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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4章 发烧

二臣贼子 张参差 3928 2024-09-26 09:30:31

景平手一哆嗦, 差点跟李爻一样把手巾扔地上。

但很快,他又镇定下来,好整以暇地把面具戴回脸上, 道:“那是当然了, 这世上我只有你跟师父两个重要的人了。”

“哦, 是吗。”

为上不尊这位恶劣地笑了笑, 分出精力调戏“老实”孩子,若景平真对他有旁的意思,他须得寻机会跟他聊聊。

在李爻看来, 景平自小孤苦, 他救他、陪他,才让他分不清崇拜、亲情与爱意。

李爻自觉十分了解这薄脸皮小冰块,若他心存觊念,肯定死不承认, 被戏弄两句首选落荒而逃,现在在车里逃无可逃, 他定是要生闷气的。

这么一想,突然觉得这小孩儿还挺可爱。

他眼光在人家身上晃悠,开始找茬——

景平衣服都湿了, 正把那碍事的文生袖子往上卷, 露出小臂。他挺白, 小臂肌肉线条顺畅, 看出带着劲力又不蛮武。李爻见他手臂内侧近臂弯的地方有个红点, 是米粒大小的红痣。当年他中毒不醒时, 身上还没有的。

“诶?”李爻故作大惊小怪, “什么时候点的守宫砂,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景平乍没明白, 对上李爻那双笑眼,见对方颇有深意地打量他胳膊,顿时反应过来了——自以为还挺镇定地把袖子放下,其实手爪子都不分馏儿了。

李爻看他的窘样“哈哈”直笑,笑了几声自作自受地气息不畅,只能一边忍着咳嗽,一边忍着笑,闹得还挺辛苦呢:“你这么容易脸红,将来娶了媳妇自己先害臊了,可如何是好?”

景平登时从这话里听出不同往常的意味了,心里警钟长鸣:对他的心思,万不能被他刺探出来!

“我不想娶媳妇,”景平挑眉毛看他,突然化身变脸大师,窘态扫清,表情也像李爻似的变得恶劣了,“你说这是守宫砂?那我给你留一辈子吧。”

李爻:什么意思?承认了?!

不可能!

李爻让他噎住了,套路被景平一套王八拳打得乱七八糟——这么不当回事,我想多了?

“消遣我开心吗?”景平笑着问他。

年轻人这么问,心里却是明白的,李爻这看似没溜儿的性子,也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经今日文安殿一遭,他便知道对方在朝上过得是什么日子。

皇上对他看似千好万好,都是因为他还有用,虚头巴脑的情意之谈,无非是锦上添花的说辞。

这么一想,他心里的窘迫就真的全散了,真心实意道:“若是能让你开心,倒不妨将这活动提上日程,算是我的孝心。”

丞相大人自己不正经惯了,着实算漏了胡说八道里是可以藏匿真情实感的。

他轻轻扇了景平一巴掌:“臭小子,我这上梁是把你带得越来越歪了。”

话说到这,两根房梁到家。

胡伯孙伯早准备好了一切:热汤热饭,姜茶,洗澡水。

李爻跨步进门,强撑的精气神莫名散了。他灌下碗热姜茶,去泡澡,软泥一摊地仰躺在浴池里,汗毛孔都在往外散凉气。

待到好歹把头发抹干换好衣裳,发现景平早收拾干净了,正等他吃饭呢。他对着满桌子饭菜相面半晌,实在没胃口,恹恹地道:“这些天太累了,你们吃吧,我要去睡个天昏地暗,没事别吵我。”

交代完,他一头扎回屋,上床片刻就睡着了。

别看李爻总咳嗽,睡眠质量还过得去。通常能一觉到天亮,梦都很少。

可今天他破功了——

先是梦见带人杀到胡哈大寨,一刀砍了日禄基的狗头;

再又梦见寻到了牵机处的头领,他骑马去追,结果那人两条腿倒得比马蹄子还快,一边跑,一边回头嘲笑他,面目藏在整团随之移动的云雾里,怎么也看不清。

李爻急了,拿手/弩瞄他,弩箭恍如厉闪,把碍事的浓雾破开,正中目标。

可当浓雾散尽,李爻看清那张脸时,心脏要停跳了——那是张沟壑横生的脸,他多年不曾见,却也不会忘。

是先帝!

