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爻自鄯庸关启程, 伤重不能太快赶路。
这日行至天色将晚,索性在官道上拐了个小弯,去信安城修整, 正好去看看郑铮。
在官驿落脚时, 郑铮还没回来, 李爻将戎装卸下, 换上一身寻常衣袍。
眼下无事,他去院子里透气。
李爻是个稍有精神头就待不住的人,他仰头——驿馆的四方院子, 透着四方天, 在他看来跟坐牢似的。他想起这是景平的家乡,便吩咐人不用跟着,独自出门遛遛。
经郑铮费心多日,信安城大街上游手好闲之人少了太多。李爻一路走一路看, 见百姓忙于生计,日子都更有了盼头。
不知不觉, 他遛到了府衙门口。
太守胡晓已经被下狱了,继任老爷尚未到职,郑铮暂借了此处办公。李爻拿出腰牌, 向衙役道明来意。
值守的衙役们活几十年, 尚没跟郡王对面说过话, 不大敢相信地打量眼前这华发常服的公子, 诧异于这么大个人物, 不仅不带随侍还这般平易。其中一人挺机灵, 回神比较快, 言说郑大人昨日一早去了郊外的修路现场。
李爻有点悻悻,但府衙曾经是信国公府, 是景平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他心底腾起牵念。
还是想进去看看。
衙役似是听闻过贺世子与康南王牵绊很深,见李爻望着楼院发怔,便道:“郑大人或许快回来了,王爷不如进门喝茶等等,”他又压低了声音,“府宅最后一进院子多年没有挪动过,听闻世子的房间曾在那里。”
李爻目露笑意,随手一摸,摘下腰间一块玉牌递给衙役:“多谢,请兄弟们喝茶。”
他进了院子就不让人跟了,行至院尾,见那是个不大的小院,已经堆满杂物。
景平是世子,该是住正屋的。
李爻径直过去——屋子没锁,门上只有个搭扣。
他推门而入,一股潮尘味道扑面而来。这门太久没被打开过了。
他轻咳两声,拿出面罩戴上。
天还没彻底黑下,天光透过窗棂,朦胧地散进屋里。
房间里有玩具,小木马、桌椅小凳、退色的皮球、小布老虎……落了厚厚的灰尘,它们保持着当年的模样,证明这里曾经有个快乐的小男孩跑来跑去。他有开心、有难过,小小的人儿已经自有喜怒哀乐。四方墙壁恍如隔绝了时间,保护着小主人童年狭逝的弥足珍贵。
李爻忍不住细细地感受,“听”每件玩具讲述过往。
忽而,他瞥见桌、柜的夹缝里掉了个薄册子,想捡起来,却因为夹裹板直,弯不下腰。
他只得缓缓将桌子挪开,蹲下捡。
李爻觉得有趣,心下满是期待:这是小景平的习字簿么,倒要看看这小屁孩小时候的鬼画符什么样。
而他翻开的一瞬,又恍然大悟了——本子该是小景平故意“藏”在那的,因为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宝藏簿”三个字,后面还不甘心地补写道“玉尘的”。
景平说过,他生在个大雪天,所以小名叫玉尘。
李爻更好笑了,又往后翻。
第二页笔道依旧歪扭,难得的是表型很准,能看出画得是院子布局,某处标注着“×”,表示宝藏在这里。
李爻好奇心起。
他这么大个人,找小孩子藏的东西当然简单,很快在隔壁书房柜子最矮的抽屉屉子和底座的夹缝间觅得了“宝藏”。
宝藏是一把不及巴掌大的木剑,做工很粗糙,上面刻着同款歪歪扭扭的字,正面“斩妖除魔”、背面“太平盛世”。
李爻皱眉笑了,那小小孩的宏愿期冀渗他在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
他毫不客气地将小宝剑据为己有,不舍地流连到天黑,才回驿馆了。
