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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工具

二臣贼子 张参差 3340 2024-09-26 09:30:31

众所可能周知, 两军阵前不讲敬老,大祭司被晋军升旗似的吊在城头。

黄骁生怕对面羯人眼瞎,在老头子身边点了无数火把, 若是风再大些能把老头烤了。

而大祭司的数名随身护卫由于祖上积德, 被放出城, 报信去了。

大祭司在城头鬼叫:“不要退兵!报仇!十多年的冤枉!赵晸在西门!要看见他的尸体!”

这喊声自己人听没听见需画问号, 反正城上晋军听清楚了,只得又把老头儿塞了嘴。

好在丧心病狂这种重症煽动性强,却不会轻易传染, 去而复返的羯军还有一息理智存在:

一来信安城实在是易守难攻, 防御如铜墙铁壁,他们只要离城池近了,火油弹、投石、毒箭便一起招呼;

再者也实在不好眼睁睁看着老头被砍了祭旗。

于是羯人鸣金收兵了。

辰王只身一人闯出去找女儿,看见蓉辉时身上已经中了四五支箭。

雨丝纷乱, 硝烟和火光杳渺出不知是人间还是地狱的溟濛,父女二人隔着尸山血海相望, 看不清彼此脸上到底是雨水、泪水、还是血水。

蓉辉张了张嘴,没喊出声先哽咽了,她策马向父亲奔过去, 辰王却只向她笑, 无声地说出句:好好活着。

跟着, 他不再看女儿, 调转马头朝已经撤退的敌军阵尾冲过去。

霎时如冷水迸进热油里, 激烈又转瞬趋于平静。

蓉辉嘶喊着去追, 被身边一众护军拦住。

他们不明白王爷发什么癫, 只知道要护住主将。

蓉辉怔怔。

她懂得。

父亲在为她争取一线生机,身为亲王, 反心没有那么容易一锤定音,“为国捐躯”死无对证,之后她还能活。

可这样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她不喊了,眼泪无声地流。

这一刻父亲待她的种种如前尘旧梦,通通被现实撕得粉碎,再也拼不回从前美好的模样。

-

战后乱事琐碎。

辰王到薨逝都是殉国的皇族。

他尸身被收敛回来时,已经支离破碎没法看了。

李爻在尸身前默默矗立——恩怨能一笔勾销吗?

他阖了阖眼,终归对他难行军礼,只是叉手躬身,算对多年旧交的礼别。之后,他着人按照亲王仪制安顿好辰王的尸身,又忙其他事情去了。

有李爻在,事情再繁杂也有条不紊。

郡主、皇子得以安顿,将军们各自整点战况上报,他能缓一口气时,暗道好半天没看见景平了。

定神片刻,才又想起个片段——

开城门野战是短兵相接,必有伤亡,刚刚景平跟花信风被军医抓壮丁时,还是他打发人家赶快去尽心尽力呢。

李爻俊眉微抬,自嘲地想:真是忙糊涂了。

他打算去伤兵营看看。

小庞这时端着温水进帐子:“王、王、王爷,您、您擦擦……”

这小磕巴,景平还没把他彻底治好么?

李爻哑然而笑,让小庞帮他把板甲卸了,身子骨一下轻松不少。

小亲卫话说不利索,手头倒很麻利,洗好手巾递给李爻。

李爻伸手去接。

就一晃眼,他看见左腕上的黑镯子明晃晃地招摇着烛火光。

顿时,他五脏六腑像被重盾狠狠怼上去。

大乱之中,他听了大祭司所言,不等事态爆发出来,便机械化地压下了所有会影响他判断的情绪。

简单来讲,就是人为地不分“闲心”细想。

现在乱局平息,他脑子终于能专注于这个炸裂信息了,才有点反应不过来似的看着那镯子。

呆愣愣站着好一会儿,他淡声道:“你去歇吧,我单独待一会儿。”

