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 江南时不时下雨。
而那片阴晴不定的云又仿佛被一阵风吹到了邺阳。
都城一连三天水潦缠绵,春末的风里竟然反出寒潮气。狂舞满天的飞絮被雨砸在地上,让来去行人踩得乱七八糟。
今日没有大朝, 皇上在文安殿跟几位近臣商量湘妃怒制法泄露的事。
“皇兄, ”嘉王看赵晟愁眉不展, 劝道, “这些日子臣弟回去细想了,万事福祸相依,因果暂时查不清也并非坏事。”
皇上把玩着他曾送给李爻的竹报平安腰佩, 那玉佩傍又多栓了只玉雕葫芦。葫芦紫、绿、黄三色均有, 是上好的春带彩料子雕的。工匠妙思奇想、技艺非凡,葫芦肚用整块黄色,上面伏着只紫色小蝙蝠,蝙蝠翅膀向上延展至龙头的藤萝, 飞出翠绿的叶芽,是福禄寿的题儿。
皇上掀眼皮看嘉王:“你难得在政务上插嘴, 这说法倒是新鲜?”
现在不是大朝,臣子各有座位,嘉王直了身子, 正色道:“臣弟听户部抱怨, 说湘妃怒从研究到制作极费银两, 如今江南疫病, 北边也不太消停, 国库的银子该济着这两处使, 就算工部的陆大人能耐再大, 钱不到位,他也做不出好饭来。研究一事, 投入产出不一定对等,花三两金子买一粒芝麻得不偿失,皇兄干脆下旨,将湘妃怒彻底封禁,私藏、私用、私下研究的通通拉出去砍了,也就没人敢碰这玩意了。”
“你倒是大刀阔斧,”皇上无奈看他,“但湘妃怒的制作方法已经流出去了,若咱们不研究,反被外族研究个透彻,如何是好?”
嘉王蔑笑道:“他们哪儿有那钱,我大晋地大物博,五十一州道同纳税收,岂是区区番蛮可比。他们占着芝麻绿豆大的地方跟咱们拉扯游击,皇兄给我十五万兵将,臣弟用一年时间,将他们通通灭了!”
“胡闹,”皇上气笑了,翻白他,“蛮荒四夷,你先灭谁?厥词在小朝上说说便罢,莫要去大朝会上叫嚣。”
他看嘉王片刻,又问:“那依你的意思,湘妃怒的事情就这么搁下,内贼也不查了?”
嘉王阴冷地带了刑部尚书一眼,道:“当然要查,只不过刑部和大理寺的手段太过柔和,若让臣弟负责此事,就把有嫌疑的全收到诏狱去,甭管官职高低,都扒层皮,”他舔着嘴唇缓一口气,“不出三日,那些酸儒必有吓破胆子、吐露线索的。”
皇上看向三司那老几位,似笑不笑的。上意难揣度,惊得那几个老头蔫头耷拉脑地避开他的目光。
“看来,你是认定问题在工部内部喽?”赵晟问。
不待嘉王回答,执事太监轻轻推门进屋:“陛下,皇后娘娘知道您与诸位大人在此议事快两个时辰了,送来了花胶粥,请您和诸位大人稍事休息。”
皇上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执事太监非常有眼色,忙道:“哦,娘娘交代了,若是政务紧急,就不打扰陛下和诸位大人,是奴才见那粥快冷了……”
“罢了,她一番心意,朕不能辜负,都呈上来吧。”皇上把手把件往桌上一扔。小葫芦的龙头处雕工精巧,有勾弯极细的葫芦藤丝连着叶片,寸劲磕在腰佩的镶金上,“咔哒”一声,掉了个叶。
正赶在此时,端粥的小太监将玉碗放在御书案上,他说了句吉祥话:“陛下,玉能奉主,这是为主子挡去烦心事了。”
赵晟飘眼瞧他:“嘴挺甜。诶?你是皇后宫里的吗,朕怎么没见过你?”
小太监低眉顺眼,持着礼不直视君主,答道:“奴才是昨天才由内侍庭指到娘娘宫里伺候的。”
话音落,樊星插话道:“怎么可能,前日咱家还听娘娘宫里人说娘娘嫌伺候的人太多,想要拨走些!”
小太监一愣,随即又道:“奴才不过是听内侍庭安排罢了。”
樊星离他很近,上三眼下三眼地打量他,突然喝道:“你怎么还有胡子!”
此话既出,小太监眼神骤然大变,他抄起热粥冲皇上劈头盖脸地砸过去。
皇上赵晟武艺尚可,千钧之际,偏身一闪,那已经泼成扇子面的热粥只在龙袍袖边上沾了一点。
“护驾!快点护驾!”
樊星高喊。
小太监眼看樊星拉架势向他冲来,手里空碗劈头就砸。
樊星侧身躲过。
对方却已借机撤退,赶在执殿武士一拥而上之前,夺门而出,飞身上房三晃两晃不见了。
刺王杀驾之事常听却不常有,这一屋子五六位大臣多是文官,一时都给吓唬住了,有的呆愣站在原地,也有年纪大的则给惊得堆坐在椅子上,手脚止不住地哆嗦。
独有二位王爷都会武——
辰王见势不妙,喝道:“五弟护好陛下!”话音刚落,已经追出门去,那缺了手臂的空袖子随风飘摇,背影颇有高人绝尘的风骨气韵。
“都去追啊,怎么让辰王兄独自去!”嘉王一声呼喝,执殿武士倾巢而出。
他到赵晟身边,关切道:“皇兄伤到没有?”
赵晟面色阴沉地看了嘉王一眼,视线转到与那小太监同行的另一人身上,阴恻恻道:“你,是不是也是假的!”
