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炮火连连, 城头撑起支摘重盾。
湘妃怒被投石车高抛过来,砸在青铜鬼面上,爆出火光, 粉色的烟尘给青面獠牙上了一层胭脂, 更显鬼魅可怖;更甚有炸/雷越过盾牌, 飞过城头半月台, 到城关之后,爆开便即刻飞沙走石。
黄骁指挥防御,下令箭、炮齐发。
但效果不太好, 对方的投石车不知如何改造过, 射程居然比晋军的火炮远。
赵晸的目光随女儿身影动,直到乌月似的铠甲远得看不见,空留眼底一片怅然若失——蓉辉带兵下城那一刻,赵晸的心乱了。
他从来觉得自己可以运筹帷幄, 即便事情败露,也能为女儿善后一个平安去处。
可闺女偏生是来讨债的, 关键时刻,反调都懒得与他唱,直接给他拖后腿。
他不停地问自己:
我还能有翻盘的一日吗?
我为了至高无上的位置, 能舍得下蓉辉吗?
事到临头, 他反而犹豫不决了。
他设想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 突然觉得没意思。
“将王爷请到瓮城去。”李爻冷声道。
瓮城是城关之内被隔绝的独立区域, 一会儿闹成什么样, 都不至于伤及无辜。
“晏初!”赵晸急转向李爻, “你快召她回来!她没有临阵经验, 我从不曾真想害过你,你为何要她偿命!”
他喊得撕心裂肺。
此时, 李爻没工夫与他掰扯个人恩怨,更懒得解释待蓉辉的成全之意。他一句话都没说,上了城关瞭望台,居高向下看一眼,见辰王还在向他喊什么。
早知如此,一言难尽。
景平仰头看,见李爻所在之处防御坚实,暂且放心。他惦记着五弊散的解药,追着辰王到瓮城中,质问道:“你说你没害他?你在他银乌面罩的滤片上浸过什么药?”
赵晸眸色中闪过差异,知道眼前这小子所做之事,比自己预想的更多。
“既然没有害他之心,把五弊散的方子或者解药给我。”景平见他不答,少有地面露急切。
“滤片里浸的是我尝试缓解晏初毒症的药……”
“胡说,”景平厉声打断他,“不仅不对症,更似激发了病程!”
辰王神色柔下几分,摇了摇头:“没骗你,我也发现了不对症,是以没继续下去。我没有解药,想解他的毒,只有逐一尝试。当年我交给先帝的是一套方子,最终他到底用了哪一种毒方,我不知道……且他或许不完全信我,又找人调过药方。”
他方才还诓骗太子交换解药,眼下见大势已去,便不再瞒了。
“逐一尝试”四个字让景平暴怒,是药三分毒,如何能这般尝试!
他脑子飞转,下意识将手插进头发里钩扯着。微痛刺激着他冷静。他心脏像猝然被利器贯过,剧痛让他不经意间打了个晃,好不容易盼来希望,眨眼睛回到了原点——没人知道方子?仅存解药……被赵岐吃了!
他在这一刻心生暴戾:都去死!全都死了才好!
胸中闷气无处发泄,压抑太久,化作一声仰天嘶吼。
可肝肠寸断被宣天炮火吞噬得半点不剩。
“你杀了他,老朽告诉你方子,老朽知道你们的老皇上确实改过配方。”
突然有人插话。
大祭司绑着能爆塌半面城墙的湘妃怒,有恃无恐,晋军忌惮他,防备地围着他,不敢上前。
景平向来聪明无比,可刚刚的打击让他有些恍惚,他定定看着大祭司:“我凭什么信你?”
祭司笑了:“你通医理,对毒有所了解,听好了,寒霜子五钱、金落石一钱、夏子落血三钱……”
他念念叨叨,说了七八种药名、分量。
景平惊喜,这与他已经试出的药物有数种是吻合的。
“杀了赵晸,”祭司说到一半不肯再说了,“信安惨案他是幕后推手,你杀他是为父母血刃仇敌,有何下不去手?”
他知道景平的身世。
“贺泠,”辰王威吓道,“本王即便十恶不赦,也是亲王,你手刃亲王,自己也活不了!”