小庞正背身给王爷整理战甲,好半天没听见动静,险些被王爷陡然而转的话茬子闪了脖子,他扭头想问怎么了,李爻音调一下冷了:“出去吧。”

小庞不明所以,但统帅向来待他和颜悦色……

他被吓得不敢再问,退出帐子去了。

李爻随便擦过脸,把手仔细洗了又洗,仿佛因为要触摸那骨头圈,不忍让尘埃沾了它。

他将蜡烛挑亮,映着火光看——

骨圈白中泛微黄,经过岁月的沉淀与磨砺,已经润泽无比。

不知为何,李爻突然觉得那骨圈陌生,不似是他看惯的那个,仿佛上面每一道灯火流辉都神圣,他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且一时不敢去触碰,心想:小老头,真的是你吗?原来你一直……一直都在我身边。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静默地站在烛台前,精神恍惚,心底好像有很多事情要捋清,又抽不出个线头,只剩下脑子里一片蒙蒙白雾,雾气深处有道看不见的牢笼圈束着他,名为“君恩浩荡”。

他下意识地不想再戴这镯子了。但如他所说,有的身份像这鬼圈圈,经年日久已经套得太紧,想摘时,必是要削肉磨骨或自断一腕……

他抬右手,发现不知何时那毒又开始偷偷摸摸跟他较劲。他舒出一口气,不管不顾地掰脱了左手拇指关节。

这一刻很疼,疼得痛快。

分不清是手疼,还是心疼。

手镯被李爻面无表情地褪下来,骨头圈被他紧握在右手掌心里……

李爻有做主心骨的习惯,关键时刻摒弃杂念的能耐一流。

但景平没有。

他时刻惦记着大祭司说出的炸裂事实。

晏初他恨吗?

他还好吗?

可是自事发起,景平就看不出来。

因为那人平淡得好像没有七情六欲,冷酷得像要立刻原地得道成仙去。

好不容易战事了了,他刚想不错眼珠儿地盯着人,又被忙得抖楞手的军医拉到伤兵营。

更要命的是,李爻特意嘱咐了他一句:“快去好好救人。”

他知道李爻的脾气,若是这时候逆他的意思,让伤员不治丧命,只怕对方能把军法搬出来,军法不灵还有“家法”。景平只得守着嘱托,尽忠职守到底。

一通忙活,天快亮了,众位医官才将不管立刻会死的重伤员们从勾魂使者手里抢回来。

景平出医务帐时,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洗去城外的血污。

他还是不喜欢下雨天。

他快步往中军帐去,到近前问门口亲兵:“王爷在帐中?休息了?”

亲兵答:“王爷回来没多久,把小庞遣出来后一直没动静,估摸刚歇下。”

景平听说他刚回来,放心不少:一直有事让晏初忙活,身边总有人牵扯他注意力,情况总不会太糟。

“不用惊动,我看看他。”景平道。

如今人人都知,王爷是贺大人的太师叔,二人关系甚笃,亲兵没拦。

景平挑帘进去,又轻轻把帘落好。

帐子里很安静,烛芯长得很,火焰不知疲倦地跳舞,晃得人眼花。

景平第一眼往床上看,没见人。再环视一周,见李爻背对着他坐在地上,缩在行军榻与军帐毡布的夹角里,歪头随意靠在帐壁上,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景平悄悄过去,发现他没睡,只是在发呆。

“晏初。”景平轻轻叫他,在他身边蹲下。

李爻没反应。

他又叫了一遍。

李爻这才抬眼睛,神色很疲惫,见是景平来,挤出一丝笑:“我……毛病又犯了,有点冷。”

他有气无力的,嗓子哑了。

景平脸上没表情,暗中紧了紧拳头,脱下自己外氅披在他身上,柔声道:“我抱你去床上歇,好吗。”

言罢,他要将他抱起来,同时刻意地瞥他左手的镯子。

一眼惊得魂魄地震,又强自压住,告诫自己:现在不能震!

