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爻话音未落, 便听一老者声音传来:“老朽不想多与你废话,这地方我待片刻都浑身难受!”
众人展眸,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位老人, 满头黑发, 矍铄精瘦, 脸上皱纹堆垒, 脸颊红扑扑,看出年纪大又猜不出到底多大。但看面相该是不好相与。
景平第一次得见太师叔口中的老顽固,跟他想象的不大一样。
他乍看觉得老人哪里怪怪的, 定睛片刻, 看出对方一双眼睛虽然晶亮,目光却缓滞。
他居然是看不见的么?
也不知为什么,景平徒然想起付太医提到指点娘亲医术的世外高人——“一别六十载,江山更迭, 老朽不知他身在何处,也或许已经死了, 当年他就瞎了眼睛……”
他心思一动,静观其变,默不吭声地站在一边。
萧百兴见老者, 深施一礼:“师父。”
老人目光果然没变化, 拂袖背手道:“率弟子们与我回去。”
萧百兴向来是随和的憨厚模样, 时常笑眯眯的, 看就极好说话, 现在他气场却坚硬起来。
所谓气场, 是种无形的东西, 看不见、摸不着,但敏感的人往往能感知。
尤其盲眼之人, 其他感官敏锐尤甚。
老人冷声道:“你不从师命了吗?”
李爻知道师兄的臭脾气,也知他心中苦楚。
他们二人彼此看不顺眼,道不同不相为谋。而今萧百兴为了自己,拂逆师兄秉持的信念,李爻不愿意眼看派内因为此事拉扯产生裂痕。
他在床上虚着气息道:“师兄,我起不来,失礼了。纵使师兄艺高人胆大,赶夜路也有诸多不便。不如歇至天明,再走不迟……”
李爻的左右逢源是在朝上打磨出来的,他把话说得非常圆滑,半句不提核心矛盾,还把台阶给对方垫到脚底下。
谁知那倔老头依旧不买账,冷哼一声:“这地方折寿!”灯火不甚明亮,打在他一双瞎眼上,让他看上去阴森得很,他转向萧百兴,“通知众人即刻便走,若有不走的,往后也不必回,李大人乐于收留,你们正好随了他,让他踩着你们的脊梁骨,爬去高位!”
话太难听了。
景平知道对方该是有难言的心结,依然难忍,刚要开口,手被李爻拉住了。
李爻失血太多,指尖冰凉,整个人虚得很,这动作让他拼尽了好不容易攒下的力气。
景平接住他的手,拢在掌心捂着,垂眸见李爻冲他摇了摇头。
李爻稳住这边,开始跟萧百兴和稀泥:“额……萧师侄,如今战局稳定,多谢援手,不若……”
话没说完,萧百兴向李爻行礼:“师叔不必费心周全了,”他见门口已有派中弟子在,吩咐道,“去将诸位同门召过来。”
不多时,一行七人全都来了。
花信风听说师父大半夜找上门,也来了。
深更半夜,康南王的病榻前,要开派务集议呢。
萧百兴见人齐,不等师父发话,抢先道:“战事未平,边关将士们安危需要有人护佑,师父身边也要人侍奉,诸位是留是走,自行定夺。”
他语调沉稳,意图像颗炸雷。
他师父那一双瞎眼转向他,对不上焦,倒比对视瞩目更引人心肝颤动:“你……”
所有人都以为老人要开骂了,上手教训都有可能。
而那老顽固只说出个“你”字,便放声大笑起来。笑声疏狂,传出寂静的军营、升腾去幽深的夜空,突兀瘆人。
萧百兴撩袍跪下:“弟子七尺匹夫,国难临头独自空躲清闲,于心难安。战火硝烟之后,江山无论谁来坐,独是百姓受苦,”他一个头磕在地上,“弟子不孝,惹师父气恼,待到乱事平息,自会到座下领罚,届时哪怕被弃逐出门、废去一身本领也甘愿。但现在不行,军中伤员成患,弟子不能视而不见。”
这话已经是明着指摘师父的不是了——国难当头,独躲清闲,妄为七尺之身。
盲眼老人眼角跳了下,他是门派之主,自有气度,听萧百兴这般说过,定神片刻,沉声问:“还有谁要如此?”
不发火才更骇人。
谁知道待人站出来之后,他是拂袖而去,还是将逆徒暴揍一顿。
饶是如此,七人中乐于与他回去的只有两人。
盲眼老人不再多话,扭头就走,像是真的怕待久了折寿。
“太师父!”
