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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0章 眼泪

二臣贼子 张参差 3445 2024-09-26 09:30:31

能随李爻住在城中驿馆的, 都是有军阶的将官。

他们各有事做,驿馆里的人并不多。

可景平想寻个彻底没人的地方依旧不易。

他本想跑去最后一进院子的尽头,找个角落缩一会儿, 闪念间觉得那地方也不好, 索性一路回屋。

李爻追着他。

景平进屋回手关门, 李爻已经追过来了, 一把扣住门缝,闪身进屋,才关了门。

“太师叔, 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不行, ”李爻不等他说完,不容置疑,跟着柔下声音,“你身上有伤, 又刚中毒,我不放心, 就在一边不吵你。”

他说完,往窗边不起眼的凳子上一坐,不再吭声, 气息压得极低, 恍如变身大花瓶, 还真没什么存在感。

可景平怎么可能当他不在呢。

景平看他, 眼神里有李爻没见过的复杂神色, 不知是委屈多些, 还是难过或愤恨多些。

但无论是什么, 那小眼神都足以让李爻的怜惜蓬勃而出——景平从头到尾都无辜,无妄之灾却从未给过他半分慈悲。

或许, 他生为信国公世子便是辜罪。

王爷是没办法再扮演花瓶了,起身到景平近前,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可以哭,不用憋着。”

景平的侧脸紧贴着李爻胸口,对方身上那抹辨识度极高的香味绕在鼻息间。他合了眼睛,想哭,无奈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只是木讷地坐着,感受着李爻在他背上安抚似的轻轻顺拂。

悲极无声。

景平不知心间堵了口怎么样的闷气,他尝试将那口气息化掉,却徒劳。

李爻听出他气息沉闷,把他从怀里扶起来,稳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景平说不上来。

娘亲在他的生命中已经淡得像一个符号,虚无、缥缈,随着时间的流逝远成一道看不出轮廓的烟,最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随风化散,再也看不见。

他无数次地想,那个分不清真假的场景并不是梦,所以他以为事实确凿也难在他麻木的内心激起过大的波澜。

他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后就会放下了。

他当然依旧会悲伤,但也仅限于悲伤。

可他终归是将“娘亲”两个字看轻了,这一刻真的来时,他才知道曾经的念想多么的想当然。

娘待他的诸般柔和美好,恍如在这一刻都活过来,变得狰狞——身为我儿,怎能看我被人折磨致死无动于衷!

他的理智告诉他,那是娘亲的用心良苦;他的感性却如鞭笞般质问他,心何以安!

嘉王死前,曾留下一句没说完的话:你以为杀你爹娘的真是羯人……

那断断续续的言语,佐证着事情的真相。

李爻见他不说话,极轻地将他额前碎发拢好。

这动作过于缱绻,若放在平时,景平心里的花早开成一片御花园了;而今他只是失神地一愣,反应不过来似的抬眼看着李爻。

看上去委屈死了。

李爻心里抽得一疼,他想了想,拉过椅子在景平对面坐下,柔声道:“我给你说说我的事情吧。”

他漫不经心地倒水,递给景平一杯:“我爹娘死在战场上那年大晋才刚定都,当时天气太热,他们只有骨灰回来了。此外还有一片碎布,是我娘写给我的信。当时军中物资匮乏,她重伤自知难医,撑着力气想写嘱托,只来得及扯下片衣裳用血写字。”

这些旧事李爻只字未提过。

景平怔怔地看着他:他是在剖开愈合的伤口安慰我啊。

“我娘性子很活泼,数落起我来又很啰嗦,”李爻说到这,怀念似的淡淡笑了,“我以为她的嘱托定又是长篇大论,从鸡零狗碎到忠君爱国、建功立业……可展开那片布,只有劲力舒松的几个字‘吾儿福气绵长’……”

