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推门出屋的时候, 李爻正在院子里,他又披了斗篷,硕大的风帽遮了满头白发。
听见门响, 李爻蓦然回身, 眼底有惊鸿一瞥过。
他几不可见地短暂呆愣之后, 迎着景平过去, 赞道:“哎哟,我来看看,这是谁家的俊俏小郎君!啧啧啧, 陌上人如玉, 公子世无双也不敌眼前人啊……词穷词穷。”他紧跟着想说“我若是姑娘,用抢的也得把你弄回家拜堂”,流氓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只满眼欣赏地看着人家。
那个意乱情迷时的吻, 他终归是暂时没办法当做无事发生。
景平戴惯了面具,脸上骤然没了遮挡, 特意的不自在,得李爻这般夸奖又打心眼里高兴。一时没想好脸上该摆出副什么表情,只得僵硬地冲人家笑了笑。
年轻人确实是很好看的, 书生只用颜色适当的妆粉, 将他脸上、手上的斑驳遮掩去, 又给他掂配了一身颜色鲜亮的衣裳——根本不用费力修饰五官, 已然足够惊艳。
平日里, 景平衣服多以灰、蓝、黑色为主, 脸素还戴面具……
往那一站, 自带“莫挨老子”的气质,冷硬、锐利、生人勿近。
是种神秘的、残损又哀默的美。
而今, 他露全了脸面,拒人千里之外换成了安静文质,隐约还带着丝让李爻忍不住调戏的情怯。
长身而立挑起一袭孔雀绿长袍,袍角坠着丝丝缕缕樱桃色的图腾纹路,红绿撞色,反衬得他皮肤白皙,失血后不佳的气色都似好了许多。
“来,给爷笑一个,你太严肃了。”李爻逗他。
景平浑身不自在,扭捏道:“太师叔到底要让我去哪?”
他脸颊飞起两片轻轻的红。
李爻看在眼里,没挑破,臭不要脸地暗地感叹:小屁孩子果然是嫩如往昔,这么多年依然爱脸红。
他扬手搂了景平往外走,语重心长:“你看,咱俩认识也好些年了……你太师叔场面上八面玲珑,你好歹能近朱者赤对吧,一会儿呢,你就当自己是个有文化的流氓,帮我稳住人,别的不用多管。”
景平越听越不对:“你到底要我去哪里?”
“象姑馆,”李爻毫不隐瞒,“别怕,松钗陪你一起,更何况那些人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景平倒不是怕,他知道这名为“松钗”的公子是避役司的人,瞬间猜到那馆子八成与牵机处有关,问道:“你何不自己去,松钗公子易容之术高明,让他帮你把头发染一染。”
这回轮到李爻苦笑了。
松钗搭茬道:“唯独这一点,是不行的。”
景平神色暗淡了下去,李爻笑着在他后背一拂:“再说了,钓鱼要有饵,你们先去,我自然会在合适的时机出现。”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景平好大个儿的鱼饵只得头前打窝。
他和松钗骑马奔目的地溜达,穿街过巷,眼见灾后城内的贫富差距迅速拉开,能见穿带光鲜的富贵人,也能见衣着褴褛的乞讨者。
一路走,一路看,如今物非人也非,不知不觉间,便要路过曾经旳信国公府。
现在那地方是越王殿下的府邸。
景平遥遥一瞥,见屋脊房梁的轮廓勾影依旧熟悉,房檐上的一砖一瓦不知多少次溜进他的梦里……
当年惨事的因果他尚未查明,自觉愧对父母,不敢再往那个方向看。仿佛一眼望去,不知何处便能长出一双审视他的眼睛。
恍惚间,景平想起花姨婆在弥留之际告诉过他,娘亲想要他自由。
她不愿他背负身份,更不想他纠结恩怨。可惜景平已知旧事内有蹊跷,实在没办法活得这般没心没肺。
“大人有心事?”那叫松钗的公子轻声问。他侧坐马上,像是骑驴,很悠然。
避役司的人多是犯过重罪的。
景平被他叫回了神,不由得端详松钗——这人有种散自骨子里的睿智温和,温润如玉也不过是他这般。实在想不出这样的人会犯什么大错特错之事。
或许是景平的目光直白,也或许是松钗真的太会察言观色,他轻缓笑了笑:“大人好奇我为何会入避役司么?”
