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里, 景平常待的地方不过几个,二人各自的卧房、书房、还有小药庐。
李爻挨个找过,都没人。
宅子太大也不好。
遍寻不到, 只好搬救兵。
滚蛋不知第几次从梦里被拽起来开工, 表示:明天要加鸡腿。
这一回, 连汪兄也费了好一番功夫, 才寻到它景平兄弟的栖身之所。
景平躲到王府大库房去了。
库房里存了太多中药材,味道比药庐大得多。
李爻用狗朝前,不用狗朝后地把滚蛋打发走了, 推开仓库门, 屋里黑洞洞的。
仓库很大,他不确定景平在哪个犄角旮旯,点亮了烛火。
光亮铺散开,李爻持着蜡烛寻人, 景平似乎在找药,很多药材都被翻过。李爻往里走了很深, 发现景平坐在两面药柜子之间。月光从窗口斜洒进来,散在他眼前摊开的制药工具上,大片草药凌乱铺开, 满地都是。
这小子怎么不点灯?
他好像多次研究药材都不点灯, 纯靠鼻子闻么……
李爻走过去, 将蜡烛架在一旁, 轻声沉静道:“我这毒不急在一时三刻, 走了, 回去睡觉。”
景平这才激灵一下。
他该是真没意识到有人来。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
这状态不对。
李爻近几步, 要将他拉起来。昏黄的灯火映衬下,景平额头上细细密密满是汗水, 脸色白得发青。
上一次也是这样……
李爻心存不忍。
从刚才起,景平一直半垂着头,披散的头发遮着脸。
李爻在他面前蹲下,视线彻底清晰了——臭小子眼眶红红的,眼周都肿了。
不知是毒药让他太难受,还是刚刚他惨哭过。
不过无论哪样原因,都能让李爻的怒意彻底化成飞灰,他破罐子破摔地想:一物降一物啊……跟你掉脸你红眼圈,我脾气还没发呢,你先跟自己较上劲了,啧。
小媳妇一哭二闹三上吊,小景平撒泼耍赖抹眼泪儿。
李爻脑袋嗡嗡的,心里却软得不行了,因为景平跟某些小媳妇儿不一样,他的闹要么是情趣,要么就是真有事。
李爻用最温柔的力度掠开景平的乱发,假装带着头发丝粗细的怒气,沉声道:“跟我回去休息。”
他现在不想问为什么,也不想让景平解释道歉,只想让他好好休息。
赵家与李家的恩怨情仇,被这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分去大半,担在自己肩上。这叫他还怎么忍心责问。
李爻站起来,要拉景平离开。
自他进门,景平片语没有,这会儿突然一把抱住他的腰,搂得紧紧的:“晏初……让我抱一下,一会儿就好……对不起。”
说话时鼻息打颤,声音都是闷闷的。
李爻哪儿受得了这个,闷下一声叹息,抚摸着景平头顶哄道:“委屈了?好啦,不怪你了。”
他顺着景平的头顶抚到后颈,本是随意帮小屁孩理顺扑散开的头发“胡撸胡撸毛儿”,手指碰到对方颈后皮肤,烫微微的。
分明是发热了。
李爻皱眉,将他从自己腰上摘下来,不由分说扯开他衣襟,果然见他胸口钉满了针,银色的圆帽在火光照耀下,熠熠发亮。
“你到底有没有分寸!”李爻急了。他看得出,景平的症状跟他越发像了,深知因由无处发作,塌腰一把将人抱起来,吹熄蜡烛就往外走。
景平被吓一跳:“我能走,就是……咳咳咳咳,”他一口气息不顺、咳嗽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说,想直接往下蹦,“没事……”
“闭嘴!老实待着!”