李爻眼睛里有星灿闪烁,他当然也怀念娘亲的爱,只是这份爱经岁月沉淀,已经变成一杯陈酿,回甘绵柔,再难烈得将人呛出泪来。

景平知道李爻想说什么,慈母多败儿,可母亲的爱多是过于慈悲,最真挚的爱念非是盼孩子建功立业,只希望他一辈子无忧无虑、逍遥平安。

“你娘至死都不肯吭一声,是想要你这辈子过得自由,”李爻轻轻地说,“她想用哑忍打碎将你心思锁死的枷。”

这话,让景平心头一震。

“我不自由,但我要他自由”,这是娘亲与花姨婆临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花姨婆在弥留之际告诉景平的。

那老婆婆的本意是这辈子如何过下去,全凭小世子自己选。

但或许,老人终归是没能领会主母的本意。

李爻全不知情,反而一语道破了信国夫人的用心。

“太师叔,你说何为自由,”景平声音不知为何哑了,气息不顺,有极细小的颤抖,“是装作不知道,没心没肺地开心吗?”

李爻觉得他不对劲:“你气息不对,此事容后再说,先凝神……”

话没说完,景平握了李爻的手,力道不大,但压感很重。

他注视着李爻的眼睛,祈求一个答案。

李爻拗不过,道:“若需要‘装作’便不是自由,自由是心有所选,无愧无悔。”

是了,心若自由,人便是自由的。

许多年前,景平在惊天罡风中化身为一片飘零的飞絮,看似再无拘束却也无所归依,所幸他被一只手接住,那手帮他遮了风霜严寒、挡远不知归处的漂泊,那手的主人正是李爻。

景平低了头,笑得温柔极了。

李爻看他撒癔症似的一会儿凝重、一会儿释然,更不放心了,道:“皇权算计太深邃,一面之词不足以信。你随我回都城,我承诺过要陪你寻真相,待到定论那日,我定为你讨一个说法。”

景平轻轻摇了摇头。

他吸一口气,不知哪里不顺,眉头稍微一抽,缓声道:“不必,不必你为我讨说法。你本就风口浪尖,若为这事出头,只会引来无妄之灾,更甚,即便属实,也是先帝所为,他坟头的青草都不知长了几茬,我还要找谁讨说法呢?如今的天下太平是你拿命换来的,我不忍心……更不会糟蹋你的心血,”景平说到这,鼻息打着颤,气息已经散乱到一定地步了,还非要把话说完,“放心吧,无论真相如何,我都不会站到你的对面去……”

李爻知道,景平这话说得掷地有声,那所谓的糟蹋与珍惜定是被他放在心里权衡博弈过多次了。

“好了好了,”李爻听他说话尾音急促,是怎么都不肯让他再说,“到底哪里难受,是毒还是岔气?”

他扶起景平往床边走。

别看景平是大夫,居然也一时分不清自己怎么了——这几天他倒霉催的毛病都赶一起了。

他从桌边到床边,几步路走得如脚踩棉花套子,坐到床上小心翼翼凝起气息,走一周天。

可气息行至任脉诸穴,突然像被一道长了无数钢刺的长钩子刮过。

景平大骇收气。

猝不及防,心口一紧。

喉咙反窜上一股腥热血气。

不好!

他下意识偏头,已经晚了。

好大一口血,一半从嘴里喷出来,另一半则由鼻子顶出来了。

李爻登时吓坏了,又不敢太过咋呼,扶他靠在床头:“我去找大夫来看你!”

景平却反手猛拉住李爻:“你别走!我不要紧,比刚才……”

“好很多”几个字没说出来,眼泪先掉下来了。

霎时如雨下。

他眼巴巴地望着李爻,眼里是这些年一言难尽的且悲且幸。

他喃喃道:“别走……你别走……”

