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怀是军营里长大的汉子, 脑袋里的杀伐多是直来直去,是以他对晋朝的仁政嗤之以鼻。他从来认为恶人自有恶人磨,不给足够痛的教训, 不足以震慑险恶。
李爻没来时, 他带人折磨战俘, 甚至将半死不活的俘虏悬于长城墙外, 整得一列残躯断肢,像腊肉一样挂着,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李爻来了, 不许他这么整了, 他心里顶不服气。
但康南王年少成名,在大晋军中威名赫赫,才压下常怀些许气焰。
今日常怀在城上轮值巡戍,第一时间收到斥候来报, 说前方敌军不仅大举来袭,还分出了一小队向鄯州南向的山坳进拔, 那山坳里有尚不曾撤离的百姓集居。
他心里一下翻了个儿。
在他看来,李爻再如何军功卓绝,骨子里还是被世家教诲的仁慈占据太多, 若敌军生擒山坳里的南晋百姓要挟, 会发生什么真的不好说。
于是常怀急召百人小队, 快马加鞭, 想赶在敌军之前迁百姓回关内。
他对此带路况极熟, 带人绕关内小路, 的确比敌人早到。不由分说, 张罗着老乡随军回撤。
但老百姓哪有军人雷厉风行,起初怀疑他们是骗子, 不信、不配合地问长问短,问清了还得回屋拿值钱东西,一耽误又过半晌。
常怀急了,让骑军一人带一百姓,甭管男女老幼全都扔马背上驮走再说,死活磨蹭、不乐意走的,留下爱死死去。
场面一度极为混乱,知道的是南晋官军救老百姓,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土匪抢人呢。
一片吱哇乱叫中,官军好不容易把百姓通通打包上马,刚起喝令要急行离开,山坳里便被灌进一阵诡谲低沉的军号声——
是搁古的牛角号。
掌眼看,山坳口已被乌泱泱的搁古骑军堵得严实。
前排军官随手撇下一具死尸,正是留在山坳口放风的晋军什长。
“统领,怎么办?”常怀身边护军低声问。
常怀抬眼见山壁环绕,看不到峦帐之外的青天白日,心下悲叹:难不成今日要丧命于此了?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弟兄们,咱们突围出去,若是不成,记得给自己和马背上的老乡来个痛快!”
他嗓音粗重被山坳拢着,低混如诀别的誓言。
晋军骑士们心知此劫非渡不可,爆喝出一声整齐划一的“得令!”
可不待常怀冲锋令下,“嗖”的破风声响霎时即至,突兀而尖利。
第一支竹箭贴着常怀的肩甲飞过去。
紧跟着,箭如雨下。
那箭矢很奇怪,箭身细短,自重很轻,即便射速够快,也很难要人性命。
常怀即刻反应过来——这是毒箭!
无奈此时他们已然身处瓮中,对方守在山坳口一通散射,大片骑士们和老百姓中箭栽倒。
常怀大怒,打马怒吼一声,拔刀劈开飞羽,单枪匹马直冲敌军而去——能砍死一个便不枉,也能让自己死前来个痛快。
他的目标是那领头的搁古将军。
对方的牛角将盔硕大得全包住他的脸面,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容。那人壮硕如野牛成精,骑在马上用蹩脚的官话笑道:“常将军不必着急送死,给李帅带句话,若不想看百姓和弟兄惨死,便退离城关。否则我必踏平鄯州,经一城,屠一城!”