这回是真的声色俱厉。
一句把景平斥得不敢再说话,平时耍赖的手段统统趴窝歇菜。
他刚刚确实急进了,眼下毒没全散,还难受着。
于是他老老实实任李爻抱着往卧房走。
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绕得他心暖又慌,心底一两句话说不清的混杂情绪,被李爻一句“闭嘴”全都勾出来了,他把脸埋在李爻肩窝处,眼泪夺眶而出。
景平常时撒娇耍赖都是小手段,眼下心里当真有事,反而半点不想让对方看他哭得很难看。
可他越想停,就越有种情愫肆虐,眼泪泄洪似的,根本停不下来。
库房到卧房,隔两道院子。
途中值守哨位见王爷抱着公子快步而行,不知景平哪里不舒服,迎上来准备帮衬,问道:“王爷,要不要叫府医来看?”
李爻步速不减:“不用,不叫别让人来扰。”
吩咐端定得仿佛军令。
哨位是战场退下来的伤兵,一时恍惚,低应道:“得令!”
而后,才意识到早不在军中了。
李爻抱人回屋,气势汹汹。
景平做好被他一把扔在床上,然后被审“到底闹什么”的准备了,却得对方轻轻放下。
李爻转身关门,倒来一杯水,在床边坐下,想劝景平喝口水、不要再哭了。
可看他那模样,眼泪砸金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知道用寻常路数、一时半会儿劝不住。
若放任他哭又心疼……
李爻单边俊眉微挑了下,把杯子随手放下,将景平面罩摘了,抹去他两滴泪水,惆怅道:“刚才是你对我无礼,我还没哭呢,你怎么先委屈上了?”
景平吧嗒着眼睛看他。
依旧大珠小珠。
李爻心里翻个白眼:啧,这战术不对。
他舔嘴唇,悠悠然问:“你是寻常人吗?”
此话一出,景平果然被分走注意力,眉头微皱起来:骂我的新套路?
李爻不等他说话,又道:“我听说啊,东海有鲛人,一哭就掉小珍珠,你看你掉了这么多小珍珠,再哭下去我富可敌国,要比那沈老爷还有钱了。”
自从景平没了家,会变着花样哄他的只有眼前人,他又暖又窝心,想笑又想哭,表情扭曲。
嗯,这回有门儿。
李爻挠了挠眉心继续胡说八道:“我身边虽然养了这么个小混账,却舍不得他总是这么哭,明明是他冲我发驴脾气,可他一哭,我就彻底投降。没出息啊……终于知道什么叫天生的冤家,生来就是气我的。可有口气呕在心里,哎哟……嘶……”他装模作样捂心口,“胸口疼,有点难受。”
他是个大忽悠。向来十句话里三句真、三句假、剩下四句不知真假。
景平知道他现在心底有怒意,且这常年的老病号装模作样太像真的,景平理智告诉自己,他是变着花样逗你呢,于感情上依旧有担心在:“哪里疼?”
他紧张起来,要拉李爻的手腕子摸脉。
李爻飞他一眼,翻腕子躲开了。
景平忽闪着泪眼婆娑、抽着鼻子,鼻音囔囔的,没拽着人家手腕子,退而求其次扯人家袖子边:“晏初我……真心对不起,你……怎么能不难受?”
“唔……”李爻转眼珠,“听说鲛人唱歌蛊人心,唱个听听,我就舒服了。”
景平:……
“我哪儿会唱歌啊……”景平嗫嚅,这是专挑短儿要。
李爻轻轻笑了,见对方上头的情绪淡散不少,拿出帕子给他仔细把脸擦了:“不唱也行,你给我说说到底怎么了?我被你一笸箩小珍珠砸蒙了,你让我明白明白。揣着糊涂我可一夜都睡不好,那你也别想睡。”
其实李爻刚刚隐约猜得到。
但他又想,能让小景平情绪失控成这副模样的弯弯绕,怕是比他想得复杂。
更甚,依着景平的性子,今儿不把话说开,明儿早上起来肯定翻脸不认账,撒泼耍赖也不肯再提。
“我……”景平咬嘴唇,皱着眉。
李爻不再催,安静等着。
“我曾经发愿,不想让你再上战场,今日你在朝上自请去边关……我不想让你去。”景平说话声音很轻。
李爻想过景平的别扭是源于看出赵晟要摸他的脸,醋意、占有欲爆发;又或是自己打乱了景平原有的计划,才让他疯魔成那模样。
原来只是不愿意让他去北关?