话音落,景平不管不顾,搂了李爻的腰,扎进他怀里,压抑太久的情感一旦爆发,便如决堤。

李爻被对方的依赖揉软了心肝,也担心他悲恸无度太危险,摸他的腕脉,触感算不得过分杂乱,放下少许心。

他想:他到底压了多少心事……

向来哑隐的人突然绷不住情绪,是会更惹人心疼的。

李爻没说话,坐下搂着景平,帮他擦去口鼻边的残血,任他把眼泪流个痛快。

李爻就这么抱着人在床头靠了好半天,觉得怀里的人气息平复,垂眸再看,见对方已经伏在他胸前睡着了——锁着眉头,泪痕阑珊,手始终紧拽着他那矜贵的文生大袖。

李爻抱着人翻了个身,轻轻安置对方躺下。

这么大的动作景平没醒,只是气息略有变化。

“景平。”李爻轻声叫他。

依旧是没反应。

简直是在昏睡。

他发烧了。

不到两刻钟,军医、城里的大夫都被李爻和腾来了。

大夫们诊过脉,居然没人说得出个准确定论。只道他身体近来接连有损,又突然情绪激荡,血脉不稳,呕出那口血不算坏事。至于发烧,则暂时理不清原因,先帮他退烧,悉心养几日再看。

李爻哪有心情跟他们在这实践出真知——

张不扬被抓了,他也如缨姝那般,说不清上线是谁,倒是将胡太守如何勾结越王,亏空钱款,蒙蔽圣听之事说了个大概。

那二人的行径越是细查越离谱,越王竟还在府内驯养猛虎,闹出以人饲虎的惨事。

景平伤成那样,李爻不再跟一众阶下囚泡蘑菇。他将灾后重建的已知因果写明,命人将那老虎一道押送回都城,当个证据给皇上拱火去了。

李爻以雷霆手段善后这些事情用了两天。

期间景平醒来过,恹恹的,撑不得片刻就没精神,倒笃信说自己是毒伤经脉,气血没压住,冲撞了几处大穴,养养就会好了。

李爻相信,但不放心。

傍晚时,他打定主意,打算一骑快马回师门去。

他那老顽固师兄向来不待见他,这无所谓,他起码得寻小白杏儿来看看景平。

今夜去,明早就回。

结果他轻装打扮,脚刚迈出门,便听景平那屋房门“咔哒”一声响——年轻人扶着门框出来了。

对方见他要出门的打扮,半点不诧异:“太师叔想回师门去吗?不必为我奔波,你看我真的好多了。”

景平头发披散着,松松垮垮披了件氅衣,不肃仪容在他身上铺了一层惹人怜惜的脆弱。

李爻也说不清为什么,觉得他这模样挺惹人的。

“你怎么起来了,”他两步抢过去,“想要什么叫人不好么?还有哪里难受吗?”

景平摇了摇头,将冲到嘴边的“不要别的,只想要你”吞得干干净净,露出点笑意:“你五十步笑百步,身体未见得比我好多少。还要连夜赶来回吗?”

近来,他与李爻之间有些微妙的变化,他察觉得到。他甚至觉得李爻也知道,只是与他异常默契地心照不宣。

李爻被说中了心思,不否认:“你去好好睡觉,醒了我就回来了。乖。”

他在景平肩上拍了拍,转身便又要走。

景平抓了他的手腕,温暖的掌心衬得李爻的手挂了一层霜寒。

“手怎么这样凉?”

李爻穿得不少,不该如此。

景平心里翻了个个,从容又不动声色地摸他左手,果然温热许多。

他把李爻那只冰冷的手捧着暖。

“你不许去,”他端正了颜色,“我这傻小子皮糙肉厚,再将养两日就会好的,若把你累坏了,真要我拿命陪你吗?”

事涉李爻身体,景平越发强硬。

话说得正经,连神色都无半点容许反驳的余地。

李爻看着对方的眼睛。

那汪清澈里映着被月色扫了身影的自己。

他出神,景平的注视让他心里的坚硬轰然崩塌,须臾间填满不曾有过的柔情,惊得他一时想逃偏不忍逃,任由景平拢着他的手。

就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杨徐大大咧咧往里跑:“王爷,准备好了,咱启程……”

杨统领跑到院子口,话音脚步声均戛然。

他头一回觉得自己嗓门大、个儿也大,唯独脑子萎缩了,可能眼睛也不太好使。

他把那不好使的眼睛眨了眨,自我怀疑地自我催眠:定是月光暧昧,才让我看错了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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