景平一看再不吭声就真来不及了:“您和付太医是否故交?啊,我说的是付褚老先生。”
那倔老头听到这名字,脚步顿住:“付褚……哼,他还好吗?”
这让景平心底的猜测切实几分,他顺话回答道:“他很好,儿孙满堂,去年摆了重孙的满月酒。”
盲眼老人听过,一双像被水晶封住的眼珠里晃了冷月光,让人错觉他的盲眼里存着不明的情愫。
他片语没有。
景平继续问:“多年前,您是不是指点过一名女子医术?”
老人眉心一收,朝向景平:“你是谁?你的声音……是昭之的徒弟?”
他虽没回答,却是给了答案。
景平沉声道:“那位女子是我娘亲,徒孙贺泠因家世曲折,才未向师门吐露身份,太师父恕罪。”
“你……”老人从进屋来就一副找茬的刚硬模样,刚才“众叛亲离”依旧冷得像个死人,而此刻他听了景平的话,声音打起颤来,“你是阿素的儿子?信安城没死的小崽子?”
屋里人都愣了,花信风和李爻也不例外。
二人知道信国夫人医术高明,一是家学,一是年轻时得高人指点,却从不知那高人是谁,当年花信风问过,信国夫人只道“不可说”。
怎么转了一圈,那人竟在灯火阑珊处?
话已至此,景平道:“正是,小子得太师叔和师父救命教养,才能活下来。”
老人发声笑了,比哭还沧桑。
他陡然出声,又陡然收音,迈步决然往外走,经过花信风身边时,用只有彼此听见的音量冷声问:“看来当年之事你没告诉他?”
他不等对方回答,身影已然杳渺而去。片刻,传回一句“冤冤相报一团乱麻,有意思!”
要跟老人回师门两名弟子见掌门跑了,忙向李爻道别,又跟屋里诸位囫囵转了一圈礼,追随而且。
这跟景平预想的不一样。
他得知对方是教过娘亲医术的高人时欣喜得不行,可不待请他再看看李爻,对方就跑得比兔子还快。他即刻想追出去。
身形一动,衣角被人猛地扯住——
李爻这把抓得很急,看架势是非拽住他不可,半个身子探起来,迫切之下脸瞬间白了,额头青筋暴起,冒了一层冷汗。
景平哪里还顾得上追人:“你别动!”他口吻急利,动作柔和至极,扶人躺下:“我……我先用针把你的穴道封了吧,能好受些。”
李爻缓过气来,才微微颔首算是同意:“小插曲,大伙儿散了吧,都歇着去……”
众人眼见他有贺大人亲力亲为地照顾,很快散了。
花信风趁景平去摆弄银针的功夫到李爻榻前看他。
李爻则筋疲力尽,懒得多言语,挥挥手:“不是军务都往后再论吧。”
他把花师侄也轰走了。
屋里终于又只剩李爻和景平两个。
景平轻手轻脚解开李爻衣裳,施针把他穴道封住:“不能封太久,不然血脉不畅,会有新毛病。我去给你弄点止疼的药来吧。”他眼见对方伤患满布的身子,心里半点杂念都没有,只盼他能快点好,少受罪。
然而大战过后,除了医生是香饽饽,止疼药物也紧俏。
李爻断了骨头,好歹没缺胳膊少腿,他带兵从来一视同仁,不是激战时刻,麻药都是紧着重症伤员用。
“不必,”李爻垂眼看景平施针,把话题扯回去,“我知道你的心思,想找高人医我,但师兄……”
他摇了摇头——不用在他身上多花气力。
景平没说话,见他额前疼出的汗还挂着,拿帕子给他擦。
李爻多年黄金老光棍,身边没有姑娘照顾,根本没人这般待他细致入微。
一时难适应,下意识偏头躲开了。
景平的手一顿,深吸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李爻便有点后悔,可这又不好找补。
他清了清嗓子,撑起精神缓缓道:“我师兄……姓姜。”
这话本寻常。
景平却愣了下,继续将针落入李爻穴位里:“他是前朝皇室?”
李爻点头轻声道:“这事没人知道,若不是因为我爷爷是他的授业师父,我也是不知道的。”
景平很平淡。
这般因果,他早前已经摸出门道了——李爻辈分高,该是因为得爷爷授业,爷爷在门派里辈分就高。
“他叫姜阙,是前朝末代君主的幺叔,自幼不爱政务,只喜药石医术,爷爷当年教他武艺拳脚,之后他便离开皇宫游历去了,连年的战火,他四处行善举,可悬壶济世终是没能填补前朝高楼将颓的气数,而后,我爷爷见大势已去,为保城中百姓免遭涂炭,倒戈降晋,他心底对爷爷终归是恨的,只因尚存理智,从此回居山门,不问世事。”
李爻话说多了,有点气喘。
景平柔声道:“好了,不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歇歇……”
“所以……”李爻还是要说,“他不视我为仇已经很好了,他不知我身中之毒何解,我也不想你去求他。”
“为何?”
