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何意, 景平当然明白。
那女子在说话间向景平逼近:“你在看月亮吗,我知道个更好的地方,”她指向城南一座高塔似的竹楼, “咱们去那里看好不好?”
景平视线缥缈。
女子的脸突然花成一团雾, 缭绕变换, 幻化出李爻的轮廓;她长发上铺了月光, 那流水似的皎银把她的头发染了色。
景平暗道不好,知道心底的点滴清明在摇摇欲坠,扬手两枚银针逼得对方侧身闪避, 紧跟着飞身跳入驿馆院墙。
“小哥哥别逃啊, 不是许了宏愿,不念情事吗,怎么见到我,却像老鼠见猫逃得这么快……你是不是道貌岸然?承认了吧……”
她在院外叫, 却似乎不敢进来纠缠。景平稍微安心,踉跄着回屋关门, 刚灌下两杯凉水,不待进一步动作,胸口多个穴道同时剧痛。
正是阻碍毒性延展埋针的几处。
景平性子是很艮的, 小时候被人生拔指甲都不吭声, 现在居然给疼得闷哼出声。
他自觉体内有无数道洪浪翻涌, 难以形容的燥气冲去四肢百骸, 五脏六腑内被压制的毒全都活了!
得做些什么……
这欲/念必要压下去, 更不能放任毒素四散不管。
简直是飞来横祸, 无处讲理!
景平暗自体会, 确定身体状况已然是狭道遇洪水,一味塞堵终会决堤。只得扯松衣裳, 要将胸前埋的针起下来。
可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景平?”
李爻试探道:“是你在屋里吗?跟谁干架,闹这么大动静?”
景平耳朵暂时还跟他统一战线,尚不至于把女子的声音幻听成李爻的。
他脑袋发炸,心道:你这不是……
裹乱吗!
他捂了自己的嘴,强压住鼻息,根本不敢回答,生怕李爻察觉他气息间的混乱。只盼李爻听不到回音就会走了。
但怎么可能呢?
他太小看太师叔对他的上心程度了。李爻又敲两次门,不见他答,居然推门进来了。
一眼看见他半伏在桌子边,整个人俨然是个硕大的“不对劲”。
“怎么了!”
李爻冲到桌子边。
烛火幽暗,景平强自抑忍着悸动和难受抬眼看他,道:“行岔了气……你让我……静一下。”
说话时嗓子都是哑的。
李爻是不懂医,又不是不会武:行岔气?你骗鬼呢!
景平脸上飞了两片不正常的红,那双向来清澈似寒潭水的眼睛里攀满了血丝。血丝还在迅速攀结充涨,眼看要占据整个白眼球。他衣襟松散,半敞半遮着胸口,胸前像有什么东西,看不真切。
李爻不由分说,抬手按在景平颈侧,那血脉悸动的节奏打鼓似的敲着李爻的手指:“到底怎么回事!”他沉声问,一把拉了景平,“胸口怎么了?”紧跟着,他去扯景平衣服。
景平被他触及,“呜咽”一声下意识要躲,可那仅存的理智瞬间被哑隐克制太久的欲/念嚼成渣子。
喘息之间他反手一扣,手心燥热出汗,指尖却冷得像冰。
那攥着李爻手腕的动作顷刻间变味——成了强制的禁锢。
“太师叔……”
景平喉咙里挤出呼唤,这三个字是灼心烫嘴的禁忌。
他紧攥着李爻的手,站起来与那人面对面。
景平已经比李爻高了小半头,从前二人时常对面而立,李爻从未觉得这年轻人有压迫感。
此时猝不及防,景平周身暴散出的攻击性让李爻心神一凛。
若是换了旁人,李爻大可在感受到危险时一脚将其踹飞,按在地上拿绳子捆好了再论后话。
可偏偏,眼前这人是景平,二人太亲近了。面对羁绊至深的年轻人,李爻终归是下不去脚。
更没觉得景平会切实危及到他什么。
而先机便也在这一瞬的犹豫间散了个干净。
景平将他另一只手也拉住,皱眉细细端详他的脸:“太师叔……你不是……晏初……”
他神志含糊,猛甩了甩头,“是药……不能!我不能……”
认不得人了么!
