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爻从腰后抽/出匕首, 挽了个花,往桌上一甩。
“铛——”刀尖钉进木头,刀子稳稳当当站住了。
“你没痛觉?”李爻问那汉子, 跟着眼带笑意看了老妪一眼, “或许你手脚确实不会痛, 但这不代表你娘亲心不疼。”
汉子眉往下压:“我还道坊间传颂你少年英雄, 或许与那些狗官不一样,原来也这么卑鄙,呸!”他一口口水冲李爻脸上啐, 李爻侧身躲开了。
“咳, ”李爻看不出喜怒,还是那样眉眼含笑地看他,“虽说是冤冤相报,削人手脚的事, 我本也是不爱做的,但同是汉人, ”他语调骤然冷了,“你们为何以身侍敌?”
“同是汉人?”汉子仿佛听到天大的讽刺,低声阴笑, “同为汉人, 却无一人救我孤儿寡母!当初我娘双脚受伤, 医治无门, 哪个汉人可怜过我们?若不是牵机处, 我们二十多年前就都死了!”
二十多年前还是乱世,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烽火硝烟中,只怕太多这样的惨事。
李爻眼神黯淡下来:“给你一条活路, 把知道的告诉我,我就让你入避役司,从此改名换姓,不被牵机处的人找到。”
汉子没说话。
老妪眼里倒闪出些希望,她看向儿子,试探叫了一声:“阿大。”
汉子惨兮兮地笑,问李爻:“你想过没有,牵机处为何少有叛徒?”
李爻一怔。
“我不会入避役司的,那与自杀有何区别?”汉子又道。
李爻咂么对方言语中的因果逻辑,不待说话,门被敲了两声——景平推门进屋。
他不再是文生公子打扮,衣裳又如常淡素,一袭扎了剑袖的靛青袍子,将他面具下素白的面庞衬得冰冷。
他先向李爻行礼,跟着,到那汉子面前摸出银针便下。
汉子以为他要行逼供手段,一脸不屑地严阵以待。可直到景平闷不吭声地把他脑袋扎成了个针包,他也没嘴歪眼斜,更没觉出有何不适,反倒是本来毫无痛感的身体,渐渐感到了酸胀。
景平行云流水,一套操作下来未耽误半刻时间。
他回手拔起李爻钉在桌上的匕首,转向汉子,一刀划在对方手背上。
随着刀锋破皮,汉子“嘶”地一声轻呼,皱了眉头。
老妪第一个又惊又喜:“阿大!”
儿子的细微变化逃不过她的眼——这孩子腿断了都不会疼的,如今被划一刀,怎么会抽冷气!
汉子似乎还埋在诧异里,怔怔地看着手背上渗出的血,不说话。
“五弊散,”景平沉着脸,“五弊散的某些配方中毒到一定程度会阻碍痛觉传感,牵机处以毒控制你们,你需按时服药压制,否则最终会变成五感丧失的活尸,所以牵机处极少出现叛徒,我说得对么?”
而且,羯人奸诈,生怕牵机处众人团结起来,将许多人不够量的解药积攒给一个人,是以给不同人用不同配方的毒。
“贺公子!”老妪眼中惊现了希望,“贺公子一眼看出关键!你能医治对不对!只要你能医他,老婆子什么都告诉你!刚刚待你失礼,我随你处置,求你救救他……你一定是高手!”
景平看着她,眼神很复杂——“娘亲”这个词已经离他太远了,却在此刻被这丑陋老妇唤回了几近遗忘的熟悉感。
汉子抢道:“老太婆你别被他骗了,五弊散的方子千万种,号称无方无解,他怎可能一下就知道精确的药方,定是用歪门邪道的法儿,暂时唤醒我的感觉,别上当!”
景平嘴角难得弯了一下,是个无奈的笑。
他似有似无地瞄一眼李爻,对那汉子道:“你中这毒时,最初是头顶发胀,轻微头痛,在一段时间内眩晕恶心,待到这些症状都褪去,便渐渐地痛觉也没了。我说得对吗?”