景平听出对方话里有深意,不知这“不想”出于何种缘由。
李爻则只是单纯地不想景平为他受委屈,他没再说什么,端详景平。
那双眼睛没了平日的神采,反而显得勾人了,有种朦胧的要强,带着让好人心疼、让坏人想欺负的脆弱。
他不自知,把景平看得别开目光,才道:“你还有心思想这些?你向阳剑借兵、擅离职守、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咳咳……弄来的湘妃怒?夹裹是陆缓做的?你拉着他一起发疯,哪一条传到皇上耳朵里都够你喝一壶!”他话茬刚硬几句,见景平惨淡的脸色晃在眼前,又不忍苛责了,假装着强横道,“养两天伤快滚,我也好在皇上面前给你找说辞。”
景平眨了眨眼,无视对方的虚张声势:“你伤稳不下来我不走,眼下只有我管得了你,旁人都不顶用。”
言外之意很明显——你休想作。
“嘿……”
关系有些许变化你就开始蹬鼻子上脸。
李爻把脸一沉:“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走,皇上那脾气……”
“我知道,”景平抢话,“但我既然敢这么做,就算计好了办法让他动不了我。”
“什么办法?”李爻知道景平不一样了,依旧不放心。
景平沉默片刻,突然笑出声来。他也是有伤在身,一笑伤口就震得疼,气息不稳偏还是想笑。
李爻骂他:“抽什么风?有病快给自己抓药。”
景平匀了气息,特别可恨地问:“你生气啦?是怕我被罚,还是怕有一日我遭皇家忌惮被算计?你是舍不得我死么?”
似是调情,又似别有他指。
深意藏得不着痕迹。
李爻答不上来。
“无论你怕不怕,”景平声音柔缓下来,“我是怕了。你知道吗,我当日看见关外的天红了半边,要吓死了……你伤得那么重,我抱你在怀里时不敢乱想,又难以控制地乱想……这两天我生怕你醒不过来……若是……若是你……”他声音有点哽,眉眼间凝结的恐惧没散去,“我就殉了你。”
他目光里满是决绝。
李爻知道他是认真的,讷住了——这小子从前惜字如金是假象,居然这么肉麻?
“呸!”他假嗔骂他,“老子好好的,别给我念怂,殉个得儿情!”
景平也讷了下——李爻从前讲话不吝,却少爆粗口。
他难得见对方气急败坏,被骂了还挺美,学着李爻惯有的没溜儿口吻调侃道:“哦,殉情也有很多种,师徒情吗?还是别的什么?”
李爻:你来劲了?
景平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展开看,是李爻贴身收着的针囊。景平把他写的字条摸出来,纸张上已经满是李爻的血,洇透又干掉,墨迹全花了,看着实在是惨:“你怎么把它紧贴在心口收着?”
李爻:……
他被戳破了心思,无言以对,刚要岔话,听景平又变了腔调,幽怨怨的:“你这负心汉,当初说非我不娶,只娶我一个,聘礼都任我挑,如今怎的说翻脸就翻脸。”
啥?这句话里挖的坑太多。
姓李的负心汉懵了:“我什么时候说过?”
“年宴时,回府的马车上。”
李爻:……真的么?完全不记得了。
喝酒误事,我居然说过这么不要脸的话。
“你还说聘礼随我要,哪怕没有也去挣来给我。”
李爻:是我现在这张嘴说的吗?
“在阳剑,你说你出殡都带着我。”
李爻:气话记得半字不差,你记性可太好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景平已经拉了他的手:“我二十岁生辰已经过了,不要你的院子。”
李爻这才意识到景平生辰刚刚过去。
对方生日的时候他正焦头烂额地守城呢,当天对景平的挂念刚起个苗头,就被军报轰了个稀烂。
他心生抱歉,缓和了语气:“唔,前些日子太忙了,补给你好吗,你想要什么?”
景平笑了:“你当初让我要聘礼的时候说,只要我要,只要你有……”
这臭小子把李爻扔到脑后的醉话一句句拎出来让他检阅。
李爻那崴了的脑子有点跟不上节奏:没头没脑的,什么只要我有……
念头没过完,景平已经凑过来俯下/身子亲在他嘴唇上——
晏初,我要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