前,父子亲情都能剖血割肉,把骨头嚼成渣子,更不必说总角小伴了。
再看景平。
他恭恭敬敬接回扳指,老夫子似的向皇上深施一礼:“小民厚感天恩,却暂不敢从命。”
皇上一双丹凤眼眯了眯,似笑非笑地问他:“何意?是朕的公主配不上你吗?”
景平撩袍跪下,平心静气:“小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小民草莽平庸,闲散惯了。一来见识浅薄,二来无所建树,三来相貌丑陋,与公主成婚恐吓坏了金枝玉叶,”他说话间看向李爻,“更何况,五年前若非太师叔与师父及时相救,小民恐怕已经死了,所以小民发下誓愿,要以片点医术照顾太师叔身体康健。”
赵晟问道:“那你欲如何?”
“小民只想跟在太师叔身边,他若去看锦绣山河,我便为他牵马坠蹬,他若回都城,我便为他裁纸研磨,总之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其实,景平现在已经不这般想了,他想让自己有更大的本事、更多的本钱,却知道,这些目的不能展露。
他只是心平气和地把赵晟利用自己扯李爻回都城的球,囫囵踢回去了。
赵晟被这套重情重义的黏糊拳打得没脾气,气得哭笑不得:“说你有出息吧,实在是没大抱负,说你没出息吧,又辱没了你对晏初的心,快起来吧。”
景平起身,将玉扳指托在掌心:“小民从不知这扳指的过往因果,既然是皇家的东西,该物归原主才对,小民先母在天之灵只想小民碌碌平安,亡母遗愿,不敢忤逆。”
赵晟一皱眉。
他对李爻薄情寡恩,现在拼命想挽回,这年轻人言语无一不以情谊为出发点,句句切他要害,他“啧”了一声:“罢了,扳指是你娘亲留给你的,你留个念想,收起来吧。”
景平还是垂着眼,呼一声“多谢陛下恩典”,调门高了好几个,小心翼翼把扳指挂回脖子上揣起来了。
李爻觉得景平故意气赵晟,看皇上吃暗瘪,有点想笑。
但他当然不能笑。
“晏初,”正这时,赵晟恳切叫他一声,“当年的事情朕只比你早知道不久,你我之间全是误会,如今你脾气发也发了,歇也歇了,回去吧。”
他不提因果,没避景平,让李爻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更何况,”赵晟站起身来了,到李爻身侧,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沉声问,“你想过没有,朕若有意瞒你,又怎么让那东西出现在御书房,给你一眼看见?”
李爻想过。
他也因此辨别不出赵晟到底知情几分。可每年年宴赐酒,若是不经当今圣上首肯,何人敢大着胆子给当朝一品大员投毒?
“你离开之后,朕细查过,至今不知是何人将密诏放于显眼之处,但那人司马昭之心,分明是想让朕损了你这能文能武的桢干利刃,晏初……你怎能让他得逞!朕……”
话没说完,帐外亲卫朗声道:“陛下,太子殿下的加急奏报!”
当今圣上赵晟,将将而立之年,但儿子不少。长子赵岐已经十五岁了,这次圣上出巡,便是太子监国。
那亲卫军被允许进帐,身后带着个小太监,身穿内侍庭近侍衣裳。他该是日夜兼程地赶来,整个人好像裹在一团土里,进门见到皇上,撑在心头的艮劲骤然泄了,一跤摔倒,向陛下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
他脸跄在地上,疼得直“哎呦”,撑了好几次,勉强直了身子:“陛下,奴才御前失仪,”鼻血一滴滴落在地上,来不及好好擦,他只得胡乱拿袖子一沾,着急忙慌从胸前摸出蜡封的信,“太子殿下亲笔,事态紧急,来不及走官驿流程。”
赵晟知道都城怕是出乱子了,拆开信一目十行的看完,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把信攥成一团拍在桌子上,爆喝道:“岂有此理!这趁着朕不在,要反了吗!”
李爻几人不明所以,只得躬身齐声请陛下息怒。
赵晟看李爻一眼,把那揉成个球的信扔给李爻:“你来看!”
