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随医队出发, 一路赶得很急。
护送诸位医师的倒是熟人,正是与皇上同去过江南的侍卫杨徐。
杨大人是李爻爷爷的旧部,一路上暗给了景平诸多照顾。
时隔个把月, 景平于江南去而复返, 觉得这地方陌生萧条了太多。
从前修竹城也好, 洛雨城也罢, 城郊总有连日的市集,卖解馋零嘴、鲜花簪子、灯笼手帕,供郊游看山看水的姑娘们消闲。
而今, 城郊十里无人。听先行的使官说, 城门处设了很严苛的卡子,没有通行令不得随意出入,看来太守生怕军中疫病传进城里去。
医队执政令穿城而过,太守大人非但没露面, 更连口水都没给送出来。
洛雨城驻军营前。
景平远远观瞧,发现定哨、游岗如常, 心下纳闷:莫不是军报把疫病描述得过于严重,至使内城草木皆兵?
待到进营地大门,他才让稀稀落落的巡戍哨点吓了一跳——奏报实在是保守了。
南晋军营内, 游哨巡戍是十人小队, 由二十队组成两百人的大巡队负责当日巡逻, 分散在营内各处轮守。
景平众人起码路过了五个百人帐区, 却只见到两队游哨巡逻, 第一队好些, 约么六七人, 第二队则只有三人。
看来整个大营是不遗余力地撑住对外的场面,生怕被胡哈和羯人看出破绽, 趁虚而入。
医病是一方面,得赶快调兵力来增援才好。
眼看要到中军帐,引路的令官却往偏帐示意:“诸位大人这边请。”
景平心想:疫病这般严重,还要整些繁文缛节,让大夫们休息一会儿再干活么?
结果,那令官帐前报道:“统制,医官们来了。”
应声人的嗓音熟悉:“快请进来。”
帐帘掀开,景平和花信风师徒见面,同时一愣,彼此差异:你怎么在这?
但二人谁也没多闲话。
花信风向众人行礼:“泽南军驻邑长史花信风,给各位大夫问安,诸位舟车劳顿,本该修整,但军中病况实在棘手,洛雨城主将和几位军医都已染病,我略通医术,又要防边防生变,才从修竹城急赶过来,只比诸位早到个把时辰,望与诸位共渡难关。”
医官们稍一合计,决定分散巡营,看过将士们的病况,再在这里汇合。
贺景平专找重症,给一位高烧不退的百夫长施过针,盘算时间,差不多该与诸位大夫汇合。他净手回身,见花信风不知何时来了,正在帐边怔怔看他,奇道:“师父怎么了?”
花信风没答,笑着问:“怎么样,有何想法?”
景平左右看了看,示意师父借一步说话。
帐外无人处,他低声问:“师父诊过病患是否已有猜测?他们与太师叔一样,身上是毒不是疫,对不对?”
花信风惊了一下,片刻未置是否地问:“什么意思?”
“与太师叔一样”是景平故意加的。
他借题发挥发问之后,见花信风闪瞬的错愕,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师父早知道太师叔身上是毒非病。
他不动声色顺着话题继续道:“用毒高手毒量拿捏精巧,若中毒者未第一时间发现,脏器便会形成损伤,等到症状显露,那本就不多的毒早被代谢掉了,接手的医者便很难分清损伤的缘由是伤累、疫病又或毒素了……此次疫病反扑,有没有可能是毒呢?”
他看似在说军中状况,其实是在说李爻。
景平如今反思,李爻那毒并非是一次所中,更像是经年日久,一点点渗进肺腑,所以他在脉象上才看不出蹊跷。
花信风当然明白,只是问:“依据呢?”
景平懂得轻重缓急,见师父不拾与李爻相关的茬儿,没再纠缠,道:“首先,此次疫病正一夜之间,折损了半营的人,起势太快,若是疫病传染,总该有个几日过程。其次,不符合病症反扑的病理。刚才我问过症状较重的几人,他们多是刚刚痊愈,又被感染,且病得更重。寻常疾病一旦痊愈,在短时间内即便二次染病,症状也会轻很多。咱们营中恰恰相反。外行人看来是这疫病欺软怕硬,可身为医师,只要不是太傻,便会察觉这像是与上次不同的病源,专找上那些大病初愈身子还没缓上来的人,而结合爆发周期推断,这是毒非病。”
“将这几日的司天记档拿到偏帐去,”花信风向亲卫道,“请诸位大夫来,再把火头军叫来。”
给整营的将士下毒途径只有固定的几种。
片刻不到,亲卫拿了《司天录》来,花信风细看过与众医师道:“疫病爆发那几日风向不对,无论羯人还是胡哈,都不可能借风放毒。”
话说到这,火头军管事也来了。
他是个聪明人,不等花信风问,便呈上这些天的炊事档。
军中是很防备“稍有不慎,吃翻整营”的问题。炊事流程自成体系,从制作到勘验,均是成组人负责,除非这些人被贼人买通,组团豁出不要脑袋,否则毒源也不会自吃食制作时起。
“水源呢?”景平问,“每日用水来于何处?”
