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只剩花信风和陈丰。
二人大眼瞪小眼, 对视片刻。
“将军同意吗?”陈丰问,“小的要说的是良言,听人劝吃饱饭。”
花信风蔑笑:“我吃饱饭是靠一身正气。你现在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爱说不说。”话音落, 他转身走。
事实上, 南晋律法针对占山为王之行径的惩罚极严苛。
马上到都城了, 陈丰自知身为“军师”会被三法司接手,到时候十死无生。万一他们逼问那个大官下落无果,将他投入诏狱, 他非但不得好死, 死前还得扒层皮。
眼下,是他仅存的活命机会了。
而在他看来,男人这种东西,但凡看中“猎物”就没那么容易放弃, 是以他要搏一搏:“将军若不答应,小民就将秘密永远带进棺材里。往后你抱得美人归, 一定会知道,更会后悔与今日得知真相的机会擦肩。”
花信风停住脚步。
他骨子里端和,但总与一帮老兵油子混、又有李爻那个不着调的小师叔耳濡目染, 早已不是纯良之辈, 有些事情不屑做与不会做天壤之别。
于是他抱腰刀在门框一倚:“我确实好奇松钗的过往, 可惜没你想得这般难待。而且老子平生最恨威胁, 我亲眼所见你将郑铮大人推下山崖之事虽无人对证, 但只要我在堂上说出来, 你猜他们信你还是信我?”
陈丰一时没跟上花信风的节奏。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人看上去温雅, 却将无中生有说得亲眼所见一样。
委实有原则、没底线!
“谋害朝廷命官、押解途中意图逃跑、袭军、威胁当朝武将,还这般不知悔改, 当判腰斩,以儆效尤,”花信风甩着手背上的血口子、冷冰冰地道,“行刑之前我会再与你见面,你可以拿这个秘密交换自己死得痛快些。”
陈丰从未见过如此磊落的卑鄙无耻之徒,且他还真没对策了。
终于认怂,长叹一声:“将军喜欢松钗?发展到何地步了?没亲过、更没睡过吧?”
花信风皱眉:你好歹一介书生,怎的如此龌龊。
“看来是了,”陈丰察言观色,又问,“你知道他为何扮男像男,扮女像女么?”
“他师承江湖怪客狐千面,那人亦正亦邪、易容技法无人能敌,这就是你所谓的秘密?”花信风不屑,避伇司自有资料。
陈丰笑着看他一眼:“当然不是,你说的那人该是很厉害的,但越厉害的人收徒该越挑三拣四吧?人家为何能挑中他?”陈丰目光定定落在花信风脸上,顿挫片刻显得语重心长,“因为他是旷世之才,我早就说过,他是个妖怪,亦男亦女、非男非女!”陈丰眼睛里露出无限的鄙夷。
花信风突然意识到松钗当天莞尔的深意……
这委实匪夷所思!
其实松钗那天跟他坦白了,但他没领悟,只以为对方所指是相貌和易容术。
可居然……“不男不女”就是字面的意思?
“你把话说清楚。”花信风定声道。
陈丰见他不死心,掰开揉碎道:“男人的宝贝东西他有,女人的他也有。他是个怪物,你还喜欢他吗?他胸前有大片的疤,是他爹亲手烙的!他爹一直把他当男孩养,生怕他长出女人的玩意。”
花信风见过松钗胸口大片的旧伤痕,起初也好奇,后来听松钗讲经历,以为是他放火烧家时弄的。
谁能想到,是父亲亲手烙的。
“将军是不是庆幸我告诉你了?否则你早晚成为别人笑柄!”陈丰很是得意,甚至觉得花信风应该谢谢他。
花信风阖了阖眼,闭上眼睛便是松钗胸口大片的伤痕,狰狞且历历,扯得他胸口通感似的难受。他冷陈丰一眼,道:“他就是他,这般独一无二,难道不该好好珍惜么?”
说完他回身出门去。
片刻,花信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这儿先不用看了,跟我到那边营房收拾些东西。”
陈丰大喜:甭管他是不是嘴硬,这是默许我逃了么!