被质问的太监是个胖子,顿时要吓尿裤子了,抱着食盒哆嗦着下跪:“陛下,陛下明察,奴才是真太监,不是假的!而且……而且我们确实是从皇后娘娘宫里来的,您看这食盒,是娘娘小厨房才有的!”
他说着要将盒盖反过来,要给皇上看盖子内侧的刻印。
“行了,本王看看!”嘉王嫌他啰嗦。
可那胖子非要自己翻开盒盖给皇上看,手一飘,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嘉王的抢夺。
嘉王“咦”了一声,意外极了。
与此同时,食盒盖子掀翻,露出明晃晃一把匕首。胖子猛然抄住,暴起向皇上心口直刺过去。
原来那第一个泼粥的刺客,意在将大批执殿武士引开!
可嘉王赵昰还在呢。
“皇兄小心!”
他凛喝一声,错身半步挡住赵晟,右手一晃,空手去钳胖子执刀的手腕,一招即中,紧跟着一扭。
这招的本意该是将匕首掰掉,谁知那胖子是个茬子,拼得手腕错位也不肯丢下武器。
赵昰心头火起,猛地加力,胖子的手腕弯出个寻常人手难以叠转的诡异角度——方向陡转。
同时,赵昰左手一托对方手肘,迫得刀尖冲胖子心口去了。
若是寻常人,怎么都要丢掉兵刃保命了。
可这胖子显然不是常人,身为死士,他见大势已去,非但不松手,反而往前一扑,自行往匕首尖端撞过去。
赵昰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不要命了,“哎呀”一声惊呼,想收手已然晚了。
匕首直戳进胖子胸膛,没至手柄。
赵昰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啧”一声松开手,任由胖刺客往后趔趄两步,重重摔在地上。眨眼的功夫,他胸前伤口漾出大片鲜血,溺湿了衣裳。
赵昰居高端详他须臾,不甘心地蹲下,摸胖子颈侧脉搏,片刻起身转向皇上:“皇兄,臣弟没想杀他,却失手了。”
皇上扫那死尸一眼:“调虎离山?大张旗鼓折腾一大圈,留下这么个玩意行刺,会不会太亏了?”他说到这,看向嘉王,眼神依旧冷冽。
嘉王一愣,喝问道:“引开侍卫那假太监呢!这么多大内高手,抓不到一个人?!”
还真就尚没抓到。
内侍庭得知皇上遇刺,几乎倾巢出动。阖宫满院地搜查,将皇宫冷院里的灰尘都扬出来了,也没抓到人。
也正在宫里铺天盖找人、闹得鸡飞狗跳的档口,李爻赶到都城了。
他与卫满在城门口分别,带着几名近侍和景平,不顾严禁街市纵快马的禁令,直向皇宫大内去。
在宫门处见到戍岗时,李爻心里便是一惊——皇宫正门紧闭。
负责皇城内戍的武官统领是武卫提督,他正一脸严肃,站在城上不知跟手下说什么。寻常情况下,这样高阶的武官是不会亲自上城关的。
李爻门前带马,向城上扬声道:“刘统领,本官李爻,请开门让我进去!”
武卫提督苦正焦头烂额,往下一看,见是右丞相回来了。虽然诧异于他一身铠甲,冒雨赶来,也像见了救星,快步下城开门:“相爷!来得可太好了!”
李爻跻身进门:“刘统领当值便好,寻一位兄弟随我去见驾,在路上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情况。”
正说着话,远处有人快步赶来,细看是辰王赵晸。
他见李爻也是一愣,跟着大喜过望:“晏初!你赶回来可太好了,快随我去文安殿!”
路上,辰王亲自说明情况,不出十句话,因果已明。
事态的轮廓在李爻算计之内,他心思一转,问道:“嘉王殿下呢?”
辰王道:“在文安殿护着陛下呢,怎么了?”
李爻没答,从快步走变成了跑:“王爷方才要出宫做什么?”
辰王追着他道:“我总觉得这事蹊跷,心里不安稳,想去禁军驻营打个防备,拉几位统帅入宫,你回来时,见有何不妥了吗?”
李爻言说没有。
城外禁军驻地尚算风平浪静,城内金吾卫、武卫军也似没有异动。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你快去殿上,我出去看一圈。”辰王交代完,扭头与李爻分道扬镳。
他前脚刚走,李爻便见迎面而来两名殿前武士,披甲配刀,行色匆匆也往皇城大门去。
李爻扬声问:“二位将军,可是殿内情况又有变化?”
那二人见说话之人穿着铠甲,对视一眼,还礼道:“回将军,圣上有新旨意,让我二人传话至各门武卫军处,事态紧急,先行一步了。”
说完,便要与李爻擦身而过。
“等等,二位将军何时把内侍庭的差事领了,樊公公要分俸禄给你们吗,”李爻淡声道,“二位是执殿武士,却不认得我么?”
那二人被叫时,已经心有戒备,李爻话音未落,俩人拔腿便跑。
可李爻既问,便早料到如此,撕魂刀根本没出鞘,当个棒槌怼在离他较近的那人脸上。那人“嗷”一声惨呼,鼻血长流。
另外一人根本顾不得同伴了,眼光扫过众人,见李爻身后全是侍卫,只景平是文生打扮,披着蓑衣,长袍边角湿哒哒地挂着泥点子,有点狼狈。
这人凶神恶煞直奔景平。景平满脸惊恐,口中惊骇大呼:“哎呦妈呀,可别杀我!”
同时,抬脚就踹。
这人前一刻还满心以为能捏到个软柿子当人质,好歹拼出一线希望逃出城去,后一刻胸口便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直至被侍卫押住,他才意识到柿子会骗人。
李爻回头看着景平,嘴角卷出抹笑意:“快走,文安殿的乱事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