与此同时,城外先后两支信箭冲天爆开,花信风与蓉辉都已入敌军杀阵。
郡主骁勇无比,跟在她身边的护军惊骇——姑娘是不要命了么。
她可能确实不想要命了。
她太年轻,事情骤然闹到眼下的地步,她什么都阻止不了,实在不知该如何活下去面对往后。
她爱慕的人是为了天下人背负二臣骂名;而她呢,切切实实逆臣之女。
如果血能洗净这污名,她愿意把血都洒了。
起码对得起那人看重的百姓安宁;起码世人会说,辰王教出了个好女儿。
她一枪扎倒迎面冲来的骑军,抽枪时,对方的血溅在脸上。她囫囵一抹,回望远得看不清的城关——李爻在那里。
他第一次做前锋营统领时,只有十三四岁吧,比我年幼很多呢……
可阵前不允许有刹那分神。
眨眼的功夫,敌方四五名长/枪骑军向她冲来,她陡然回神,脱蹬在马上跃起来,堪堪躲开致命的围攻。
一波未平,冷箭转眼至。
蓉辉在空中再难转身,她用长/枪荡开脚下众多敌人的兵刃,已来不及去挡暗箭,眼看要被一箭射中。
万钧之际,不知从哪里冲出一道亮银,银光上流淌着火把的暖辉,“锵”一声与暗箭相撞,两相弹飞——不知谁的腰刀,帮郡主化险为夷。
蓉辉落在马背上。护军合围护住主将。
“两军阵前,怎容分神,金枝玉叶还是别来阵前玩!”不远处一名小将军爆喝,他两手空空,怒目看向郡主,开口便骂。
蓉辉一愣。
也就在这时,那小将军背后有长刀军冲来,对他劈头便砍,他头都不回,伏于马背上。
而那用刀人是个高手,刀锋不收、凌空而变,垂直向马背压下。
小将军的兵刃刚当飞镖扔出去救人了,他不是主将,身边没许多人护着,眼看要被一刀劈中。
星火闪逝的功夫,蓉辉手中长/枪像标枪一样投出去,正中敌军刀手颈嗓。
“多谢救命!枪给你用,扯平了!”
蓉辉向他大喊,抽/出腰刀,回手砍倒一名敌人,喝道:“让城上放箭掩护,咱们去冲乱敌军阵型!”
也就在这时,敌军得知晋人从两侧冲出城,火速调阵——刀兵先行,投石车紧随,湘妃怒如同压顶的雹子盖过来。
粉尘映红了暗夜天空,又被丝丝细雨压扑下去。
瓮城里正在对峙的众人被城池两侧的爆炸声震得惊骇。
辰王第一个回神,突然抖肩撞翻了押他的侍卫,另外一人见他要逃脱,出刀劈下,辰王非常巧妙地转身,落刀反而劈开了绑他的绳扣。
他单手一晃,抢过对方配刀,扭头就跑。
这一系列变故瞬间发生,刹那完成。
景平心惊,这独臂王爷的功夫只怕是在自己之上。
辰王谁也不理,飞身上马,沿马道上城往城西奔去。
于是,城上大乱。
赵晸一马当先,身后追着官军、景平,再后面是那人形炸/弹老祭司……
老头像自带着看不见的罩壁,周身三丈,无人敢靠近。
轰天震地中,众人拉练似的跑过去了。
战场上确实如此,变化瞬息而至。
今日更是门坎子拴鸭子,外乱里也乱。
李爻听报说羯人祭司也去了西城门,心下一凛。
西城门和墙头经不经得起那么多湘妃怒同时爆炸?
他不确定。
更何况,景平也跟去了……
眼下南门防御尚算安稳,黄骁正命人用投石器向城下散射火油弹,只待敌军迫近,便放火箭开烧。
李爻交代一句:“我去西面看看。”
跨上战马,疾驰而去。
此时,辰王已经先一步到了城上,不管不顾地扒拉开城头官军,吼道:“城下什么情况,郡主呢?!”
多数中级将官不知反不反的,只知这独臂雍容之人是辰王,忙拿千里镜观望。
城外敌军还在用投石车四下扔炸雷,眼下天黑,守军想依从前的法儿用弩箭凌空射爆湘妃怒,准头不大灵光——城关越发被一层浓重的粉尘包裹着,好像下一刻就会有妖怪从中化形。
好半天,瞭望台高喝:“郡主平安!以旗火信让城上用火油弹打投石车!”
辰王劈手抢过千里镜,寻穿透力极强的旗火信,见女儿就在那附近,铠甲上满是斑驳,不知染了谁的血,清秀的面庞挂着他从未见过的刚毅。
辰王透过那张脸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看到了李爻,看到太多曾浴血拼杀、尚在人世或故去的战友。
“按郡主旗语传令!”他定声道。
跟着,他听见身后一片乱声,转身见大祭司已经上了城楼。他怒道:“你若依计行事,我便能得掌武令,到时你想在王上面前自证,我自然会配合你把事情说清楚!”
大祭司让他气乐了,冷笑反问:“我不依计划?我为向王上证明清白,以药草吊着他一口/活人气。有今日的麻烦都是因为你!十几年前设计我族背锅,近来又暗中挑唆搁古撤兵,老朽再没时间陪你耗着!”
辰王也怒了:“若不是你派人暗杀康南王,事情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什么时候,我怎会做这种事?”
话音落,辰王一呆,而后如遭雷劈——原来不止赵晟算计他、暗趟浑水的也不止贺景平!