景平摇了摇头,垂眸敛笑道:“失礼了。只是想起些旧事失神,想问公子觉得何为自由,公子若不愿答,可以不答。”
松钗的表情依旧是恬淡悠远,他想了想道:“入避役司得受朝廷庇护,是要与过去断道而行的。认识的人、牵扯的情,通通要撇了开去,有人认为这便是自由,起码不用真死就像重生了一次,即便一辈子挂着避役司的名头,好歹是能看见蓝天白云,活在日辉月华下。可在我看来,这无非是将囚困的范围圈得更大了些,心不得解脱,天下之大便是无尽的牢笼。所以嘛……真正的自由,是无愧于心,是可以对自己的过往负责。”他说完,恬淡一笑。
景平心里早填满了李爻,却依旧被松钗的笑容牵扯住分毫的心思。没有邪念,只单纯觉得对方笑得好看。
那笑容让人看着莫名舒心。
景平不禁想:都说相由心生,他的过往该是引人唏嘘,却能笑出这种醉卧云端的淡雅,太难得了。
景平明白松钗的意思,可还是想不通娘亲希望他得到的自由是什么,是撇开信国公世子的身份无忧无虑一生吗?
可他明明从出生时起,就被这身份套住了。
这一刻,他想起李爻曾将身份比作手腕上的黑镯子——“有的人套得紧些,非到万不得已是拿不下来的,否则必得削肉磨骨,或者自断一腕。”
每个人自有枷锁,所以太师叔才叫他难得糊涂么。
想到这,景平被李爻无处不在的善意温柔了眼神,嘴角弯起个小小的弧度。
“到了。”松钗一句话,拉回了景平对某人分别片刻便缭绕而起的惦念。
二人翻身下马。
眼前这象姑馆名为春衫桂水阁,所谓“公子春衫桂水香,远冲飞雪过书堂”,很是风雅。
迎客掌事显然是认得松钗,见是他来,笑着小跑过来,招呼小厮将二人的马匹带去喂草料:“秦公子来了,”他点头哈腰,看出松钗对景平礼待,忙招呼着问,“这位公子看着脸生,头次来吧,仙乡何处啊?”
松钗笑道:“这位是都城邺阳来的景大人,总听我说咱这比都城的楼子好,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可别露怯。”
掌事的赔笑:“邺阳最有名的该数月漉烟韵阁了,但那地方多是姑娘,和咱这不一样,这要说嘛更了解男人的,还得是男人。”
松钗一拍巴掌:“对不对?你说对不对?我也是这么说的,他却不信,所以今儿个,你把那个谁……”
松钗报菜名似的一连点了十来个人的名字,“都叫来让景大人看看。”
晋国境内,有很多男妓馆。从前朝到当今,文人墨客对男妓的包容度不知比对女子为娼高了多少倍。儒风雅士需得活在天理人欲的克谨之下,好男色便成了文人贵胄最后的遮羞布。与同性玩乐,可以仅限于玩乐,玩过之后弄不出孩子,不用负责,更可摇身一变口称“知己”,实乃辟开了一方少遭唾弃的艳田。
掌事听了松钗的要求,接过后者递去的一小锭金元宝,柔雅一笑,领二人到院中院去。
这地方幽静极了,与主楼堂中的喧嚣热闹截然不同。
院门打开,入眼是座木质平层小楼,颇有晋宫之风,小楼侧面一湾露天温泉,烟煴着白雾,将泉池周围的梅花缭绕其中。凉风送香,温润的梅花气息似有似无地勾引着客人进屋去。
松钗对这地方很熟,招呼景平随意,那掌事的给二人上了茶酒吃食,便依着松钗的吩咐张罗人去了。
松钗见景平拘谨,笑道:“大人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么?”