火头军管事不知景平是何人,见他表情冷肃,半张脸藏在面具之后,虽然年轻,莫名有股神秘的威仪,行礼道:“回禀这位大人,营内用水与洛雨城共通,下游才是胡哈和羯人的游弋阵地,咱们的洗脚水都泼给他们喝了,也没见他们长口疮。”
……
一时无从论源头。
花信风沉吟片刻,转向众医师:“诸位,花某所偏长于军中金创和急性毒源,若论内科还得仰仗诸位尽快想法子……”
“报——”
他话没说完,帐外一声呼喝。
烽火台哨兵进账行礼:“统制,胡哈无因而动,大军已行至五里外,粗看人数,约有四万!”
果然来了!
花信风到底一军将领,脸色只稍微一沉,两道军令下:“快马去洛雨城报信,让洛雨城太守八百里加急将敌人来犯通报都城;全营点算能上阵的将士,告诉他们,想想家里的妻儿老母,能起来的就咬着牙起来随我备战,咱们要是怂了,陪葬的便是至亲至爱!”
哨兵道一声“得令”,出门传讯。
花信风随即低声问亲兵:“我私养的战鹰带来了吗?”
亲兵面露难色:“咱们一早来得匆忙,战鹰还在修竹城呢,属下立刻快马去带过来。”
失算了。
不想那胡哈王有妻儿在都城为质,还敢生事!
他连血亲都舍出去了么?
“不必,一去一回变数太多。我写一封信,你亲自带着,送到都城,亲自交到丞相李爻手上,人在信在。”
那小亲兵只十七八岁,见统制说得郑重,血顿时沸了,肩上仿佛扛着南晋半壁江山,正色吼道:“得令!属下定不辱命!”
花信风交代完,又向在场医师道:“诸位,军中能拎起个儿的军医只还两人,若是开战,哪位大人愿意随军上阵!”
他话音落,景平向前一步:“统制,下官愿往!”
几乎同时,另一位大夫也道:“我与贺大夫一起。”也是位相对年轻的大夫。
现在十万火急,花信风顾不上多言:“好,二位随我来,有些事情要交代。”
他大步流星往外走。
借这档口,景平紧几步追上花信风,用极小的声音问:“师父,为何要假手太守传战报,又为何要单传一份亲笔消息给太师叔?你怀疑毒是自己人从上游下进河水里的?”
花信风脚不停歇,心下赞叹,这孩子黏上毛就成精了。
他笑着看景平一眼:“洛雨城太守,与你算是老相识了。”
景平反应片刻,披官衣又能称“老相识”的,把李爻、花信风打包一勺烩,也凑不齐一桌麻将,他几乎瞬间想到了。
“范洪?”
那范大人在修竹城早该任满了,怎么不调去它阜,还在江南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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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平离开相府五天了,这日有大朝会。
李爻早起,趁着夜色在院子里走了一趟拳脚。
许是月色凉薄,府里明明多了孙伯和滚蛋,他依旧念这凌晨冷清。
他心不在焉地活动完筋骨,胸口隐隐压得慌——太医说我活不过三十岁,不是要应验了吧?
想到这茬,李爻哂笑出声,寻思朝会上不该让自己的身体引人置喙,便从衣裳内袋里摸出药来,吃了一粒。
他平息少时,正待梳洗更衣,相府大门被敲得很急。
片刻,门房引着内侍庭小太监来了。小公公向李爻恭敬一礼:“相爷,陛下口谕,要您即刻入宫,不必等朝会时辰。”
江南生变。
李爻第一反应便是这个。
他赶到朝堂时,大臣们正陆陆续续进殿。
“晏初来了,”皇上早已安坐龙椅上,对李爻惯是不持虚礼,向樊星示意,“把洛雨城的八百里加急给李爱卿看看。”
李爻循例问安,接过奏书。
奏报的字迹很陌生,满纸文字一半是废话,另一半只一个意思——泽南军中疫病严重,恐胡哈趁乱犯境,若真打起来,周边驻军一个萝卜一个坑,相互求援只会按下葫芦浮起瓢,请英明神武的陛下调兵遣将让人来增援吧。
署名是“范洪”。
李爻看到这名字,心里腾起冥冥之中莫名的牵动。
这位范大人眷恋的歌舞伎缨姝是牵机处的人,但自那美人自裁,事情便断了线索,范大人也消停了。
如今时隔多年,他怎么从修竹城的官椅上一扭屁股,又坐到洛雨城太守的位置上了?