李爻这日终归是没能等到郑铮回来。
第二日一早,他听说老师住在灾建区了,便命人备好早饭,亲自给送过去。
老师、学生二人在荒郊野外草草吃了一顿早点。
李爻受命还朝,不便多留,见郑铮精气神不错,满腹心思都在整建道路上,道了“珍重”与他分别,往都城方向继续赶路了。
三日之后,王府收到了王爷的家信。
信使交信给门房时,景平正要出门。
他听说是李爻来的信,眼冒贼光,看过信皮,确定那不是一封专门写给谁的信,便迫不及待地拆开。
李爻家信中文字简略,只字没提自己受伤,只说过不得几日就能到家,最要紧的一件事,是想吃玉米菜肉饺子。这是一封不让老管家措手不及的贴心馋嘴信。
景平笑着摇了摇头,再捻,发现后面还有第二页,上书依旧是寥寥几句话“未知景平归否,他有伤未愈亏气血,宫中送来的好药只管让他拿去补养,”写到这,李爻笔锋顿了一下,后又写道“想来他或许吝于使用,便告知是我说想见他好气色,饭食也嘱咐厨房多些温补。”
信末没有款,只有“均安”二字。
景平心里暖融融的,会飞了似的,将王爷要回来了的消息在府里奔走相告好几圈,千叮咛万嘱咐厨房的大师傅太师叔想吃饺子,最后去药房扒拉出合适的药材,给自己掂配出一副温补方子,着小侍醒上药,才出门忙活去了。
隔日,终于要上大朝了。
皇上顶着一张色如菜瓜的脸登殿,丝毫没预料到朝上将掀起一场针对他的血雨腥风。
他让群臣奏事。
三法司联合上奏,信安城震后重建困难,不全因民众信奉离火教所致。
这事是赵晟与三司的几位预谋好的。
几日前,他听了景平将错事推到死人身上的点拨,茅塞顿开——朕无错,诸臣也无错,将错事归咎于已犯大过之人不就得了。
反正,债多了不愁。
“详说。”赵晟道。
三司几位大人互相看看,齐齐撩袍跪倒。
刑部尚书朗声道:“三法司忤逆参奏上官,请陛下恕罪。”
赵晟装模作样一摆手:“起来吧,到底何事。”
“臣等参越王赵昆,在封邑信安城收买太守胡晓,鱼肉乡里,每年除了收纳邑金,还行买官之实,导致官商勾结,欺压百姓,百姓无处申诉委屈,才笃信陛下有神通,能看清百姓困苦。终于城外地震,阻断道路,未多损伤百姓,恰似震开了城中障目之困,引诱越王回都城自诉苦恼。陛下英明,看出其中必有污糟因果,令康南王顺路查探,扯出前番所述因果。是以百姓们更加笃信陛下有神通,这才导致百姓更为信奉,招工困难……”
好么。
这逻辑转了一圈,居然把赵晟的错处描成了神通。
还真给君臣的针锋相对砌出了台阶。
“兹事体大,你们上参亲王,其中若有诬告错漏,朕是要罚的。”
大理寺卿答道:“回陛下,此事链线完整,信安城十数万百姓皆是人证,太守胡晓自知罪孽深重,对所犯之事供认不讳,买官卖官人赃聚在,他甚至买通劳工意图以假像蒙蔽康南王,幸亏王爷识破他的计谋。这是胡晓的画押供状。”
赵晟早知供状上面写了什么,依旧仔细翻过,越翻脸色越沉,要说他也不是全在演戏,信安城终归是他的囊中之物,他眼见有人这般作威作福,是会想把人掐死的。
越王赵昆掐指一算,没算出今日大朝会需要“渡劫”。
他到都城之后一直没走,面儿上是皇上让他好好修养,其实是把他扣下了。近来信安城闹出那么多事,他当然听到了风声。
他私下找三司的官员运作,结果无论是刑部还是大理寺,都告诉他把心放肚子里,万没想到,今日一翻一瞪眼。
赵昆在年宴上被景平算计了一把,满脸起疹子奇痒难当,一抓便是一个坑,现在疹子好了,脸皮变得麻麻赖赖,委实变成了丑八怪。
如今惊怒之下,那胖如面饼的大脸充血,更仿佛变成一张烤过火的芝麻烧饼。
他蹦出来指着大理寺卿的鼻子骂道:“你!你怎么血口喷人!”