李爻把纸展平,认得字迹确实是太子的,比五年前更显风骨了。他写得很急,措辞也没有絮语问候,李爻两眼看完,心里也翻了个个——
数日前,邺阳一日之内连续发生四次爆炸。事情单看似乎是丧心病狂的袭击,细想内里有让人心慌的凑巧。
首先,皇上出巡并没大张旗鼓,坊间百姓该是不知道的,对方却能让都城炸得恰逢其时;
其次,案件时间集中,选择的场所不是百姓密集之处个——祸首的目的非是伤人,而是搞大声势。
若是如此,必有后招。
是何目的?冲着谁呢?
赵晟默不吭声,沉吟片刻,定声道:“朕得回去,”他向杨徐吩咐,“即刻便走。”
杨徐抱拳领命,又迟疑问:“陛下,那洛雨城……”
按先前的计划,赵晟是要去洛雨城犒军的,那边是疫病的重灾区。
“老臣可以去!”军帐帘子没有落下,众人回身,见郑铮由近侍扶着,站在帐门前,躬身垂首,声若磐石。
“郑老师,快,赐座!”不是正式场合,皇上习惯称郑铮作老师,“老师在胡哈寨中受委屈了,身体不好,不能再去疫区。”
郑铮直了身子,走路还颤巍巍的,脚步虚浮,脸色也不甚好:“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老臣一天是大晋的臣子,便愿为陛下分忧愁,保我大晋安平盛世。”
时至这时,李爻无论如何都没法闷不吭声了。
他上前几步,扶稳了郑铮:“老师还是随陛下回都城,洛雨城我去便是。”
郑铮方才见过李爻之后,又经景平行过一次针,精神头更好了些,看清李爻满头白发,几乎是扑过去抱住李爻双臂,整个人险些跌进他怀里。
老人已经佝偻了,抬头看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学生,颤抖着手捻起李爻的头发,眼泪真掉下来了:“我方才还以为自己眼花……你……你这是怎么了啊……”
李爻的白头发近来被无数人“关心”过,独看见郑铮动容,让他心里跟着发酸,他想:如今世上这般垂怜心疼我的人,怕也就只剩郑老师了吧。
他扶老大人坐下,蹲跪在他身侧柔声道:“老师身体还没好,不要悲喜过甚,学生没事,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赵晟冷眼旁观,知道此来的目的彻底成了,心中欢喜,也心焦都城的事情:“那洛雨城就交予晏初,郑老师随朕回都城去吧。”
“不妥,”郑铮反驳,“需得让晏初随陛下回去,老朽本就是巡安御史,理当留在这里。”
他颇有深意地看了李爻一眼。
那眼神李爻再熟悉不过,从前每当老师话里有话,不好明说时,便会这样看他。更何况,此遭因果,刚才军帐榻前,郑铮已经挑明了——朝中有人通敌。
却不知是谁。
临阵指挥,素来是件容错率极低的工作。
一时犹豫,瞬息千万变,除了让自己丧命,还可能葬送了信任自己的千万将士。
李爻之所以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因为他临阵从不犹豫。
这样的品质是会带进日常习惯里的,他既然决定不再避世躲闲,也就不再与皇上矫情推诿。
江南小院里让他挂念的,只有孙伯和滚蛋,索性通通带回都城去,他正寻思可以让孙伯慢慢跟上,景平便寻过来找他了:“太师叔,我想暂时不与你回去。”
李爻一愣,随即以为自己会意了:“是了,御前你应对得很好,却也不必把托词放在心上。”
景平莫名片刻,明白李爻是指自己发誓照顾他身体,才不娶公主的事情。他浅浅笑了下:“太师叔误会了,我确实对着信仰起誓发愿,想好好照顾你身体的。”
李爻皱眉看他:“你何来信仰,尊佛了,还是重道了?我怎么不知道。”
贺景平目色柔和下来,心道,我信仰是你,一言为定已经落在你腕上,现在却不能让你知道。
他只笑了一下:“我是想留在军中看昨夜药方的效果。之后会尽快追上你的。”
李爻定定看他片刻,突然觉得他不一样了,但御驾启程在即,他没工夫细想这些,在景平肩上重重一按:“自己多保重。”说完转身忙旁的事情去了。
景平看着李爻的背影,眯了眼睛:我好像真的陷进去了,想把喜欢你脱口而出,却又怕你知道。
能等等我吗,我在拼命追你的脚步了,追上之前,你不要喜欢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