与此同时,景平和李爻策马往内城去。
李爻出来得急,没着外氅,郊外夜风一吹,有些冷。他看景平,笑道:“来追我!”
然后策马一溜烟跑了。
景平的马术早被花信风教得可圈可点,早几年山路崎岖李爻都甩不下他,更不用说是跑官道了。二人一前一后,数里路程片刻踏过。
快到城关时,李爻慢下来了,腕间的中药香被风送入鼻腔,很神奇地缓解掉寒凉气对肺的刺激,他奇道:“之前不是说平咳的药物多是镇静的,对身体不好吗?”
景平笑他久病成医:“这个不太一样,你可以理解为……嗯,”他想讲得通俗,“是这玩意盖过了风的燥冷。好比你菜炒咸了,加点糖就好些。”
李爻听得似懂非懂,并且心想:加糖不行,得加淀粉才好。
但这不太重要,他只是想跟景平随便说说话。
“那位新官儿大半夜找你做什么?他不是赵晟的……宠臣么?”景平把“宠臣”二字咬得挺重,整句话都阴阳怪气的。
李爻瞥他一眼,没提那家伙是来帮赵晟诉衷肠的,只是道:“新官上任来送礼。”
“送你什么了?”景平狐疑,“至于这么晚来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臭小子向来敏锐。
李爻只得道:“回去你就看见了,我让孙伯收拾呢,现在应该差不多了。”
话音落,他余光见景平身影飘晃,跟着腰间一紧——臭小子跃到他身后,与他共乘一骑,腻腻歪歪搂着他,下巴垫在他肩膀上。
“又起腻,”李爻笑骂,“把我的马压坏了。”
李爻的坐骑是匹黑马,周身没杂色,只脑袋顶上毛色泛红,好像落日余晖在头顶洒了一圈,所以取名叫赤霞流乌。它很是神骏,敞开去跑日行千里,也聪明,通人性得紧。
正如现在,它似是明白主人替它说话呢,溜溜达达间回头打了个鼻响。
景平乐呵着摸它鬃毛:“上次在鄯庸关外,也是你驮着我们回来,辛苦啦,一会儿回去给你加夜料,让你更健壮。”
马屁不穿和美食收买从来好使,马儿摇头晃脑,马腿往外拐了。
景平掠开李爻颈侧的头发,与他肌肤相贴:“片刻不见,早想你了。结果你跑那么快,哼,冤家、死鬼、当家的……”
他凑在李爻耳朵边说话,音量窃窃、音调勾转黏糊,“冤家、死鬼”尚有三分愤恨,活脱脱是个小怨夫;念到“当家的”时候已经拉开了尾音,拐出个勾人心的小弯。
李爻生生让景平叫得头皮发炸。且气息全吹在他耳朵上,挠心死了。
他自认为天衣无缝地偏头躲开些:他人前冷冰冰,何曾想到私下是这副磨人性子。
念头没飘走,景平低声笑着明知故问:“是想我呢吗?”紧跟着突然袭击,在李爻耳根湿哒哒地吮了一口。
李爻耳朵很敏感,鼻息一颤,顿时要百忍成钢了,骂道:“再不老实滚回去。”
抬眼往前看,隐约见到夜幕月色中城关矗立的轮廓,若是守卫拿千里镜往这边看,说不定能看见二人的腻歪。
他可不想给城上当“夜宵”。
虽然那些少爷兵不至于这般恪尽职守。
景平抱住人了怎么可能被呵斥一句就撒手?
他有心调转马头带李爻绕小路,怀里的人却在这时轻轻咳嗽两声——震碎了景平带人去荒草月下的野心。他又把怀抱紧了紧,用行动表示:不滚。
再轻轻踢了马肚子,让马儿快些,柔声问:“是不是冷?”
李爻笑着往后倚,拿他当个人形靠背,笑道:“你这么暖和,我怎么会冷?”
