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邺阳有条穿城而过的河, 延展至城郊,汪成一片碧水湖。
湖畔不知何时起了座院子,不太大, 不知道主人是谁。
这地方清幽, 常日里没人来, 今天有驾马车行至院子侧门停稳。车帘掀开, 跳下个身穿斗篷的人。
斗篷兜帽很大,遮了主人的脸,清冷的月色洒在他身上, 把他衬得像个游魂, 飘似的进了院子侧门。
他只身一人,步速很快,不知是太瘦,还是别的原因, 一半披风看上去缺少支撑,很空。
这人对院子熟悉, 从小路兜兜转转,连穿好几个月洞门,到了阁楼前, 从盘龙楼梯上二楼, 在门前站了片刻, 推门而入。
阁楼内一直有琴声传来, 曲名《捣衣》。
随着斗篷人进屋, 琴声戛然而止。
“你夫婿在宫里, 怎的还弹这么悲怨的曲子?”来人摘下帽兜, 脱了披风。
难怪斗篷显得空虚,他少了一条手臂, 是辰王赵晸。
小阁楼布置得雅致,屏风映着烛火,投出弹琴人的轮廓,玲珑婀娜,是个女子。她站起来了,像屏风上的影画活了。
下一刻,画中妖仙落了凡间——她自屏风后转出来。
“那是我夫君吗?我只想要你做夫君。”女子妆容淡雅,分不清是天生丽质,还是粉饰得巧若天成。
“想我了吗,”辰王对她笑了,“事情快成了,到时候你做我的贵妃,不要‘豫’字,换成皇贵妃,开心吗?”
美人是豫妃。
她审视辰王,而后突然哂笑道:“若没有前几日朝上的事,我或许相信你,可如今呢?你利用完我姐妹二人,便要顺着赵晟的意,让我们背离火教的锅。我知道的太多,殿下要灭口了么?”
辰王愣了一下。
豫妃又继续道:“你用我妹妹损了嘉王,用我将皇上扯下龙椅,待到大功告成那日,弟弟的豫妃又怎么能变成哥哥的皇贵妃?我妹妹呢,她今日的下场就是我的来日对么!早知如此……”她惨惨地笑了。
“她……”辰王皱眉,“不是你将她藏起来了吗?早知如此你要如何?后悔替她做皇妃了?”
豫妃冷笑:“当然不是我藏她!我替她做皇妃?说得好像是我抢了她的,当初明明是你看中我的心思比她深几分,才设计换人,这傻姑娘说不定现在还在怪我。”
辰王没接茬,只是想:原来不是她藏了人。
他走到屏风后,指尖随意划过古琴弦,铮铮有声。片刻,他笑道:“这倒真不知该如何自证了。”
“你放我走,”豫妃道,“解了我身上的毒,能帮你做的我都做完了。”
她目光追着辰王。
辰王到窗边,扬手摆弄瓶里的几枝迎春:“你昨晚着人传信予我,原来不是想我,倒是我……一厢情愿了。”
“我心系你,你断臂我替你唏嘘,更……爱慕于你,所以才肯入牵机处,帮你暗中做事,但事到如今,我倦了。”
辰王折下一枝花,捻在手里。
豫妃姐妹是他早年救下的一对孤女,当年他意在瓦解牵机处,让姐姐豫妃潜入其中,而后人算不如天算,为国清敌的心念有了变化。牵机处没有瓦解,反而让他搭上了羯人的决策者,他因势利导,依样画葫芦,暗地里建起另一个牵机处。
这事情做得极为隐秘漂亮。豫妃不知道,就连羯人也不知这世上有另一个组织,顶着他们的名头做着他们安排之外的事。
辰王殿下这手鱼目混珠,玩得相当高明。
他叹息道:“可牵机处有规矩,想要脱离,只有捱过登天露的考验。没人熬得过,更有来不及服解药,生生疼死的,”他从怀中摸出两只小瓶放在桌上,“黑的是登天露,白的是你日常的解药。”
牵机处的人都知道登天露。
那是种不会致命的毒,据说服下之后五内如焚如穿,要持续剧烈痛苦数日,只有熬过去,才会被准许离开,因为熬得过这样痛苦的人,心意坚决,强留下反而是隐患;更因为没人熬得过,能熬一个时辰的人已经算是硬气的了。
眼下,辰王的意思是让她选。
豫妃想都没想,抄手抓起黑瓶子,拔开盖子一口喝下去。
等了片刻,什么都没有发生。
赵晸看着她,眼中悲怜交叠,最后化作个淡笑:“去意已决?那是你的日常解药,”他拿起白瓶推掉盖子,仰头喝下去,“这个才是登天露。”
“你……”豫妃乍然皱眉困惑,“你这是做什么!”