他说罢,竟一摆手——山坳口的敌军霎时让开一条通路。
是要让常怀过去。
事已至此,常怀当然是宁可死了,也不肯回去。
他爆喝挥刀,向那牛头盔将军冲去。
几乎同时,斜向里陡然飞来三支暗箭。常怀激怒之下,三头六臂也难以抗衡,慌乱躲开两支,被余下一支钉在颈侧。
伤口只在箭尖破皮时疼痛。而后须臾,他钢刀脱手,人打了个晃,栽歪着摔在地上。
立刻分毫不得动弹,连咬舌头的劲都没有。
常怀只有眼珠还能转,以一个诡异的仰视角度见敌军将领策马溜达到近前,拎着比人还高的长刀……
冰冷坚硬的刀背挑衅似的拍在他脸侧。
将领冷笑着吩咐道:“来啊,请常将军上马,绑牢一点,可别半路摔了。”
左右副将得令,将常怀从地上薅起来,结结实实绑在马背上。
常怀在这极致屈辱的时刻,看清了将领战盔下的真容。他有一张年轻的脸,厚重的盔壁和装饰让他的大片面容藏在影子里,那双眼仁冒着摄人心魄的光芒——阴毒、算计又似乎带有睿智。
将领看着常怀,眸色平和:“死不过是逃避,常将军莫要做懦夫才好,”跟着,他对常怀的战马道,“带你主人回去吧。”
刀背在马屁股上一磕,马儿驮着人,往鄯庸关去了。
李爻得知常怀私自带人出城时,敌军吹响了攻城号。
开战便即焦灼,李爻暗骂一声“混账”,不知是不是被气的,连番咳嗽起来。
他得坐镇军中,分不出精力去管常怀,只得派斥候快马去追,盼着能以军令将他拦下。
结果还是晚了。
这一仗,敌军声势浩大,却似夏日里的疾风暴雨,激猛一阵便又过去了。
敌军鸣金收兵时,斥候正好接到那已经动弹不得的常怀回营地。
是算计好了的。
战后,军医忙碌。
常怀没有生命危险,被搭进军帐里挺尸等着。他双目暴睁欲裂,不住地喘粗气。
他想得到被俘的百姓和兄弟们即将面临的惨境,恨不能亲下十八层地狱,将酷刑通通受一遍,只要能换回他们就行。
可现实残酷,不会依着恒心和愤恨变化。他身为引祸之人平安躺在这里,无能为力,甚至连手都抬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常怀余光感觉帐帘翻动了一下,军靴踏地的干脆响声和战甲鳞片的轻晃声紧跟着传来——来了位将军。
是李爻淡着表情,行至近前。
王爷站在榻前看常怀片刻,扬声向帐外道:“昭之来了没有?”
花信风应声进帐。
军医实在忙不过来,花长史便被李爻拉来充数了。
他给常怀诊脉,片刻道:“是强效的麻药,没有毒,我开一副药,喝下去缓缓便会好了。”
李爻问常怀道:“常将军可以说话吗?”
常怀从嗓子里含混地挤出“可以”二字。
“好,袭击常将军的将领是谁,说什么了?”李爻声音依旧很淡,不知为何嗓子有点哑。
常怀从他的语调中听不出喜怒,没有苛责,只问事实。
这便是一军统帅的气度么?
常怀做不到,他咬牙切齿地将耻辱与威胁转述了一遍,最后道:“他戴着牛头盔,很年轻。”
花信风沉吟:“头盔上有两只牛角吗?”他向李爻道,“搁古视牦牛为神使,寻常将领是不能如此装扮的,那人怕是王族。”
“听说帅位上坐的是二王子,他们那乌漆嘛遭的军旗上也不知画了什么鬼符,交战多次,一直未见主帅踪影,我还以为是谣传,看来便是了。”
李爻说完转身往营外走,快出帐子时声音又飘回来,是给常怀护军的一句嘱咐:“照顾好常将军,一时失算切莫想不开。”
李爻出了军帐,呼出一口气。
天快黑了,沉闷得很。
现在是春季,气压和潮气却压得他心口憋闷。
到鄯州边境二十多天了,都城调派援军的消息一直没来。
李爻不心焦是不可能的,他能耐再大,也是寻常人,一次次创造军中神话,是一次次豁出命去的结果。
而将军百战死。
谁知道哪次便是神话的终结了。
他仰头看了一眼半颗星星都没有的天,突然念着景平——也不知他在做什么,与周边友国的买卖做得如何了。
他抬手按在胸前,隔着战甲捂住景平偷偷留给他的字条,有点期盼景平真的会来,又念着他最好别来。
李爻自己都不知道,他眸色柔和了许多。
“挂着景平么?”花信风突然问。
李爻笑了笑没说话:我的心思居然这么容易被看透了么?
也不奇怪,毕竟这世间能得他这般牵挂,只景平一个了。
他往城垛上看,兵力悬殊,驻军轻伤不下火线,很多将士们草草包扎过的伤处还渗着血,人依旧精气神硬挺。
李爻身为将领,被这生生不息的军魂振奋了心思:如今尚未到绝境,多愁善感个屁!
即便真到绝境,不是早做好打算了么——敌军想过鄯庸关,除非踏着我的尸体!
决议已定,他心里松快了些。
“统帅,”黄骁满营寻他和花信风,终于找着人了,快步过来见礼,“有三位医官殉国,城里调来的大夫处理刀枪伤手生,需得请花长史帮衬一二。”
李爻一皱眉,他本打算让花信风去延展两方防线,避免敌军侧位突袭,可眼下金石之伤也棘手,不能再减员了。
两相权重一时迟疑。
如今军中能称将领的,常健重病、常怀中了麻药、黄骁在统筹各处,其余分营统领,李爻不知根知底,便难得善用。
他正想让花信风和黄骁举贤不避亲,推举一人去看顾防线,便又有哨位来报:“统帅,内城方向来了小队江湖人,为首的是位白胖老人,自称姓萧,说得知边关告急,略通药石,是来帮衬的,您看……”
李爻心思一动——莫非是萧百兴带人来了?