李爻把信交还给樊星,摩挲着左腕的手镯,暂时不语。
“因果诸卿已经知道,该如何调配,哪位将军愿带兵给江南的百姓安心?”赵晟直了腰背,环视众人。
南晋定都后,兵将分为九部,泽南军是南向守军。按理说,江南出事,该调配相邻驻军增援。可观国域板图的东西两侧,都各有外族虎视眈眈,又水军陆军不全相通。确实如范洪来信所言,贸然调配极易按下葫芦浮起瓢。
眼下最好的办法,是各军抽调部分将士,兵合一处。
而如此这般,新的问题又来了——各军兵将各自抱团,凑到一起互相不服暗自斗气是小,弄不好在自家门口打成热窑就过于荒谬了。
是以那挂帅领军之人,非要得全军信服才是。
如今朝上,除去八方守将,军中威望高的不过五六人,三位老将军已年逾七旬,辰王赵晸少了一条手臂,最合适的人选简直呼之欲出。
“陛下,”兵部尚书出列行礼,“当年平定江南乱局的是李相,而今他离朝五载,虽然又一次压下寻衅滋事的胡哈人,但九部军中不乏新兵蛋子,未经战事,不知深浅,这次该请李相把这些新丁拉出去遛遛,让他们知道李大人年轻拜相,并非浪得虚名。”
话音落,立得群臣附议。
李爻知道这事要落到他头上。
于公,兵部尚书所谓“新兵蛋子”云云不过是把话说得好听些,他离朝五年,回来就被皇上礼待非凡,定有很多人不服气,觉得他大有把早年军功吃一辈子的架势。
于私,李爻是乐意去的,景平毛遂自荐把自己发配疫区了,他不放心。更何况,江南离鄯州不远,此行若是顺利,李爻想中途拐个弯,会会当年信安城惨案第一时间赶去维/稳的黄骁将军。
于是他顺水推舟承了这差事。
“依军报看,此去江南震慑大于实际,朕想这般安排兵力,晏初觉得是否妥帖?”
赵晟将调兵的方案拍了板:
都城邺阳,禁军分兵三万,由李爻带着一路南去,沿途与东、西两方驻军的四万兵力汇合,待到洛雨城,便有七万骑军,震慑胡哈绰绰有余。即便真的开打,也可抗衡。
李爻半点疑义没有,痛快拍马屁说“陛下英明”。
赵晟又问:“晏初准备何时出发?”
李爻躬身答:“驻军得百姓奉养,天子恩泽,待到用时不该生刀现磨,臣令虎胆、龙翔二军即刻点兵,午后出发。”
赵晟高喝一声“好”,从龙椅上站起来了,面露笑意,赞道:“晏初在朝内就是叫朕省心。”
“皇兄,”嘉王赵昰一直没说话,破天荒地出列行礼,“臣弟有一提议。”
皇上神色微微一变:“你若想挂帅去江南便罢了,若是旁的事情……讲吧。”
“臣弟与胡哈王私交尚可,他在都城内为胡哈校尉时,私下与臣弟说,若能回胡哈,愿修两国边交安宁,谁知他回去即刻出尔反尔,臣弟实在气愤。李相急援江南,不便带着他的老妇小儿,臣弟想着人将那胡哈王的老母妻儿押赴江南,关键时刻以作威慑之用!”
赵晟素来以仁德标榜自己,听嘉王这样说,本心里似是不大同意,沉着脸合眼静默片刻,悲悯叹息一声:“罢了,这事便交给你办吧。”
君无戏言,军务亦无戏言。
李爻说午后开拔,军令既出,便是令行禁止。
午后都城南门外。
南援军整肃齐备,李爻正待下令出发,忽听城门口有人扬声喊:“等一等,李帅等等。”
调门很高,声音清亮得紧。
李爻骑在马上,回头遥遥一望,见那人驰骋纯黑的骏马而来,马踏尘埃,腾云一般。
他兜转马头,往回迎了小段路程,看清骑士穿着一身玄色的轻薄甲胄,身型……很玲珑。
是个姑娘。
姑娘束了发,唇红齿白,眼睛灵动得像会说话,只一对眉毛生得英气逼人,难掩少年气。
李爻隐约猜出她是谁,没点破,问:“小将军有何事?”