总感觉这是表相……
“我以为你是因为赵晟……”李爻淡笑了一下。
景平慢悠悠地道:“天下之人皆爱美爱才,山颠雪、云边月,觊觎的人多了去了,不自量力往上爬早晚要摔死,这只能证明你太好了。而这么好的你只是看着我,我该高兴的。”
呦呵……
合着你从前吃的醋都是战略战术?
“这不是也没让我去么,”李爻又道,“我是觉得那边的事情不简单,去看看安心。你不想让我去,是怕我受伤么?”
景平当然知道那边不简单,任其发展是他算计里的一步,他不打算跟李爻说这些。
他深吸一口气:“你身体越发不好了,解药还没配出来,你自请去边关,我怕;虽然你半眼不乐意多看赵晟,但他终归对你古怪,我恨。我又怕又恨,担心养不好你、来不及给你解毒、不能赶在你遇到危险时保护你……最后你我镜花水月、许约一场空,”景平眉心捏着,他没再掉眼泪,但看上去比哭了还悲伤,“我亲缘薄,是个自私的人,普天之下我只想着你,只希望你周全,可我怕到头来我看似在保护你,其实是保护了那些无所谓的人,而你……”他拉着李爻衣袖的手紧紧攥起来,说不出那句“而你会随风散去了”。
李爻让他说愣了。
细腻的心思劈头盖脸砸过来,真把他砸蒙了。
他词穷,彻底不会安慰景平了。
对方丝丝缕缕的细腻缠成一团乱麻,其实不过是一句:我那么在乎你,你却不拿自己当回事。
“我从前不懂,后来渐渐明白了,你的坚守渗进三魂七魄,若教你眼看山河涂炭、独躲清闲,就是要你掀翻了家承、不认祖宗、撕裂形骸魂魄。所以我没想过逼你做什么,”景平眼睛肿得有点睁不开,只得垂着,话说开了,他索性一股脑全说了,“我甚至想,你若有一天殉了天下百姓,我就陪你一起了却了。你对得起他们,我对得起你。你说我疯了,我是疯。我的生命就是一场爱你的疯狂,眼里心里皆是你,满得装不下苍生,却不得不……撑裂装下。我不后悔,也……”
“对不起。”李爻不等他说完,一把抱他进怀里。
李爻突然彻底懂了,景平是伤心了。
自己一颗心牵系在守住家承、对得起苍生的坚持上,又有多少分给景平了呢?
天下之人皆苍生,难道唯独贺景平不是吗?
自己对他好,看似温柔、细腻,口口声声把他放在心尖上哄着,可是到头来,还是第一时间想到去边关,终归是把他排在后面了。
而面对自己对家承的坚守,景平太包容、太懂事了,甚至连一句不甘愿都不开口提。
景平的一切努力像织就出一件绝美的嫁衣、修好一柄崩刃的利剑,到头来,嫁衣别人穿,利剑上战场,不顾裁缝巧心,不顾工匠沥血。
“对不起,是我该说对不起啊,宝贝。是我忽略你了。”
李爻沉声道。
他合上眼睛,下颌越过景平肩膀,用尽力气将对方裹进怀里。
景平被他一声“宝贝”叫得头皮发炸。
“别说对不起,”他亲昵地在李爻脸侧蹭了蹭,在他怀里平静片刻,坐起来对视对方的眼睛:“是我甘愿为你做这些,又乱发脾气……别说对不起,”他满眼心疼,说着话,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但那已经不是委屈的眼泪,“我早就想对你说了,你对得起所有人,对得起赵家、对得起爷爷、对得起苍生黎民、对得起我,唯独……对不起你自己。”
他不愿意再让李爻看见他哭,不愿意让对方再花精力哄他,自行抹干了眼泪,抱住李爻——让我抱你一下吧,我的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