他那一心避世的师兄怎么会允许萧百兴带人来增援?
“啊,”哨位又补充道,“那萧先生说是受了贺大人的托付赶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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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百兴带来的人都通医术,处理金石外伤顺手得很。
定边军得了这般助力,战力稳定下来。
军务、医务皆忙,李爻跟萧百兴得以说上几句话时,天已经快亮时了。
“代掌门率同门前来支援,李爻代境内百姓谢过大义。”
李爻言罢,向一众同门端正行一军礼。
他身后的亲卫和护军小队见主帅行礼,一并端姿躬身。
军仪威严,敬意凛肃人心。
萧百兴赶快将李爻扶起来:“师叔言重了,帮得上忙我等便不算白来。”
李爻摘下帅盔,递给小庞,露出几分说不清的笑意:“你师父那老……咳,”他顺嘴想说“老不死的”,又觉得人多不合适,把自己呛了一下,“他还闭关给自己挖坟呢?他知道你来,怕要气得直接升天了。”
也没比叫人家“老不死的”客气。
萧百兴早知道他这狗嘴里没象牙,礼貌性地扯起丝笑意,叹气道:“师父确实不知,我带人来纯是看贺家的面子,也念同门之谊,帮衬师叔一二。”
李爻差异,问道:“代掌门居然和景平这么投缘?”
萧百兴一双被胖脸挤没了的眼睛在李爻脸上转了两圈,拉着他远离开众人,低声问:“小景平一直没同你说,他求我师父医你毒伤的事?”
李爻惊骇。
萧百兴皱眉撇嘴,暗骂景平这痴情小子把肉埋在饭里。
他私心觉得景平对李爻的情太深沉可贵,现下也不管景平九曲十八弯的小心思了,直接将他上山跪在雨里求医的事说给李爻听了。
“抛开世俗礼法,我敬他心思至纯,乐于与他结交,前两日他亲自回师门求援,我便来帮你了,”萧百兴顿了顿,决定好人做到底,压低声音道,“他在我面前承认对你……”他“嘿嘿”坏笑了笑,不用说已知是何意,“他告诉你了吗?你怎么想的?我看你遂了他得了,太难得。”
景平求医的整件事李爻不知道。
如今骤闻,心间似融起一团火,炽烈且温暖,烧得他一把心思焦灼,烘得他喉咙发干,说不出话。
他晃眼看萧百兴,见这老白胖子满脸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彻底不想跟他掰扯儿女情长了。
他秉持端正清了清嗓子:“代掌门师侄是要开姻缘庙,给派里创收么?”
萧百兴人老不吃他这套,笑眯眯地看他:“师叔岔话题做什么,莫不是要来做香客?同门一场,我给你打折。”
李爻:……
两军阵前,李爻为主帅不该有过多的情牵意结,依旧被景平扰得心头又痛又暖。
他有一瞬的念想盼能化一只鹰,千万里转眼即至,飞去景平身边,不管前线的糟乱事。
而然后呢?
之后他能怎样?
给景平余生相伴?
又对得起苦守边关的将士们吗?
李爻一笑,将不着边际的妄想扔开十万八千里,恢复了一军统帅的正常模样,向萧百兴正色道:“战事当前,劳代掌门和诸位同门费心。”
说完,半字不提私情,转身走了。
萧百兴知道自己一番话,李爻听进去了,不禁感叹他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的气度——柔肠百转千回,终归是要被如磐石的坚韧压在外人难以窥见的地方。
李爻往中军帐去,向花信风道:“敌军两日内必大举来犯……”
他话没说完轻咳起来。
咳嗽声眨眼功夫被晨风吹去不知何处。
花信风关切道:“你怎么样,景平调出新药了吗?”
刚才李爻和萧百兴说话时,花信风没在,殊不知一个问题稳撞枪口。
李爻甩了花信风一眼。
这俩人十多年的交情,没大没小惯了,花信风少有地被李爻一眼看得心底发毛。
一缩脖子,起了满后背白毛汗。
“你们师徒二人可以啊,”李爻嗔笑,“合伙为了我好,瞒得我严丝合缝。”
花信风不傻,见师兄来,便知道他当初给景平指的“回师门求医”这条羊肠小路瞒不住了,索性腰杆一挺,理直气壮:“总好过让他胡查乱摸,摸到要掉脑袋的真相不自知。”
李爻一噎,花信风的顾虑确实存在。
花信风少见他吃瘪,有心笑一个,转念又觉得小师叔也不容易,对景平的欺瞒用心良苦,这事左右都有理,反而变成无处说理。
终归只是叹了口气。
谁知,他一口气没叹出李爻的反应,倒把烽火台上的哨位叹醒了神。
一时间军号长鸣——敌军来犯!