老头不跑了,转向李爻,满脸堆笑,慈祥却虚假,他脑门子上插着弩箭,血顺着鼻梁子往下淌,没事人似的向李爻走过来。

不知为何,李爻倏然怕了。

很怕。

他下意识往后退,手腕上的黑镯子霎时爆发出浓烟黑雾,转瞬具现成带刺的藤蔓,紧紧缠着他,五花大绑让他动弹不得。

镯子在持续地变重变大,坠得李爻半边身子难支撑,同时心肺犹如压了千斤巨石,让他喘不上气。

他右半边身子僵直,万难居高在马上,大头朝下栽下地。

就只一晃眼地分神,先帝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到他近前,与他贴脸而立,笑容依旧,慈祥成了狰狞。

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形成无形的牢笼,让李爻万难挣脱。

李爻想爬起来,他动不了。

他心里隐约有个声音提醒自己:这是魇住了!李爻你醒过来!

但他连舌尖都咬不到。

几乎同时,面前的老鬼又变了,身形扭曲化作烟雾,迷蒙的一团被无形利刃从中一劈两开,分裂出另一个人型,朦胧的轮廓飞快地长出四肢,清晰出五官——

是爷爷。

李老将军戎装素裹,说不出的英武沉静。

先帝对老将军使了个眼色,后者风骨不减,躬身领命,紧跟着跨步上前,冷冷看了孙儿一眼。

那目光像刀,他根本不认识李爻了。

又或者“爷爷”压根没有灵魂,只是一具被先帝操控的傀儡。

“爷爷”弯下腰,拽住他自己的左腿猛一用力,整条腿就给断裂开来。

李爻吓得大叫,可他发不出声音,还是半点不能动。

断腿被“爷爷”拎在手里,“爷爷”飘似的逼近,忽而举起那条腿。

血肉淋漓顷刻剥落,只余一柄白森森的刀。

刀锋垂落,深深刺进李爻的胸膛。

伤口里没有血流出来,李爻更不觉得疼。

他脑子一片空白,只想拼尽力气拉住爷爷那只枯瘦的手。

那双手曾经抱过他、教他拿刀、给他摘果子,钢筋铁骨却极致温柔地抹去他稚嫩脸颊上的泪水,可咫尺之距,远如天涯,他无论如何都够不到。

正在这时,李爻听见有人叫他——

“太师叔!”

“太师叔!”

语调焦急,声线很熟悉。

就在耳边。

是景平。

你也来我梦里了吗?

李爻这么想着,在视野中遍寻不到年轻人的身形。

跟着,有只手轻轻捧起他的脸,摩挲着他的皮肤,很温柔也很温暖,似是想把他唤醒:“做噩梦了吗?”

声音沉静地问。

是啊,在做噩梦。

李爻想借助对方手心的温度醒神,但他的意识好像被“爷爷”的骨刀钉住了。

“晏初……”

捧着他脸的人轻唤,依旧是景平的声音,但过于柔情了。

更何况景平怎么可能这样称呼他?

李爻心思一震,怒火爆生:好啊!混账王八羔子,仗着白天我对景平的丁点猜忌,变成他来跟我纠缠?识相快滚!否则老子把你们都砍了!

他心里兀地腾起股杀伐戾气。

将军血煞重,可能真的可以震慑乱七八糟的东西。李爻念头刚过,身上霎时有什么松了,他猛然回魂。

一睁眼,四目相对。

阴暗的屋里,景平真在眼前,单手抱了他,另一只手捻着根银针,看那架势,他要是再不醒,就一针攮上去了。

景平眸色里有慌乱一闪而过,很快变回常态的淡然:“你发烧了,身上的毒我知道了。”

在江南军帐里景平抱他时,就说知道了。

但李爻谨慎,知道与全部知道,两字之差天壤之别。料想若是全知道,景平今日抱他到殿外后也不会是那般询问。

所以,他不说话。

“你一贯的症状师父都告诉我了,我还在太医院看到过你的诊单,”景平又道,“放心吧,我会弄清毒源,把你医好的。”

李爻暗骂花信风多事,至于多了多少,只能见面再兴师问罪,他心念一转,奇道:“什么太医院的诊单?”

从不曾有哪个太医断出他身上是毒。

李爻顿时察觉出这事内有蹊跷。

景平见他眼神清澈,知道他彻底醒了,只简单答说机缘从记档上看到的,便把重点放在哄他上:“这些事缓缓再说,你发烧了,喝口水好好休息。”

说完,他起身去倒水。

谁知前一刻松手,后一刻李爻就像没骨头似的直仰下去,身子砸在床板上“咚”地一声。

景平大惊,抢回来看他。

李爻左半个膀子磕得生疼,同时心里也惊骇。

刚刚难以动弹不全是梦?他垂下眼睛,眼看自己右手蜷起来,狠狠掐在掌心,可一点感觉都没有。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用了力、用了多大力。

再细体会,那指尖和脚尖的冷,已经攀延至手臂和腿。

如此突然。

在贺景平看来,李爻这人向来过分活跃,能被旁人看出萎靡,必是已经难受到一定程度了。

刚才他一口饭也没吃,景平担心不已,算计时间估摸他睡着了,偷跑过来看他。

果然凑到床前见他睡得一脸难受。

现在人是醒了,又来这么一出。

景平飞快地挑亮灯火:“你到底怎么了!身子麻?”

