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爻心心念念早回府, 可出发在即,琐事极多。
他离开兵部衙门时,天都黑了。
他坐在马车里, 看车外的人间烟火, 突然开始反省——到现在都不知道景平到底喜欢吃什么。
这臭小子似乎不挑嘴, 只要是他做的, 对方会一股脑吃个盆干碗净,无论什么菜、什么饭,全部喜欢、并列第一。
咳, 谁让我做饭好吃呢。
李爻腆着脸想。
正这时, 马车路过一拉遛儿小吃摊子。卖蜜饯干果的摊位前,四五岁的小孩正拽着家里大人撒娇耍赖磨吃的。那孩子长得和年画里的娃娃一样好看,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头上冲天锥绑了截红绳, 支棱得像个鸡毛毽。
大人果然经不住这可爱孩子的软磨硬泡,乐呵呵地皱眉头妥协, 把他抱起来指着一堆一簇的好吃的,问他想要什么。
李爻被这画面柔了心思,他不禁想, 救下景平时, 那孩子也不过这么大。
后来景平跟着花姨婆四下漂泊, 老婆婆不会慢待他, 却会被现实所困, 难以给他足够的童年烂漫。
所以他才有种超脱年纪的冷淡么?
没有一蹴而就的成熟, 都是被不知多少残酷现实打磨成那副模样的。
李爻这么想着, 向小侍吩咐“快一点”,便落下了车帘。
他进府门, 是孙伯来迎。
“景平呢?”李爻问着,将外衣脱了,径直往厨房走。
孙伯接了衣裳跟着他:“公子在药房窝一下午了,现在也没见出来。”
“先不惊动他,”李爻道,“我去做点吃的,您去忙吧。”
王爷府上向来没繁文缛节,连滚蛋都知道。
于是,孙伯本着“再位高权重也是小年轻,不好好吃饭怎么行”的心态,关切道:“您还是先和公子把晚饭吃了吧,这时间不早了。”
李爻笑道:“很快的,一会儿我找他一起吃。”
这不听劝劲儿的。
孙伯知道东家八成在街上看见好吃的,又技痒了。他在江南小院时也会偶尔如此,从集市上回来,一脑袋扎进厨房,然后捣鼓出美味来。
可那时他闲人一个。
眼下宵衣旰食的……
孙伯决定无视东家的意思,找景平告状——全府上下,能治王爷的只有公子了。
更何况,公子也不好好吃饭,说要等王爷回来。
凑一对儿的不省心,咳。
李爻当然不知老家人的腹诽,已经“占灶为王”,把厨子们都打发出去了。
他洗好手,翻箱倒柜,找出去年洗净晾干的梧桐花,加极少的水煮出香味,再滤去花瓣,加了白糖,熬出一锅薄糖浆。
端锅下火冷片刻,他将些花生、核桃扔进去,用大铲子无火翻炒。
糖浆冷得很快,迅速泛白反砂,黏裹在干果外面。
李爻右肩有伤,左手一通操作依旧干脆利落。
他很满意,抻出张大油纸铺开,将满锅糖粘子倒在上面,摊成一片等小吃彻底冷却。他随手捻起一颗,刚想尝尝,突然被人搂了腰。
景平是故意压低脚步和呼吸声猫过来的,厨房灶火声杂乱,李爻真没发现他。
“怎么回来就钻厨房,”景平蹭着李爻的发鬓,“不想我吗?”
李爻让他惊了一下,偏头笑骂:“偷袭我,不怕吓坏了老人家?”他随手把糖粘子喂进景平嘴里,“尝尝好吃吗?”
那是颗花生,被单拎出来彻底凉了,吃进嘴里又酥又甜,更蕴出一缕熟悉的香。
“怎么样?”李爻问。
当然好吃了。
景平又吃了一颗。
他是不太爱吃甜食的。但眼前这撮糖粘子格外引他垂涎。不知是因为花香和甜度被李爻控制得恰到好处,还是因为这东西出自心上人之手。
“怎么回来就做这个,连饭都不吃?”景平好奇。
李爻眼珠一转,自觉说想补偿景平童年欠缺是在戳他心窝子,于是瞎话张嘴就来:“回来路上看见个排长队的小吃摊,本来打算买点给你尝尝,后来一想,我做的肯定比他的好吃啊,”他笑眯眯地在景平腰侧扶着摩挲,亲切顺便揩油,“心意这东西,拿钱买的没意思。”
景平看他,总觉得对方这话说得不太实在。
但他知道李爻不想说时,从不会去刨根问底,他笑道:“太好吃了,恨不能一口都吃掉,又舍不得。”
说这话时,景平轻轻捧了李爻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而后才跟他贴了贴额头。
分明是在说糖粘子,偏生出股另有所指的意味。
李爻秀峻的眼眉一挑,心说:果然哄小孩的东西哄不了这小流氓。
他暗笑自己竟然也有瞎忙活一气,只为博人一笑的一天,清了清嗓子:“我饿啦,糖粘子凉了更好吃,咱们先吃饭去。”说完就要跑。
“太师叔。”景平突然换了称呼,这让李爻一时恍惚——对方还是那个薄脸皮的小冰块。
“再让我吃一颗呗。”景平磨他。
本来就是为了逗他开心的小零嘴,吃就吃呗。
殊不知景平没拿糖花生,反而看向锅里。
锅底还有些没挂在坚果上的糖霜,景平伸手捻了:“好像有股香味,用什么熬的糖?”