呃……
如果去月漉烟韵阁找李爻那次不算的话。
“我……很明显吗?”景平问道。
松钗笑笑没回答,只是道:“大人想想王爷,他若是来了,会如何应对,可能便会好些。”
景平一想,依着李爻那性子肯定是……
更闹心了。
但他好歹能明白松钗的意思,讪笑道:“可能……做不到王爷那样。”
松钗低笑出声,道:“那也没事,大人眼光高一点,一会儿少搭理他们,三字精髓——看不上。”
他话音落,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杂乱而来。跟着,门被象征性地敲响了。
房门拉开,十余名年轻男女鱼贯而入,个个面皮白嫩得像能掐出水来。
景平初时没想明白,象姑馆不都是男的么?怎么还来了姑娘……
跟着,他便想起了缨姝——缨姝当时二十来岁了,是用药抑制了男性特征。
他展眸看眼前几个做女子模样的,年纪多是十几岁,便明白了这是象姑馆子揽客的手段,让未长成的小少年扮作姑娘陪酒卖笑,甚至还得陪客人做些更加龌龊的事情。
他没动声色,怀袖雅物从袖中抽出来,心里念着李爻在江南与他初见时的浪荡模样,将折扇一展,大冬天装模作样地轻打起扇来。
松钗预料之外,这人刚刚分明喝水都拘谨,怎么眨眼功夫打通任督二脉了,难不成这才是本色?
“这都是我相熟喝茶喝酒的朋友们,”松钗向景平道,“有能入眼的吗?”
景平展眸看众人,目光所至之处便有讨好的笑容回馈。他还记得李爻曾说“如果能有别的出路,没人愿意陪笑卖唱”,不由得心下叹惋。
依着松钗的嘱咐,只是笑了没吱声。
松钗俊眉一扬,向掌事的问道:“不扬公子呢?只他拿得出手,怎地不见人?”
掌事的一听“咳”了声:“秦公子有日子没来所以不知道,”他压低了嗓音,“不扬认了太守胡大人做书法师父,时不常住去太守府上了。”
松钗听他说到一半时,脸色便沉了,待他说完嗤笑出声:“现在他人呢?”
掌事的道:“前天去了太守府,还没回来呢。”
松钗起身走到案台旁。
这屋里琴棋诗书俱全,他往案旁走,便有极长眼力价儿的小倌帮着研墨。
松钗提笔刷点成书,寥寥几句,写了封信塞进信封,递给掌事的:“你去交给他,来不来由他,但他甚至是太守大人的前程,可能也就在这封信里了。”
掌事的见他说得郑重,不敢耽误,着人送信去了。
与此同时,太守胡晓正在书房里转悠,像头困在笼子里抓狂的驴。
“师父,您看我这幅字写得如何?”案台边的年轻人撂笔,将字帖吹干提起来,却见胡晓没反应,奇道,“师父,怎么了,刚才回来就愁眉不展的?”他从笔架上拎起支干毛笔,走到胡晓身边,用笔尖在对方耳廓里兜了一圈。
胡晓登时给他闹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抓住他的手腕,嗔笑道:“别闹,从前觉得你端和,私下这么调皮。”
那年轻人将笔翻了个花,又去捋胡晓编了小辫的胡子:“那你跟我说说,愁什么?”
胡晓长叹一声,拉着他到窗边罗汉榻上坐下,搂了人:“越王殿下去都城已经月余了,说好无论事成与否都会发信回来,可眼下信没等来,倒是把康南王等来了,李爻这人……我暂不知道该如何相与,更不知道是不是越王出事了,皇上察觉到了什么,才派李爻来,他来得太突然怕不是好兆头……”
正这时,有人敲门。
来人进屋,行礼之后递给年轻人一封信。
他拆开看过,眼珠一转向胡晓道:“你别急,咱们车到山前了。”说着,他将那信递给胡晓。
胡晓一目十行地看完,那信只一个意思,说王爷身边有位得宠的景大人想一睹张不扬公子的风采。
“写信的这位秦公子交友甚广,我更听闻康南王很是疼惜这位景大人,如今是送上门的机会,咱们不如设计个有惊无险的局,让李爻欠咱们人情,往后好要他归还些利息。师父可想到这所谓的景大人是谁吗?”
胡晓脑袋不灵光也在这一瞬间恍然,原来一直跟在李爻身边的冷脸年轻人便是当年幸免于难的信国公世子贺泠,也该是信中提及的景大人。
年轻人起身往外走,回头将毛笔丢进胡晓怀里:“我先去探探虚实再说,等我哟。”他出了门,回眸看一眼胡太守映在窗上的影儿,眼神里的鄙视一闪而过。
随着年轻人出门,书房顶上的瓦片被轻轻合上。房顶藏身之人一直伏得极低,动起来如猫儿般灵巧,两三个起落,跃出太守府院墙,往驿馆给李爻回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