李爻心里乱,他现在倒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不知该怎么说。他自年少时便独挑大梁,做惯了主心骨、是梁柱子,没人依靠。久而久之,脑子里全是“老子行”、“不打紧”、“我可以”……那根名为示弱的弦早不知断成多少截,被扫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强撑即便是陋习,也已经养成,且根深蒂固。

他云淡风轻道:“就是累的,你突然撤手,我还没怪你晃我呢,”说着,似是为了证明自己还好,他抬左手把景平衣襟理了理,“你也累了好些天,一会儿好好休息,乖。”

这一刻,景平心底爆燃起一股无力的委屈——你什么时候能不把我当个小孩呢?又什么时候,能把心里的事对我说一说?

他沉着脸不说话,低头拉过李爻的手诊脉。

李爻回忆上次,这种无力的麻痹感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似乎不用管,自己便会消退。

他现在发烧了。

这些天疲于奔命攒下的火一股脑上头,他身上冷,脑袋沉,腾不出精神再跟景平周旋,便放任自流了——你总不能摸出下毒之人是谁吧。

那你就是大仙,不是大夫了。

屋里很静,景平半句话没再多问,诊过他双手叹了口气:“发烧是内火外寒,但需得防着今天烟尘倒呛引发你肺部感染。毒沁肺腑,血脉不畅……你右边身子麻是不是?你用不着诓我,这不是受风,就是与你的毒有关。若放任不管,往后会更严重的,”他说着展开针囊,“缠疾难根治,但缠疾不是急症,我先给你下几针,血脉畅通些你再睡。”

他口吻极少有地强硬。

李爻也极少有地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突然觉得这似乎也不错,他不做多想,问道:“扎哪里,要脱衣服吗?那你得帮我,我确实手麻。”

景平眼神闪烁了下,顿了顿才道:“你躺着就好。”

言罢,他先把李爻两只手臂各下了十几针,跟着,把远处半开的支摘窗子关好,才又回来,轻声道:“我把你的衣裳敞开些。”

李爻昏昏欲睡,眼都没睁只“嗯”了一声,没看见贺大夫如临大敌的表情。

李爻现在只穿着墨黑色的里衣,衣带根本没好好系,领口在他一呼一吸之下,明目张胆地成了招惹——若隐若现的好风光,仿佛牵出一道看不见的火焰,顺着景平的目光蔓延,先烫了他的眼睛又要去烫他的心。

他不敢再看,把目光移到李爻衣服上。

可还是徒劳。

李爻是很瘦的,但习武之人,再瘦也不会是一副行走的骨架子。他平躺着,衣衫服帖在身上,让他像一件静置的墨玉艺术品,腰身线条和肌肉轮廓被薄衣服衬成刻刀走过的雕线,在私密幽暗的空间里,差点把景平的鼻血撞出来。

景平狠咬自己一口,暗骂:他要难受死了,你还在想什么!

疼痛撞散了心底的欲望。

他沉静心思,抽松李爻腰间束带,将上衣松开些,在他肩头、胸前和腰侧的穴道下针。

第一次,对方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被景平看到。那些伤痕各样不一,无声地记述着这副年轻的躯体曾经经受的一切。

景平想追问每道伤痕的由来,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景平针灸技法高超,舒筋活血十分对症,让李爻右边身子的蔽塞感像浪潮一样褪去不少。

李爻轻轻舒出一口气。

稍有好转,他脑子便又不消停了,开始回想刚才的梦,不由得自嘲:被嘉王死前几句挑唆,就乱了心神,你真是好出息啊,李爻。

若不是景平……

诶?不对。

“刚刚是你叫醒我的?”李爻睁眼,见景平正直愣愣地看他。

又一次鬼迷心窍地从对方眼神里看出点别样的情愫。

“也不算,是你自己醒过来的。”景平变脸极快,措置裕如地将李爻颈边扫了针臂的两缕白发挑起、捋顺、又放好。

李爻皱着眉:“但我好像听见你叫我,不光喊我太师叔,你还喊我……晏初?”

景平面无表情看他一眼:“你听错了,”他又拿过两根银针,“发烧了就别胡思乱想,想得多了脑子会烧糊的。放心吧,我守着你,不会再做噩梦了。”

说完,他下手不留情,两针扎在助眠的穴道上。

李爻依旧觉得这小子是欲盖弥彰的逃避,可不肖片刻,那点飘摇的心思就被困乏铺天盖地裹住。

他沉沉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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