天色不甚明朗,搁古军趁夜架着火把明晃晃地来了,大张旗鼓、浩浩荡荡。
少说有十万之多。
比预想中来得还快。
“全军备战!”李爻吩咐一句,整甲戴盔,转身上城。
他一路走过,见箭台、炮口处有条无紊,沉下心思,一步一个脚印,上至石台基最高处。
两军对垒。
李爻借千里镜,见对方中军位是个尚未见过的人,如常怀所言,戴着牛头帅盔。
日出东方,阳光斜向打来,打得那沉重的头盔下恍如一片虚无。
再细看,李爻揪心了——敌军左前锋位置,绑着一排俘虏。
男女老幼百姓,还有百名骑士。众人皆被五花大绑,除甲摘盔,压着跪在阵前。
敌军主帅知道李爻在看,抽出腰刀向他一指,打手势示意身边斥候喊话。
斥候策马向前快速奔进百米,从马背上抽下个扩音桶,用标准的汉话喊道:“康南王,二王子知道你在看,也知道常怀将军已回军中。我方诉求:尔等战线退去鄯州之外,我们释放俘虏、不伤百姓。否则……必要屠城!”
他嗓门极大,说完一段顿挫片刻,又喊道:“战歌擂鼓,一段毕,俘虏制一法器!王爷想要如何,给个说法!”
话音落,搁古军中爆发出一阵怪叫。
军中架起一面硕大的战鼓,鼓皮缝缝补补很是斑驳,也很破旧。
“是人皮鼓,”李爻身边的骁骑统领道,“鼓槌是人骨,看样子还很新……是……”
他猝不及防低呼一声,声音颤抖起来,“是曹将军!那是曹将军的腿骨啊!”
他口中的曹将军是常怀带去百人小队的百夫长。
昨日中午,李爻还与他吃饭闲聊。而此刻,他已没了双腿,被敌军架到阵前。
敌军松了压制,曹将军即刻瘫成一堆,不知是死是活。
对方击鼓手开始用新制的人腿鼓槌敲击鼓面。
此时已知那战鼓的怪异,便能看出鼓皮缝合走线描出各样人形,有头面,有身躯……
随着鼓手敲打,人皮鼓发出低沉的嗡鸣,犹如内里真的封印了怨魂,发出痛苦的呻吟。
搁古兵士们随着鼓点吟唱战歌,恍是地狱之门大开,徜徉出引魂咒语。
李爻面无表情。
他身旁的骁骑统领却已忍不住战栗。
那不是单纯的恐惧。
战死沙场并不可怕,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不死不活的折磨。
若是被俘,将被制成何等诡异的东西?
未知在震撼撕噬军心!
李爻不能任由下去。
“传令,”他的声音被诡异的曲调衬得无比清寂,“令旗为号,重炮瞄准敌军左前锋,令下开炮,违令者斩!”
此时此刻,无情是将军至真至灼的深情。
身边令官讷讷看着李爻:“统帅……那是咱们自家兄弟和百姓……”
李爻阖了阖眼,再睁开时已满含凛意:“你要抗令吗?”
眼下南晋军权各散,临时攒军的缺陷毕露——主帅之令居然有人存疑。
令官紧握双拳,心知命令没有错,依旧心生犹疑: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李爻怒意横生,闪念既过,难道要将人斩于阵前立威么?
他不想这样。
但眼看那令官一副作死的模样,他杀气暴涨。
正在这要命的当口,一阵脚步声急响而至,有个人影趔趄着飞扑到那令官身前,一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
“啪”的一声皮肉撞击盔甲声,令官的头盔给打飞了出去。
打人者爆喝:“依令传令!”
来人是常怀。
他身上麻药没彻底解净,走路不大顺溜,半身不遂地扑向最近的火炮,吼道:“兄弟们,号旗为令,重炮瞄准敌军左前锋,给自己人一个痛快!”
撕心裂肺的叫嚷声像铁皮磨地一样刺耳。
“此事因常某莽撞愚蠢而起,待到击退敌军,常怀自刎以谢兄弟们!”
令旗示下,数十门火炮齐发。
飞炎崩裂、日月无光。
被俘的百姓和将士们在李爻的铁石心肠之下死了个痛快。
李爻站在城上,目不转睛地看眼前的一切,冷硬得像座雕像,字字清晰地下令道:“继续,去了敌军前锋给弟兄们填命!常将军,瞄那人皮鼓,给我炸了它!”
霎时,流星挂火化作索命的飞虹万道,劈头盖脸向敌军阵前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