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德年愣神很明显。
玉盏颜色浅淡, 堂内灯火又暧昧,他一双醉眼难看清杯底刻了什么。
但他能确定,那两列凹陷的纹路是字, 不是剑尖掠出的划痕。
因为符号排列很规整。
几乎同时, 任大人意识到李爻玩笑似的泼掉第一杯酒, 是为了洗去玉屑。
“任大人, 怎么了?”辰王见他木讷,不禁好奇。
“这……”任德年举起浅盏,用杯底映火, “康南王刻了字, 下官醉眼昏花……”
光线明暗变换,任大人找了半天角度,终于看清了——天地立心,生民立命。
八个字撞进心里让他无言以对。
他那张在酒精刺激下如熟螃蟹的脸是不大可能变得更红了, 唯有心下惭愧得紧。
直至此刻,活了半辈子的人才切实体会到何为真正的“汗颜”。
他端向李爻叉手行礼, 默不吭声。
辰王更加莫名了,问李爻:“晏初写了什么?”
李爻笑道:“哪儿有字,任大人贪杯, 将剑尖的划痕看错了。”
辰王见他不愿说, 估摸是给任德年留面子呢, 一笑没再提。
这般一闹, 郡主的伤心淡了。
众人又开始扯闲话, 李爻坐在席上, 总是巴望着走, 可谁都没有要散的意思。慢慢地,他便即来则安, 东一耳朵、西一眼,瞧开热闹了。倒从众人的“醉话”里听出不少近来忽略的暗潮涌动。
比如。
皇上发病之前,在朝里建了一个新机构,暂时取名叫“侍政阁”,而这侍政阁里不只有官员,还包括民间学者、商贾、地主甚至寻常农户。
定下规矩,每三个月在宫中行一次“侍政议事”。
更重要的是,议事之后,要将重要提议张榜公布于民间。
皇上此举倒也不奇怪,他是被那离火教之事逼得挠头,才想出这么个披着“广听纳言”外皮,内核依然是“事不关朕,是他们说的”甩锅法儿。
只是“侍政阁”戳摊儿太温吞,第一次“侍政议事”没来及张罗,赵晟就被迫暂时直挺了。
眼下文官们又把这事拿出来说,从安全、得利、善后、几家言终归是一家言等诸多方面开始啰嗦,有赞成也有反对,叨念个不止。
辰王目光掠向李爻:“晏初在边关,是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如今说说你的看法。”
李爻不想掺和:“下官一门心思在搁古人身上,对内朝政务没有建树想法。”
辰王又要说什么,突然门外快步进来个侍人,到辰王身边耳语两句,王爷表情微妙地凝重了一瞬。
王府宴客、能由侍人冲进来打扰便不会是小事。
席上立刻蹦出有眼力价儿的官员道:“王爷辅政辛苦,若还有事忙,我等闲人便不多叨扰了。”
辰王没拦着,与众人客套几句,宴会终于散了。
宾客三两结伴往外走。
李爻爱热闹,却不爱这种绷着心眼子的热闹,他出了宴堂,半句话都不愿再废,趁人不注意,拉着景平弯进一条小路。
这是条临着院墙的蜿蜒小道,铺满了鹅卵石,与大路之间隔着水域造景。遥望过去,能见幽潭另一边灯火通明,听见笑声不断,反观李爻这边,隐月、清风、一双人,静谧得安宁。
李爻放慢了脚步,他想:或许是身边有景平,才觉得此情此景好,料想我孤身一人走这路,只会觉得凄清。
他不经意间合着月光笑了,行至二进院落中,忽而晃了神,忍不住往院墙边看。
“怎么了?”景平问。
李爻没答,站定步子,看看左右没有人,提起袍子脚下一飘。
景平“悠着点”还没出口,李爻已经越过小径边的灌木丛,往草坪深处去了。
小路很偏,常日里似是没人来,辰王面上不拘小节,院工也随主子大大咧咧,草坪仗着有灌木遮挡,已不知放任生长多久,靠近墙边处,隐有蒹葭苍苍之妙了。
看得出,李爻对这里很熟,他径直向特定方向去,蹲下拨开草丛。
荒草后面居然露出一道小门。
小得像狗洞。
“怎么……”景平跟着他,诧异道,“怎么王府有这样的地方?多危险。”
李爻笑了下:“也还好吧,太小了,成年人钻不进来。”他说着去推门,纹丝不动,“看来是封死了,便更不危险了。”
他言罢起身,一拍景平,二人又回到鹅卵石小路。
走出几步,他歪头看景平,见对方想问又不敢问,忍不住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好奇就问呗。”
景平猝不及防,皱眉冲他笑了笑。
“辰王殿下断臂前一直是太子……”李爻嗓音轻飘飘的,引出一段陈年往事。
当时南晋初立朝,尚没设太子东宫。
辰王一直住在这。
而当今圣上还是三皇子,是住在宫里的。
辰王殿下很疼几个弟弟,包括李爻这个与赵晟形影不离的皇子伴读。
他虽比李爻等人大出十几岁,闲时依然能陪几个半大孩子玩闹。
先帝对皇子们的学业要求很高,有时头一天出题,第二日要答案,从韬略到兵法,解不出来就得挨罚。
赵晟和李爻没少挨罚。
后来二人臭揍之下生“奸计”,在宫里修了一条“暗道”,是从一座废弃宫院的假山洞穿进去,把院墙凿通,出去是护城河边。沿河走小路能到辅桥,赶着哨位换岗松懈,便能溜掉。
这样一来,二人遇到难题就偷跑到王府求助,为了不连累大皇兄,在王府也挖了个门。被教导过答案,再小睡一觉,趁天亮前偷跑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美滋滋。
时至今日,这钻狗洞的秘密,也只有景平一个“外人”知道。
回想当时,赵晟还小呢,曾拉着辰王衣袖撒娇说“待皇兄登位,也不能忘了咱们钻狗洞的情谊。”——洞在人情在,山河万年。
这话当时听来着实可笑;而今看,则变成了另一种可笑。
李爻轻声道:“这玩笑似的约定,不知王爷和皇上还记不记得。”
景平目光映着月色闪了闪,他环望四下,突然微弯身子在李爻脸颊上亲了一下。
李爻没防备,抬眼看人。
“刚才你舞剑的时候,我就想亲你了,想抱你,还想……”景平虽越发蹬鼻子上脸,更不要脸的话终归暂没好意思说出来,换话题道,“那俩货记不记得我才不想知道。只是你啊,记着他们干什么,不能看看眼前人么?”