李爻想用个巧劲从景平双手间挣脱禁锢。万没想到,景平此刻依旧心怀戒备,是如得至宝般地羁系他,他陡然那一抽非但没能甩脱景平,反而刺激了对方。
“晏初啊……”
景平手势陡转,扣紧李爻脉门,一声低吟般的沙哑叹息后,将李爻往怀里一拽,就亲了上去。
李爻呼吸都停了,脑子空白一片。
断线的思绪重搭了好几次也没成功,只有既成事实翻来覆去地蹦跶:
这是在干嘛?
景平亲我?
是呢。
不仅亲了,且很放肆。
闹什么?!
李爻终于反应过来了,下意识快步后退。
景平紧逼不舍,像扑住了猎物。
二人唇齿未分地一路退到墙边,李爻居然落得退无可退的下场,眼看是被逼入“绝境”了。
年轻人没有章法,那吻里也没温情,只是占有、攫取和宣誓主权。
李爻的嘴唇好几次被磕到,挺疼。
他平日里再如何放任景平,也来气了。
念着这小王八蛋似乎身上有伤,又一次舍不得抬脚踹,只得发狠一口咬在他舌头上。
浓重的血腥味在二人的纠缠中散开。
疼让景平皱了眉,眼睛里的疯狂和迷乱散开些。他入眼是李爻近在咫尺的脸——对方又气又急,向来惨淡的脸色被染了一抹少见的红晕,嘴角还挂着血。
“清醒了?”李爻冷声道。
景平尚来不及细理该如何自裁谢罪,下头须臾的燥气又要卷土重来。他自知不妙,持着心底最后的理智,将李爻半推半拥送出门去了。
“咣当”一声,大门在李爻身后关上,反锁个结实。
“一会儿向你负荆请罪!”门里传来这么一声。
李爻:……我这是被扔出来了?
他今天简直阴沟里翻船,谁能想到杀伐果决的李将军眨眼的功夫连摔两跤?先被强吻,后被“扫地出门”?
太离谱。
但他现在顾不上这些,推了两下门没推开,只听见门里一阵乱响。
“小庞!”李爻高声喊。
二人最后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小庞脚底抹油地来了。
他见自家王爷嘴角见红,一害怕更结巴了:“王……王王王——啊王……”
李爻“啧”一声,没心情打趣他“汪汪汪”,急道:“快去叫大夫来!”
话音落,对门冷酷无情。
“咔嚓”一声响,大门被他一脚踹飞。
景平还是坐在桌边,手臂上破了个口子,血流如注。
他身为大夫,自是熟知如何放血又多又快,片刻功夫,他左半边衣服已经淋淋洒洒全是殷红,脸上不正常的潮红褪净,脸色变得比水墨画还淡。
人摇摇欲坠,眼看坐不住了。
李爻“哎呀”一声急冲到他身边,把他扶稳——他的汗都凉了,带走了体温,冷冰冰的。
“大夫——大夫——快来!”
李爻向门外大喊,抬手压景平的伤口。可那鲜血根本停不住,汩汩地从他指缝里往外扑。
景平往温暖里紧贴,抬眼看人,眼神疲惫却清明柔和:“别慌,我不就是大夫吗……”他拍着李爻,示意对方把手拿开,捻起银针,在自己伤口周围扎下。
“没事……”景平眼神发散,撑着力气落下最后一针,“没事了……你别怕。”
他见李爻嘴唇给咬破了,眼睛里划过一丝伤怀,想帮对方擦掉残血,但手只来得及碰到李爻的嘴角便没了力气,身子一歪,晕在李爻怀里,嘴角带着让李爻暂无暇多想的浅笑。
李爻心乱如麻,弯腰将他抱起来,挪到床上:他跟我说“别怕”,多少年没人对我说过这两个字了……
片刻,驿馆的大夫先来了。
消息紧跟着传到宫里,阁逻玉带着御医也来了。
几位大夫诊了又诊,确定景平没有性命危险,一通马屁说贺大夫年纪轻轻医术高明,止血针下得非常得宜。
李爻冷着脸,气场低得吓人,怒道:“他分明是中了媚药,要放血压制药性!”