她后半句是少有地厉声喝问。
赵晸深吸一口气:“帮你完成心愿。本就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如今你想走,我放你走,但规矩就是规矩……”话说到这,他额头上开始冒冷汗,脸色像被洗褪色了,霎时惨白,“你喝下的解药能保证五弊散五年之内不发作,解药方子……在这里。”他从怀里摸出个信封递给豫妃,摆摆手——走吧。
之后,他踉跄到一旁,一跤摔进椅子里。
豫妃愣住了。
她想过赵晸不同意她走,也想过赵晸让她服登天露,她甚至想到赵晸会杀了她,却从没想过他替自己熬刑。
她紧抢两步到辰王身边:“你……”
她想问“你怎么样”,而并不用问,也能看出来不怎么样。
辰王四十几岁了,长得不错,素来有尊贵气度,年纪略长,英俊里透出的沉稳更胜,平素里给人的印象平和儒雅,同时又把玩世不恭和端重结合得恰到好处。
而现在,他在强忍痛苦,紧咬着牙关,冷汗泼了满脸似的往下淌,额头、脖颈青筋暴起。
他似乎不想让豫妃看他这副模样,仓促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塞在对方手里:“恩义一场……留个念想吧。我从未想过害你。离火教要拉你下水的主意也不是我同阿晟提的。”
豫妃展开帕子,见正是前些日子她让福禄还回去的。
这回,手绘的兰叶旁题了字——炽炎屡添,兰催新幄。
应和着她名字的“炽兰”。
更甚,后面署了个“晸”。
王爷再缜密、心硬,也终归有难以自已时,让不该牵织在一起的两个名字,揉在了一方手帕上。
眼泪夺眶而出。
“别哭……”赵晸手在抖,极力地保持平稳,沾干她的眼泪,“没有不散的宴席,走吧。往后……逍遥自在。”
他无力地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豫妃木讷地挪步子,没魂似的出屋。
风吹干了泪,她抬眼看天上的星星——它们遥相辉映,彼此看着,又永远不会有相拥的一日,像她与赵晸的心。
她早爱慕他,但她知道,赵晸对她爱皮相,是利用,没得真情。
眼下,她若扭头回去,能不能换来他几分真心喜欢……
赵晸的一系列应对说明他早预判到今日的局面了,处处漏着筹谋的痕迹,看似温情的放手,不过是裹了蜜糖的算计。
真以为她看不出吗?
豫妃自嘲笑了笑:自以为活得明白清醒,端着爱意,不做奢求。可到头来,还是陷进去了。头脑清醒地泥足深陷,可能到死,也是个明白的傻子。
这一刻豫妃心底迸开个口子。
对方用“真情”算计真情,叫她如何不恨?
恨意破土而出的那一刻,很多真假便不重要了。比如辰王那句“我从未想过害你”。
与此同时,李爻刚吃过晚饭,正在府里百无聊赖。
辰王代政,交代他趁这几日好好养伤。
但李爻是个忙时想蒙头睡觉,真让他蒙头睡觉,他又觉得没意思的人。
他在家里待了一天就要发霉,精神稍微缓上来,开始翻箱倒柜。恨不能把王府仓库里的灰都码到院子里,挨粒擦亮。
今日景平出去一整天,晚饭时间过了还没回来。李爻便顿悟了——世上那么多深宅怨妇,都是圈家里无聊憋的。
念头划过,他又觉得拿自己与怨妇对比,怪怪的。
他溜达进书房,随便翻他记录、改良的菜谱,心想:要是哪天穷困潦倒,就把这些都卖了,得是我亲手抄的,能卖不少钱。诶……也不对,真混到那般地步,估计名声也早不行了……
咳,我想这干嘛?
胡思乱想间,他听见房门轻响,景平终于回来了!
“看什么呢?”景平放下手里的东西,到他近前,先拉过他两只手试温度。
温差不大,略放下心。
“菜谱,我这些年的心得,”李爻把册子往景平眼前一端,“看看有想吃的吗,我给你做,在家待得我要无聊死了。”
“我想吃什么都行?”景平熟络地倚在桌沿上,笑着看李爻。
“嗯……”李爻想了想,“只要你不说吃龙肉馅儿的饺子,喝太岁熬的汤,我就……唔!”
话没说完,景平贴过来,衔住他上唇,吮了一下。
李爻瞬间反应过来臭小子刚刚的问话别有用意:你小时候可没这么不要脸。
他笑着要亲回去。
可景平偏一触即分,占完便宜就跑,赶在李爻跟他反攻倒算前,直了身子抱住人:“嗯,就好这一口,怎么都不够。”
他得意得眼睛要笑眯了。
跟着伸手解李爻的衣裳。
李爻一巴掌拍开他爪子,笑骂道:“干什么,耍流氓不分地方的?”
“哟,”景平撅嘴,“太师叔可冤枉人呢,”他回手拿过带回来的东西,“想给你试试这个,我跟陆大人忙活一天的成果。”
那是副新的夹裹,从前联排的钢筋减了密度,牛皮也有多处改成镂空的了。细看这东西的针脚仔细,但不工整,不似出自老匠人之手。李爻诧异道:“忙活一天……这是你做的?”
景平有点不好意思,“嗯”一声,乐得傻呵呵的:“我想让它替我时时刻刻护着你。”
李爻指尖掠过走线,又发现腰围内侧边缘,缝了个六瓣雪花。
景平说过,他小名叫玉尘,因为他是在下雪天出生的。
李爻不知第几次被这小冰块暖了心扉:“我都舍不得用了。”
他解开衣服,由景平帮衬着将旧的取下来,换上新的。
依旧合适得如同仔细量过。
“这般合适?不见你量过。”李爻问。
“量过,”景平轻描淡写,“昨儿下午给你揉腰时,就量清了。”
李爻一噎,反应过来此话何意,老脸要红。正想给这小流氓一点教训,景平却规规矩矩帮他把中衣和外褂套好,正了颜色:“我想了一天,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昨晚的事。”
越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