呵,不光腻乎,还被掐脖子灌了一口醋。
李爻笑着摇头没说话。
“晏初……”景平声音像没骨头似的,他看着前方悠长的小路,“你这么好,我何德何能,才能守在你身边啊。”
这要放从前,李爻会先骂一句“肉麻”,然后立刻尾巴翘上天,好一番自我灿烂。
可今天他没说话,拉着景平的手贴在嘴唇边还了个吻,再扣进掌心攥住。他垂着眼睛看脚下——我哪儿有你说得那么好,或许是我修了几辈子,才能在尝不尽的苦楚算计里,得你这么个可心人呢。
宽大的袖子和夜色成了二人牵手最好的掩护。
直到出府门,人渐多了,他们才没继续十指相扣。
景平知道李爻饭没吃好,他自己也没吃好。他扶对方上车,向赶车小厮吩咐了几句。
马车穿街过巷,停下时,景平掀开帘子问道:“你来过这吗?”
车窗直对一家临街小店。
店铺没门头,店面也小得一眼望透。
现在时间不早了,店里依然有不少客人,十张桌只空着两三张。
景平见李爻两眼发直,笑道:“听说你嘴馋啊,居然不知道这里?这家红豆沙可好吃了,去店里喝一碗,还是我去买了带回家?”
店门口一排搭了灶的大锅上烟氲袅袅,微寒的春风送来股很淡的甜香气。
李爻来了兴致:“去店里吧。”
说罢,他扯过斗篷将惹眼的白发遮了,跳下马车。
小店在窄街当中,马车停在门口碍事又惹眼,李爻跟赶车小厮吩咐道:“你多打包点好吃的带回去,跟大伙儿说今儿贺大人请客。一会儿我们自己溜达回去。”
“得嘞!那二位爷夜路当心!”半大小孩乐呵极了。
李爻把人安排打发了,迈步往店里晃荡。
店家是个大姐,很是热情:“公子进店随便坐,来点儿什么?”
李爻看景平。
景平做主道:“两碗红豆沙,一碗细面,两屉小笼包。”
李爻笑道:“饿死鬼投胎?王爷家的饭很难吃么?”
“何止难吃,”景平瘪嘴,“一口都咽不下去。”
“那一会儿多吃点。”
他二人低声说笑落座,片刻便腻在桂花味的相思甜里。
这一刻人间烟火暖了心,便不负在人间走一遭。
想来人性从来都真实,只有得不到的才倍感可贵。有人生来就在蜜罐里,衣食无忧却时时不甘,总是想寻刺激、又或找所谓的无拘无束;也有人生就是要渡劫的,经千重山,越沟壑深渊,尝尽冰霜,又总能被点滴的平静温暖柔了心肝。
李爻和贺景平,大概都是后者。
相遇,是不幸中的幸甚。
李爻腰上裹着护具,怎么待都是正襟危坐的模样,坐在角落也特别突兀。
他吃了半笼包子,喝下半碗粥,便吃不下了,干脆扭过身子,非常不嫌脏地往墙上一靠,看着景平吃。
景平被他看得不自在,把面条囫囵咽下:“你……你别总这么看我啊……”
“呦,”李爻阴阳怪气,抽出帕子沾掉景平嘴角的印子,“刚才我舞剑时,你眼珠子都黏我身上了,怎么现在反过来给我看两眼就不行?”他坏笑了下,坐直了凑近景平耳边低声道,“刚才园子里,你说想亲我、抱我,还想什么来着?”
旧账太会找时间翻。
这简直是大庭广众之下的调戏。
景平被撩得一口噎住。
他算是看透了,李爻人来疯,越是人多他越不吝,真到私下没人时,反而老实很多。顿悟这点之后,景平也弯了嘴角,但一句“到家我告诉你”不及出口,被街上突发的糟乱截住了。
似是有官军来了。
果然念头刚冒出来,官军已至小店门口。
来的是刑部衙役和金吾卫。
领头那人提着一张画像:“看到过这个人没有!”
店家懵着眼睛看了看,摇头道“没有”。
衙役便进店挨桌查问。
那画像招摇,李爻和景平两眼看出来,上面画的是越王赵昆。
他不是在狱里么。
怎么……
越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