李爻左手大拇指扭曲松懈出诡异的角度,骨节周围已经红肿得厉害,皮肉有好多处磨损出血,分明是生拉硬拽磨出的损伤。定是他毛病犯了,对自己下手失分寸,才将左手折腾出一片狼藉。

“你……”景平嗓子发哽,他心疼死了,但他知道这种时候要给对方一片依靠。

谁知李爻看着他,眨了眨眼露出片点劫后余生的笑:“我活着,你安好,百姓无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时候他依然习惯于安慰景平,可那笑容和话都像刀子插进景平心里,“不碍事,你帮我复位,很快就会好了。”

景平对他向来有的浑身古灵精怪,在这一刻全无用武之地,他根本不知该怎么哄人了。

他轻轻捧起李爻左手,摸准关节稳重一托,感觉“嘎啦”一下,对方的大指关节被合回去了。

“地上凉,去床上吧。”他说完不管李爻的反应,将人抱起来挪过去,寻来绷带和木片,将对方的伤手固定、上药。

李爻左边身子知觉如常,整个过程他该是疼的,但他连鼻息都没变化。

他一句话都没再说,清癯英俊的脸庞淡得没表情,自始至终神游一样平静,平静得让景平心慌。

整个人从头到脚,只有紧紧握着镯子的右手,让人知道他不是神也不是石像。

景平想让李爻躺下休息,李爻不乐意,说想坐一会儿。他只好随着他,默不吭声地打了水来,帮他擦洗、换衣裳、诊脉、行针。

“或许……这里面有什么误会,也或许是那老头儿诓你的。”景平还是忍不了了,他自己能像冰山一样好几天不说话,却见不得李爻这副模样。

贺景平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为赵家人说话,他觉得李爻若是迁怒赵岐,提刀去砍人,都更让他放心。

一个人若是有情绪向外释放不出,就会转变成对自己的伤害和攻击,郁久伤身,非常可怕。

可李爻偏要将这可怕继续下去:“从大殿下的反应来看,事实该是如此,”他沉谧地阐述事实,好像事不关己,“先帝的脾气是这样的,枭勇、果决却谁都不信,他不信我家,也不信他的儿子们,他一生都在建立制约,所以我是他一手捏出来制衡两个儿子工具,只是没想到啊,这事竟然被羯人挑破……”

景平听不下去了,一把抱住李爻揉进怀里:“你不是工具,你是我的晏初!”

是我奉若珍宝的人……

一瞬间,李爻身子先紧绷了下,跟着又在景平怀里放松了,他任对方抱了一会儿,才用左手背轻轻磕了磕景平侧腰,示意对方放开。

“无关先帝如何看我,”李爻缓出一口气,好像懂得景平的全部情绪,“不是有你待我如珍如宝吗?我知足了,”他顿挫片刻,“更何况事已至此,又能怎样呢?是他委曲求全,单论这份保全我的心意……我便不能辜负践踏了。”

后半句在说李老将军。

景平将李爻放开,心痛地想:你对得起任何人,放过自己吧……

但眼下,对爷爷的牵执支撑着李爻,景平不敢骤然将这支撑掀了。

“这里没别人,你不用勉强自己。”景平只能这么说,他希望他起码把情绪宣泄出来。

李爻垂着眼睛,好半天才轻声道:“我试过,哭不出来。好多年没掉过眼泪,可能已经不会了。”

景平握着李爻的右手,冰冷,劲瘦,每一条筋骨都支棱得突兀。李爻一直握着拳,把骨圈捂在掌心里,他半边身子麻了,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度,手因为持续用力,在轻微地发抖。

“放松一点,它就在你手里,”景平试图将李爻的手展开,“我帮你护着它呢,不会丢、也不会掉。”

不知这话怎么触动了李爻,他缓缓张开手掌,因为过于用力,手心已经被自己掐出了血痕。

李爻将蹭着掌心血的骨圈托到景平面前:“我感觉不到它……”

他说着抬眼看景平。

依旧没有眼泪,眼圈甚至都没有红。

可只这一眼,景平觉得全世界都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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