姑娘目光落在李爻脸上好一会儿:“晏初哥哥,自你回来咱们还未得见,你不认得我啦?”她从随身锦囊里摸出个东西递给李爻,“这是父王和……”说到这,声音压低了几分,“和那还禁在府中的陆缓大人特制给你的,觉得你用得到。”
李爻接过,见那是个只遮挡口鼻部分的面罩,上面有简单的图腾雕纹,样式挺大气,铁灰哑面的金属颜色也看不出材质,上手掂量比铜铁轻很多。
“这是银乌做的,分量很轻,面罩夹层中有过滤烟尘的气阀,不阻碍呼吸,又能帮你把刺激咽喉心肺的沙尘滤掉。”姑娘解释。
李爻笑了——辰王倒是能掐会算早知道有这一天。有了这玩意,他即便到那飞沙走石的战阵上,也不用拿花信风给他配的“毒药”当饭吃了。
“替我多谢王爷,”李爻把面罩往脸上戴,严丝合缝,居然格外合适,“工部当真是能耐大,没量过我的面容尺寸,都能把这玩意做得合适。”
李爻言罢,告辞要走,他知道这姑娘是当年追着他比武的辰王郡主,看她一身戎装来,猜到她要作什么祸,那句“晏初哥哥”的茬儿他没接。
“李帅,”姑娘喊他,换了称呼,端肃着表情,“我跟你一起去!”
李爻一撇嘴:“你父王知道吗?”
姑娘眼珠一转:“他知道,让我多随你上阵学一学。”
知道个鬼。
李爻嗤笑道:“别胡闹,回家去,我可不想被你爹追着揍,”他不给姑娘回话的机会,向身边两名近卫点手,“好生把蓉辉郡主送回去,必得送到辰王殿下身边,办不好军法处置!”
近卫领命,恭敬刻谨到郡主身侧行礼:“殿下莫令下官为难!”
蓉辉郡主在马上噘嘴:“真的!我父王真的知道,骗人是小狗!”
李爻看她表情,就知道这丫头古灵精怪,且深得辰王的宠,幺蛾子八成不少,这么把她“押”回去,王爷若一不小心再让她偷溜出来,更麻烦。
他想了想,策马到郡主坐骑旁,压低声音道:“有一重要军务托付给郡主。”
姑娘十六岁,被李爻正儿八经地托付,来了精神:“什么?”
“转告王爷,暗地查查洛雨城太守范大人的底,”他说完直了身子,严肃道,“事关重大,郡主不可玩笑。”
真把姑娘唬住了。
她也跟着正色起来,飒爽行了个军礼:“得令。”
李爻想笑,绷住了点点头,转身打马。
大军一路急行离开都城,往江南去了。
第二日入夜,大队人马扎营修整时,星辰被乌云掩去,天上飘了细雨。
帅旗迎风招展,上面硕大的“李”字像被风赋予了生命,要随之舞蹈。
李爻在军帐中与虎胆、龙翔两军统制商量与东、西二军的汇合线路,他的小亲卫兵挑帐帘进来了,手里拎着几个竹筒:“相……相爷,二位统制,这……这是火头大哥给煮的祛湿茶,说……说是……将军们久居北方,防着到……到了南方身上起疹子。”
这小孩是新跟着李爻的,人挺机灵,不到两天的相处,李爻一个眼神,他便能明白意图,只可惜是个小结巴。
李爻注意力在地图上,暂没说话,一旁龙翔军的统帅先打了个哈哈。
这人性子很糙,长相也五大三粗,名叫卫满。昨天他见到李爻直接大礼跪拜,说当年还是百夫长时随李爻出征,李爻远隔十丈将敌军将官射了个对穿,救过他一命。
虽然这事李爻半点印象都没有了。
卫满接过竹筒,皱眉笑骂:“叫什么相爷,现在是军中,即便不称统帅,你好歹叫一声将军,也就是你家大帅脾气好,这要搁我,早给你拖出去军棍伺候了!”
小亲兵一下给吓唬住了,腿一哆嗦,单膝跪地,更磕巴了:“小……小……小的坏了规矩,求大帅,别……别……啊别……”
他话都说不整了,把卫满逗得“哈哈”大笑,骂道:“兵部怎么办事的,怎么给您安排这么个玩意,我从手下给您挑个能说整话的吧。”
李爻笑着没理他,跟那小亲兵柔下几分声音:“小庞起来吧,别听他的,吓唬你呢。你又不是令官,事做得妥帖就是了。”说完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小庞如蒙大赦,得了老大撑腰,起身冲卫满噘嘴,做了个鬼脸,又跟李爻道:“谢……谢谢大帅。”
他掀帘往外走,门帘外正好一阵嘈杂,乱糟糟的有人胡乱说什么“撑住”、“相爷在帐子里”之类的话。
下一刻,中军帐外令官高声道:“统帅,有个兄弟身受重伤,拿着泽南军牌,说带了驻邑长史花信风的手信!”
“快进来!”
李爻心思一沉,起身往外迎,见那士兵身着泽南军服,肩胛骨处一片血污,人几乎虚脱了,嘴里念念叨叨只一句话“要见李相”。
“快传军医!”李爻凛声吩咐,到士兵近前蹲下,沉声道,“兄弟,我是李爻,你安全了,告诉我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