李爻笑道:“尝不出来吗?那么熟的味道。”
“嗯……”景平皱着眉,“所以得再好好尝尝。”
话音落,他用沾糖的手指在李爻唇峰上一点,跟着凑上去,将那口糖舔个干净。
顺带在对方嘴唇上撕磨着。
李爻迎着他尝到半口清甜,心道:越发花样百出。要青出于蓝了么?后生可畏。
带着蜜糖的吻没持久纠缠。
“果然是最喜欢、最熟悉的味道,”景平眸色柔和,不等李爻说什么,拥他出了厨房,“身上的伤还疼吗?我先陪你把衣服换了好不好?”
不提李爻的骨伤,单论肩膀对穿的窟窿就离痊愈远着呢,他自行换衣裳是略有勉强的,可现在他只觉得这臭小子得手之后,像块让他舍不得扔的狗皮膏药,止疼却黏糊。
他瞥见胡伯正从偏院过来,想把手从对方的搀扶下抽/出来:“又没残废,不用扶着。”
景平的手反而不大正常地顿了一下,把他拉得更紧了。
也就在这时,李爻余光晃见院墙上掠过一道不对劲的暗色。
他惊觉不对——几乎同时,背后蓦地啸起破风声。
骇人且熟悉。
景平一把将他拉进怀里,措步护住。
李爻顺着景平的势头闪身,宽袍大袖翻扬,冷箭被他用袖子扫偏,钉在树干上。
他大喝:“胡伯别过来!”
跟着,他手在腰间一带——什么也没有。
……
妈的!
李爻面沉似水,心里暴躁。
可叹他刚刚在厨房忙活,嫌腰里悬着匕首碍事,把东西卸了!
“杀鸡焉用牛刀?”景平在李爻腰间轻带,将他送到旁边,扬手两枚钢针。
被对方欺负到家里了,何须再留手?
暗器是冲对方眼睛去的。
杀手一共两人。
冲在前面那位眼见景平抖腕子,在空中腰身一挺——鹞子翻身,干净利落地躲开冷光。
而同伴却被他挡住视线,看见星点寒光时已经晚了。
两枚钢针一起扎进左眼,那人惨呼一声,落地捂眼,踉跄翻倒。
景平一不做二不休,又几枚钢针补过去,既狠且准地落在那倒霉蛋几处大穴上,对方登时跟自己的胳膊腿生疏起来,在地上翻身数次站起不来。
另一人没想到,同伴这么快折了,摸出手/弩向景平便射。
距离很近,机扩的射速比人手打暗器快很多。
但李爻一直旁观,又不是死的。
千钧一发之际,他脚尖挫飞一块鹅卵石。
石头像小炮弹一样,“呼”地冲那人太阳穴砸过去。
杀手顿时分心,躲闪之余,手/弩角度偏斜,短箭谬以千里地连景平头发丝都没擦到。
搏命过招,稍有差错便胜负既定。景平匕首出鞘,一斩落在对方手背上。
平铺直叙的一刀,有削金断玉之力。斩断了对方半只手掌。
手和手/弩落地分家,血扑洒而出。
而那杀手忒奇怪。不喊不叫,更似不知道疼地连眉头都不皱,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左手从后腰拽出匕首,又向景平扑过去。
金石擦错间,李爻已看出那人不是景平的对手,他站定没再插手。
果然不出三招,杀手的匕首被景平齐根斩断。景平抬脚踹在那人胸前,对方直愣愣摔出去,落地呕出一口血。
行刺彻底失败了。
李爻不是武将,府上就没养家将。更因离府五年,之前的家丁也早遣散得七七八八。
这王府实在是没有王府的排场,完全是几个老少爷们聚在一起过日子。
而今变故突发,胡伯先差点被吓得背过气去,缓过来意识到自己打不动但是能喊,遂敞开嗓门大吼:“快来人呐——有刺客!”
老人家平时爱玩儿个票,气沉丹田,一嗓子嚎的一里之外都听见了。
但王府委实太大,家丁抄笤帚、伙夫拎刀,赶来救场时,架已经打完了。他们只得又去拿绳子,把人五花大绑起来。
“你没痛觉?”景平冷脸问那断手刺客。
对方与信安城郊袭击李爻的牵机处探子一样。
“中毒了想解吗?”景平又道,“为什么来行刺?受何人指使?告诉我,我能救你。”
汉子阴冷的眼里闪过一丝游移。
也就在这时,王府院墙上另一道黑影陡然起势。
那影子没往墙下跳,三声连续嘣响,三支弩/箭连发。
两箭朝向两名刺客,另一箭是直奔李爻去的。
这箭不同寻常,带着星点火光,“丝丝”冒响。
须臾间,李爻和景平反应过来了——是湘妃怒!
弩/箭太快。
景平大惊失色,已经顾不得刺客死不死了。
大喝一声“晏初”合身向李爻扑过去,可二人离得远,景平再如何轻功卓绝,又如何能敌得过箭矢流星?
电光石火间,不知何处一道暗影凌空而起,从半空截住射向李爻的箭,黑旋风似的卷向偏院。
李爻惊急万分,嘶吼道:“滚蛋松嘴快跑!”
话音未落,他被景平扑倒在地。
“轰——”
连续三声爆响,三颗湘妃怒先后炸了,李爻的喊声被吞得像从未出现过。
恶魔似的粉色烟尘铺天盖地而来。
李爻是见了不知多少次生死的将军。
可这一刻,他的心像被重锤捻过。
滚蛋在用命救他。
它从小被他捡回来,毛茸茸,黑溜溜,那么一小团,缩在他掌心里;
而后,它长大了,爱吃爱闹有点小本事,已经像家人一样……
李爻从景平怀里窜起来,用衣袖掩住口鼻便要往偏院冲,却被景平拦腰截住,抱起来送进最近的房间:“你受不了那地方,我去找它,听话!”
景平说罢,猛然关严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