景平垂眸能见对方领口微敞,锁骨处明暗交叠成影,咽了咽。
可惜旖旎嫌路短,再没片刻就到城下了,他只得不情不愿地“滚”回去,留下氅衣给李爻披了。
二人入府门,孙伯迎出来了:“王爷、公子,东西我整理好了,您看……”
李爻一摆手:“走着,咱看看去。”
他书房隔壁有个露天小花坊。
而“王爷养啥死啥、百挫不挠”的魔咒依旧没能打破,好在他贵人事忙,只来得及祸害了一棵观音竹。
花坊里的其余花草是胡伯和孙伯帮忙摆弄的,李爻偷得片刻闲时,乐意在这喝茶看书,发发呆。
眼下,花房里来了位新客。
也不知扶摇从哪听来王爷“辣手摧花”的雅好,投其所乐,登门礼也是一盆观音竹,造景极好。
跟被李爻养得半死不活的那株站在一起——是无声的嘲笑。
不对,是对比。竹比竹,气死晏初。
这竹子连土培上的苔藓都是仔细养护过的,每丛苔藓自成一世界,极有禅意。
扶摇很会说话,言说早闻王爷的雅好,又敬仰王爷,设想过多次有一日能将亲手栽培的植物送予,如今终于得偿送王爷观音座下三千世界,意在祝王爷平安吉祥、紫气东来。若是往后有不顺眼的枝丫,随时着人传他到府上,他来修剪。
李爻谢了他的好意,把人送走之后,寻思着他刚刚那堆胡言乱语、跟竹子相面片刻——啧!确实漂亮。
竹茎已经红得发紫,配得上一句紫气东来。
只是细看盆子太寒碜,黄泥糊的,像是极薄,外面一层都皲裂了。
即便盆景要养大道至简、免去精琢俗气,也该寻个稍微结实点的泥胚盆。
李爻越想越不对,出门前让孙伯得空移盆,看看是否内有玄机。
此时再看,可不是有玄机么?
玄机大着呢。
破花盆被孙伯好生放在一旁。盆里有个玉匣子,是巴掌大的整块羊脂玉雕的,匣子内铺细绒垫子,正中稳稳当当嵌着一颗龙眼大小的南珠,映着月色熠熠生辉。
旁边附有半张洒金纸:奈何念起,从不是我。
言外之意是:这是陛下想送给你的。
李爻皱了皱眉,将南珠拿起来看,见那珠子面上还有浅淡的镶嵌爪痕,确实像是赵晟从头冠上抠下来的。他从来不知道赵晟钻进陈年旧诺里,心思这般细腻。那人被赵晸下毒之后,行事矛盾多变、越发不知所谓了。
李爻曾在一本杂记上看过一种病,人得了之后行为如常,可心绪却多变,一会儿忧伤、一会儿亢奋,前一刻还认为身边人都该死,后一刻又觉得大伙儿都是大善人。
赵晟眼下或许也差不多修炼到这个境界了。
“司衣局的差事这么肥了么?”景平道。
刚才小醋坛子没在,没听见扶摇一番话,但洒金纸上八个字,已足够景平给李爻喝一壶。
王爷莫名头皮发紧,不着痕迹地看对方,果然见景平脸色阴沉,一副马上就要打雷下雨的表情。
呃……
他在这一刻不着边际地乱想——那些妻妾郎君满宅、还能家和万事兴的大人们实在是有“治国”制衡之大能!
“皇上宠他,好东西自然多些。”李爻随口糊弄,不给景平开口的机会,向孙伯道,“明日寻些寻常礼物,连带这玩意一并给扶大人送去,再捎一句话‘陛下送给他的东西岂可转送于我?他敢送,我可不敢收,若执意如此,我只好将东西还给陛下,并行谢罪了’。至于竹子……挪个不碍眼的地方去吧。”
说完,他没再看景平,一甩袖子,打着哈欠,洗漱去了。
好一个从容不迫的落荒而逃。
要说景平确实是醋意大。
但他的借题发挥多是利用些不要紧的人或事,是以跟李爻“找事儿”为目的的。
今日从那八个字里猜出个大概,他是真堵心了,也知道李爻更堵心——若拿两个人都堵心的事撒泼耍赖,是要奔着吵架去的。
景平无奈,挑了挑眉毛,先行去洗漱冷静,准备一会儿面色如常地照顾他家晏初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