他陡然狂笑起来,笑声苍凉可悲,他自嘲地想:原来我机关算尽,最终势败,是因为女人……
他是在瞬间就反应过来了,从始至终只有豫妃知道他与羯人祭司的大多计划,从中挑唆,太容易了。
他以为她爱他,能用情意牵制她,终究是……小看她了。
他像疯子一样,任雨水打在脸上,渐渐不知到底是笑还是哭。
可叹从头开始他就错了,他不该为了顺应先帝上意出谋算计李家、不该因与李爻的私交救他性命、不该与羯人相谋、不该心疼豫妃……
一生皆错断,终成今日局。
他哀嚎一声,吐尽了满腔不甘,收敛笑意,定视着大祭司:“你豁出性命来要的真相我给你了,你想要我的命我也可以给你,你……”话说到这,他被马蹄声吸引了主意,见李爻策马已至,不再与祭司废话,转向李爻朗声道,“赵家诸多对你不起,都源自我,我把命还你,蓉辉若是能活,往后……求你救救她。”
话音落,他两步奔到城边,扯住城头荡锁,飞身跃下,落地抢下战马,没入战阵。
城上已经开始扔火油弹,辰王只身在炮林火雨中存活的概率太低了。
但他不能死在城上。
他要去找女儿——离开这世界之前,他要为她拓开余生的安宁。
“康南王,”老祭司见辰王跃出城去,脸色难看极了,他有点咳嗽,眯了眯眼睛,“老朽活不久了,索性再送你一件礼物。”
李爻刚到就被辰王劈头盖脸一番托付,定神站着,没做声。
老祭司缓声道:“听说你们先帝用前朝的免死铁券,打了个镯子送给你,想套住你家的忠心,如今看他确实套住了……但那镯子上有个关于你爷爷的秘密……”
“住嘴!”
话没说完,有人爆喝。
大皇子赵岐不知从哪窜出来,怒气冲冲,不顾老祭司满身湘妃怒,从将士手里夺过手/弩,一箭射在他肩头。
大祭司猝不及防挨一下,人打了个晃。
他看向赵岐:“……大皇子殿下……看来你知道这个秘密?”他眼角被阴损的笑容捏出皱褶,每一道都如深渊,填满了算计,他恨赵晸、也恨李爻、恨每一个晋人,“不如咱们来玩个游戏,”他一边说一边向赵岐逼过去,“赌……是我先把秘密说完,还是你先射死我,”他又看向李爻,“康南王大可听我说完,再考虑是救他,还是让我炸死他。”
他知道自己命数将尽,索性疯癫彻底,挑衅地看着李爻。
李爻没动,他再如何铁石心肠,心底依旧在某个角落深藏着爷爷给过的温暖。
大祭司笑着向赵岐迈出一步,却看着李爻:“你们先帝为表敬意,将战马的腿骨打了圈,套在镯子上一起送你了,对不对?”
“你住嘴!”
赵岐爆喝,“嗖”一箭,正中大祭司心口。
但激动之下,偏了些许。
大祭司吃痛,笑容抽搐:看来这小崽子真起了杀心。
“但他送你这玩意之前,你家发生了什么事?”
“别说了!”
第三支箭擦着祭司的脖子飞过去。赵岐慌乱下,手抖得不像样。
祭司毫不在意第几箭被射中,不错眼珠地看着李爻的眼睛。
可他看不出对方的情绪波澜。
“你爷爷坠马摔断了腿对不对?那不是马骨,那是你爷爷的腿骨!”大祭司尖声狂笑,他相貌本是和蔼的,此时却狰狞出人间至深的恶意,“我曾与你爷爷几面之缘,这般算来你是故人之后,他一生刚毅,竟为你委曲求全至此,而赵家,将他比作牲口!你看看,你们效忠之人如何待你?!你想过吗,他诛心之举为了什么?”
景平猛然看向李爻。
他早觉得晏初镯子上的骨头圈不大对劲,怎么竟然……
可李爻还是那副沉静的表情,只是半眯起眼睛,似乎在问大祭司:说完了?
情绪太冷。
冷得不像活人。
大祭司以为能看到晋军神话的暴怒、嘶吼、委屈、迷茫、癫狂……
但什么都没有。
他全没想到这年轻人的心冷硬至此,现在的李爻没有人性,像个背负使命的神。难以想象,是什么噬心熬骨的经历磨没了他“人性”,又以神性填充。
大祭司失望。
他知道李爻不会给他更多时间放肆了,把心一横,直冲赵岐而去。
也就在这时,“嗖”地一支弩/箭,夹风带电——衣裳边缘只有发绳粗的引线应声而断。
他左手跟着一轻,心知大事不妙。
再看李爻,面无表情地喝道:“拿下!绑了吊到城上去,一刻时间敌军不退,就杀了祭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