大夫们唯唯诺诺不敢冒然对答,相视看看,有位白胡子老大夫持着不大标准的汉话道:“王爷且莫动怒,贺大人体内确有媚药,但药量不重,他这般……更不是媚药所致。”
“何意?”李爻问。
“王爷请过来看。”老大夫引着李爻到景平床边,将景平胸前衣襟解开。
年轻人胸前好几处细小的出血点。那老大夫又到桌前拿起被帕子包住的一小撮东西递给李爻——那是好几根寸长的银针,每支针都顶着个圆帽,像小钉子。
“老夫听说中原针灸术神奇,贺大人应该是将银针埋于穴位里,刚才取下的。”
慌乱中,李爻确实见景平衣襟里似有东西:“他为何这样做?”
老大夫答道:“老夫查验贺大夫身体,发现他……体内似乎有毒,”老头儿捋着胡子,“非是老夫托大,论到毒理,老夫略有见地,可贺大夫体内的毒量很妙,若非他将阻碍毒性蔓延的银针下了,我也是察觉不出的。”
“有毒!?什么毒?”
李爻头皮发炸。他心思陡转,依着景平待他身体的上心程度,瞬间猜到端倪。
“这该是贺大夫自发的行为,不如王爷等他醒了,自己问问。”
李爻冷声道:“即便毒是他自行下的,难道媚药也是么?”
老大夫无言以对,低头打蔫儿。
阁逻玉上前一步道:“王爷跟贺大夫先行休息,媚药的事我有猜测,待到查实,定给王爷答复。”
也只好如此。
众人散了开去,李爻心乱,把要守夜的小庞遣出去,独自留下,坐在景平床边。
他知道景平中毒时,心里的五味杂陈打翻——他信誓旦旦要为我寻毒源,原来就是这么寻的?是为了我,才这么折腾自己吗……
这份心思太贵重了,该拿他如何是好啊。
景平失血太多,彻底昏沉过去了。惨白的脸上覆着浓墨色的面具,李爻知道面具轻薄无比,依旧莫名替他觉得压得慌,轻悄悄解开挂扣,把面具从他脸上摘下。
小指无意间扫过景平的嘴唇,微凉却柔软,触感与刚刚炽烈疯狂到爆炸的情形大不相同。
李爻难以自控地回想起刚才——
他是在药物影响下才做出那样的事吧?
等他醒了若是不提,我万不能拿这事问他。
李爻打定主意,心思静下来了,这才察觉嘴唇有点疼,抬手碰触——原来是破了。
这小混蛋!
这下可好,刚才一群人一个两个被他吓得闷不吭声,可只要不眼瞎定然看见他嘴上的伤了。
天……只怕所有人都想象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李爻翻了个白眼:有点闹心。而下一刻,他忍不住摩挲嘴唇,意识到一个新的问题:我……居然不觉得厌恶?
这念头,可比他意识到所有人都知道他被景平强吻震撼多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破口大骂:小景平以身犯险试毒医你,你却执着于他被下流药物扰乱神志时的荒唐事,李爻,你已经三次了……简直禽兽!不对,禽兽都不会像你这样记着次数,你禽兽不如!
于是,李禽兽自我唾弃了片刻。而后,收敛心神,把窗子关严,又给景平掖好被子,坐在床边倚床柱守着人,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