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已过, 日头下山风也是暖的。
相府的车停在皇宫门口,景平从车上跳下来,回身要扶李爻。
李爻掀帘子, 自己下来:“咱家没这么多规矩, 等我七老八十走不动了, 你再扶我, ”他笑着往宫里走,“啧”了一声自言自语,“还是能活到那天再说吧。”
景平两步追上他, 正色道:“别瞎说。你定能长命百岁的。”
这孩子果然大多情况下像个老夫子, 偶尔才会卖个乖。
有时李爻甚至觉得他年轻人的躯壳里,住了个借尸还魂的老鬼。他越是讷言少语、持重百倍,李爻就越是想招他。
“活那么长有什么好,王八羔子成精一样, 你希望太师叔活成老王八吗?”李爻背着手,跟着引路的小太监走在宫内长街上, 口不择言,半点不忌讳,惹得那小太监偏头看他一眼, 想笑又不敢笑。
景平也看他, 眸色深沉, 知道再论下去, 他定能说出更离谱的言论, 索性闭口不言了。
李爻出拳打在棉花套子上, 特别没劲, 开始跟小太监闲话:“小公公,今儿的宴是个什么题儿啊?”
看小太监的服饰是御前当值的, 说话很谨慎:“回相爷,奴才只知宴会设在春江台,并不知道有何节目、是个什么题。”
李爻一噘嘴,不甘心地问:“昨夜里似是天不好,雷声传到宫里来了吗?圣驾安康吗?”
爆炸声城里听不真切,他借题隐喻。
“昨儿?”小太监懵懵懂懂,“昨夜里是奴才还当值,没觉得天气不好呀,星星月亮可亮堂呢。”
春江台是宫西北边的露天宴台,容纳人数不多,周围已有嫔妃的宫寝。皇上让李爻带着景平到此赴宴,只一个意思——朕没拿你当外臣。
几人穿门过院,春江台到了。
半探出水面的平台上席位摆下了。李爻遥遥看见,皇上的两位兄弟已经入座。一是前几日见过的辰王,另一位是皇上的五弟嘉王赵昰。
当今圣上赵晟兄弟不少,但在都城邺阳的亲王,只赵晸、赵昰两位。
二位王爷年龄差得多,性子也天壤。辰王赵晸是皇长子,素来持重雅和,而嘉王赵昰,八成是名字没取好,名字谐音听上去像是“找事”,让他整日里没完没了地找事儿——
他自小厌文喜武,深信马上江山定那一套。听说十几岁时,多位御前高手已近不得身,他一度乌眼鸡一样,今日和御前侍卫切磋,明日跟禁军督护斗武。让皇城根的武官们看见他就像看见了“打擂”二字,还是那种只能惜败不能险胜的擂,挠头不已。
他夙愿与李爻分高低,可每次不是先帝拦着,便是当今圣上拦着,是以至今打遍都城无敌手的豪名狂号也没能纳入囊中。
李爻见他在,顿时嘬了下牙花子。
他持着面子不动声色跟二位王爷行礼,落座。果然,嘉王一不问他这些年的行踪,二不诧异他头发皆白,看着他眼睛冒光,俨然是下一刻就要窜下席位,高喝一声“呔,吃本王一拳”的模样。
辰王赵晸沉声道:“五弟,晏初近来身子不爽,你别见了人家就要缠着武斗。”
嘉王看看王兄,眼里精光隐匿成一个不明所以的笑,一摆手:“我知道,我是挂心李相,最怕他还没跟本王分出高下,就嘎奔儿过去,恨不能把天下名医都圈来好好给他药到病除。今日见他活蹦乱跳的,放心多了。”
“阿昰!”辰王低喝,“不像话!”
嘉王无所谓,颇有深意对李爻笑道:“本王还道丞相身子没养好,心里也不痛快,是不会回来的,看来……是我太小看你与皇兄的自幼情深了。”
李爻挂着副笑脸心思动了——难不成当年的因果,嘉王知道?
同时他听见侧后方的景平呼吸不经意重了。
话说到这,御前太监一声“陛下驾到”,断了几人的闲聊。
景平实在是恨——这该死的狗皇帝,每次来得都不是时候。
他巴不得对面这王爷多说几句,好让他知道李爻毛病的更多细节。
皇上乐呵呵地摆手,止了众人行礼:“咱们兄弟几个吃顿家里饭,不必多礼,哦对了,”他转向李爻道,“还有你嫂子,一会儿就来了,说起来有个事你至今不知道,她从前听你喊我太子哥哥,私下还吃过醋的,后来朕跟她把话说开了,她才知道咱们情义有多深,这回她知道你回来,念叨要拉你入宫来叙叙,朕一看赶快张罗吧。”
皇上心情不错,一直乐呵呵的。
李爻表情没变化,三分笑意就像贴在脸上了,向皇上行礼恭谨道:“陛下如今已是九五之尊,‘太子哥哥’这样的称呼,自然是不能再有了。”
皇上很是动容,轻声道:“朕倒希望,回到那时候……”
话没说完,春江台入口处侍人禀道:“陛下,皇后娘娘和豫妃娘娘到了。”
当今母仪天下的皇后,李爻是见过的,她是前左都御史的孙女,当朝左相的女儿,皇上还是太子时,她就入东宫陪伴在侧。
李爻起身行礼。
皇后娘娘微微颔首算还礼了,由宫女伴着,向皇上见礼落座。
她很年轻,端庄秀丽,但在灯火阑珊处细看,右边脸上有道旧伤痕。
那是道割伤,从眉梢延展至唇角,用妆粉遮盖,依然能见凸起的增生,像条肉粉色的爬虫,攀在脸上。
她身后还一容貌俏丽的女子,待她坐定才跟着入席。
李爻没见过她,料想她是御前当红的豫妃。
赵晟这人很博爱,新鲜劲儿过了就难雨露均沾。这豫妃伴驾四年多,赵晟依然半有颗心都在她身上,想来美人必然有过人之处。
“皇嫂脸上的伤疤好多了,玉容复颜膏是管用的。”嘉王笑道。
皇后端肃温和:“确实,但太过好用,本宫用了两次便没再用了。”
嘉王诧异道:“这是为何?”