大理寺卿云淡风轻,瞥他一眼尚没理会。
赵晟便已经按捺不住了。皇上近来火气太盛,见越王面目可憎,当殿咆哮,随手抄起桌边的什么,劈头盖脸扔过去:“你自己看!这是不是你的东西!是谁?!向三司官员承诺,待平安回封邑必会谢仪后补!还给人家留了信物!”
那是一把零碎小玩意,扔在越王身上又弹落在地——三把纯金打造的小钥匙,上面都刻着“越”字。
赵昆刚刚遇事上头,现在很快冷静下来了。
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可能没想过最坏的情况。
如今他只要能博得自己是自由身,事情便未到绝路。
他好歹是个亲王,被捉住的错处只是贪腐,并没谋反。
于是,赵昆端正行礼:“陛下容禀,臣确实是给了几位大人金钥匙,但非是收买之意。臣听说事情牵涉到自己,打听调查进程,是害怕脏水沾身,无可厚非;几位大人也说,是太守胡晓打着臣的旗号坑蒙拐骗,臣确有过,是失察之过,”他转向三司官员,“敢问各位大人,可有到我府上搜过?搜出多少脏银?大人们可曾想过,那胡晓只有攀诬了我,自己才能获得轻判。”
赵昆敢有此问,便是因为他早防备,脏手之事他从不亲自染指,贪来的钱财被他挥霍大半,宅子、古玩字画,散在各处;剩下的现钱有九成存在太守府,莫说现在尚未抄家,即便去搜,也搜不出个所以然。
事情居然一时僵住,三法司几人没想好应对之说,不敢贸然回应。
金殿上气氛一片死寂。再这般僵持下去,事情又要给打回去重审详查了。
赵晟皱个眉头。他当然不想前功尽弃,只盼赶快让赵昆背锅,将那离火教的事情压下去。
他暂时没有好对策,想起景平日前锋芒初现的模样,不经意看向他。
景平欣然接了皇上求助的眼神,侧跨一步,躬身行礼:“陛下,微臣有话说。”
赵晟拿腔捏调地恍然道:“对哦,贺爱卿当初随晏初一同去了信安城,有何话?讲吧。”
景平半眼不看赵昆,淡声道:“越王殿下在府中养了一只猛虎,为保其兽性常以活物饲之,后来更是以人喂虎,因自幼驯养,猛虎只与王爷情义深重,听闻王爷高兴时在府内宴客,亲自下场饲虎御虎,与之同处铁笼中,猛虎温顺如大猫,”景平话说到这,看向三司的几位,“当日,康南王得知此事大怒,查明确有此兽,将它当物证运回了都城,敢问凶兽现在何处?”
刑部尚书唉声叹气:“那畜生在刑部衙门后院,每日以肉饲喂,总是吃不饱,实在是……要养不起了。”
赵晟这才恍然想起,李爻发回的奏书上曾写过此事:“快将那畜生带过来!”
赵昆稍作平复心顿时又炸了,他不聪明,也不是个傻子。
以人饲虎确有其事,但这姓贺的小子言过其实,肯定还有后招。
回想曾经,他招摇过两次。
在人前显摆他的大宠物,亲自下场以人饲喂,全身而退。
但当时那老虎本不十分饥饿,见他这个“熟人”镇定泰然,反衬出“饲料”的魂儿都吓掉了。
动物本性,惯会欺软怕硬。
可如今……
老虎已经整日吃不饱了。
依着皇上的性子,说不定要逼他进老虎笼子自证清白。
到时候,他与老虎“和平共处”,就证实了景平并非攀污;想留清白,便要以命相搏。
赵昆怒目看向贺景平:这小子心思居然如此歹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