皇后眼角流出些笑意:“证明陛下不是以貌恩宠本宫,也免得前朝的言官们,乱嚼后宫姐妹们的舌头根子。”
几乎同时,皇上看了皇后一眼。不知是否因为灯火忽闪,李爻觉得那眼神里没有夫妻间的情义,甚至淡得不像在看活人。
“好了,”皇上开口,众人的闲聊便停了,“城内的乱子扰得朕心烦,晏初回来有几天了,才给接风,都别拘着,”
他举起酒杯,笑眯眯地亲和道,“晏初国之栋梁,要好好保重身体。”
李爻垂眸笑了,端杯向皇上回敬:“陛下厚爱看重,微臣感恩。”言罢,杯中酒一饮而尽。
家宴的氛围轻松,爆炸案的阴霾似乎被皇宫城墙阻隔着,皇上、王爷闲聊着朝上让人啼笑皆非的段子,李爻则自述在江南时的闲散见闻。
闲话饮酒,众人很快有了醉意。但醉意里几分真假,便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五年多不见,嘉王平和了很多。
他饮酒一杯,晃眼看见景平,突然道:“晏初身边这位小朋友之前没见过,是在江南结识的投缘之人吗?”他把“投缘之人”咬得挺重,话显然另有旁意。
李爻笑道:“王爷说笑了,这是修竹城驻邑长史花大人的徒儿,算来与我是同门,就带在身旁了。”
嘉王笑笑,自斟自饮一杯酒,跟辰王说笑话去了。
景平环视场内一周,见皇上在和皇后、豫妃说话,二位王爷也没看着他,便端着杯子向李爻挪了几分,轻声叫道:“太师叔。”
他敬李爻。
他同李爻一起赴宴数次,早发现这人在宴上从不自斟自饮,也极少敬酒,不知是总要持着清醒,还是他根本就不爱喝酒,遂低声补充:“太师叔喝茶便好。”
李爻偏头看他——
景平戴面罩的模样他早看惯了,现在灯烛疏影里,年轻人左脸映火,依旧惯是冷硬的,右脸被柔和了火光的湖水映着,笑意浅露,温柔至极。
李爻不由得想,他也长到可以喝酒的年纪了,时间过得真快。
他没喝茶,受了景平的敬意,端酒杯与他一碰,仰头喝下。
景平却没喝,低声正色道:“贺景平感念太师叔恩义,愿余生能做你的投缘人。”
万没想到,这句话把李爻呛到了。
他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强咽下去,让酒气呛得咳嗽。
一边咳嗽,一边看景平,又一边想笑。
景平不知他怎么了,慌忙把酒放下,拍着他的背,端过温茶给他压咳嗽顺气。
李爻喝两口茶,平缓下来,笑道:“你知道王爷说的‘投缘之人’是什么意思,就说想做我的投缘人?”
景平眨了眨眼,他只在李爻面前,偶尔露出少年感的懵然模样。
李爻不催,只微笑着看他。
情事上,景平确实略微单纯,但只是“略微”,绝不是傻。南晋小侍、书童南风成习,就连皇上后宫都有男宠。他第一时间没往那个方向想,经李爻一问,再纯良,也明白了。
景平心说:若真这样,我倒乐意得不得了。
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继续用那懵懵的表情看着李爻,摇了摇头。
李爻又哈哈笑起来:“不知道便罢了,太师叔收下你的敛澈心意,不拿旁的与你玩笑,”他居然重新自斟一杯,在景平酒杯上磕一下,“祝你心想事成。”
景平目色柔和下来,笑意漾在脸上,化进晚风里,格外温柔,他仰头喝干了杯中酒,暗暗想着:祝我心想事成。
二人这桌热闹,皇上寻声看过来,见李爻脸上露出阔别已久的真心笑意,目色闪了闪,跟着一拍巴掌,对景平和颜悦色:“看朕这记性,叫你一同入宫来,是想介绍你给二位王爷认识,再给你商量个前程。就算你想跟着晏初,也不好身无常务地日日坠着他,”他看向李爻,“晏初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