汉子不说话了。
老妪被绑在椅子上坐着,她跪不下去,却激动无比,拼命向景平点头哈腰:“求公子你救他!你能说出症状,必然是真的能解毒!求求你……”
景平动容于这位母亲的恳求,不想再看对方这般,淡声道:“可以,但你要据实回答问题。”
“你为何对牵机处的毒药这般了解?”汉子防备心极重。
景平退到李爻身后站好,冷脸甩下一句:“路摆在这了,爱走不走。”
李爻当然知道景平一句道出关键的原因,但现在人多杂乱,多浓的柔情也要掩了去。他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音量在景平耳边道:“你刚解毒,去坐一会儿,或者……”
他有心把景平支出去,不让他听接下来的问答,依着李爻查到的已知,当年景平父母被杀的真相必不简单。
景平不待他说完,在他手腕上极轻地一握,指尖拂过手背须臾即离,带着禁忌的温存。
“我不会糟蹋你的心血。”景平道。
他声音太低沉了,李爻确实没听清,想再问,景平已经在一旁坐下,安稳如泰山,愚公来了都不好挪出去。
李爻挠挠眉心:也罢,好歹现在他在我眼皮子底下。
他看向那被绑的二人。
老妪得了儿子被救的希望,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牵机处的信息和盘托出,张不扬果然是牵机处安排在太守身边上承下达之人。他把那太守胡晓忽悠得言听计从,满以为能在李爻面前买个好,谁知他从来是挂羊头卖狗肉。现在事情闹成这样,不知他那边如何收场呢。
收场?
还收个屁。
李爻看向杨徐,杨统领会意,即刻安排兄弟们收网去了。
“你的木脚是谁做的,里面的爆炸之物又从何而来?”李爻问。
老妪摇头:“张不扬给的,他要我们绑了贺公子,若是陷入僵局,可以此破之。”
确实如景平所言,对方没有置李爻于死地的决绝。
“听闻牵机处会在臼齿钻洞藏下毒药,万不得已时,可以给自己个痛快,你们为何没有?”李爻问。
“老身早年间听过此道,但老身所识之人全都没有此等待遇,恐怕是我等不值得吧。”
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
更何况,五弊散那样的东西都用在他们身上了,这臼齿藏(防屏蔽)毒的手段又能有多金贵。
老妪见他不说话,自以为是道:“王爷是否还想问信国公旧事?”她目光扫向景平,显然是知道他的身份。
李爻没拾茬:“刚刚令郎为何说进避役司死路一条?”
老妪和儿子对视一眼,笑道:“王爷倒一针见血,”她环视屋里人,“这些人,王爷都信得过么?”
李爻会意,示意众人出去。
景平则依然端坐在那,显然是把自己划在王爷信得过之列了。
老妪一笑:“信国公是前朝皇室远亲,信安城又为前朝诸侯属地,前朝覆灭,他对晋朝态度暧昧,归顺却又有私军。羯人王上有心拉拢,我身为城内暗桩,收到有人妄图对信国公不利的消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却发现信国公及夫人已遭不测,那之后晋朝借故伐羯,羯人吃了大亏,王上与大祭司因此分庭抗礼,均不承认与信国公拉拢不成便下杀手,所以才想寻到世子,查问细节。”
这话缨姝曾对李爻说过,但李爻一直埋在心里,因果没能彻底清晰,他一直没跟景平提过。
今日终于叫破了。
李爻回头看人,见景平比他预想的冷静太多。
那老妪继续道:“顺着这条思路想,王爷便该明白老妪母子,为何不肯入避役司。”
若羯人当真没有对信国公夫妇下手,以动机论,那二人身故,得利最大的是南晋——不仅将富庶之地收入囊中,还借机把炸刺的羯人一通好打。
若当真如此,这便是南晋皇室的阴谋手段。
牵机处的母子入避役司,必有人怀疑他们知道些什么,灭口是最安全的解决方式。
景平不傻,他曾走南闯北,对当年的事情早有猜测。
李爻看他现下的反应沉静,便明白他脑海中早浮现过因果,只是二人都心思沉稳,以不同的初衷顾念着对方,才没挑破这尚未证实的猜测。
“不入避役司也罢,”李爻道,“我会寻个安全地方,安置你二人,有些事情没查清,往后必然会有交集,待到事情真正了结,自然为二位寻个归处。”
老妪点头,向景平问道:“贺公子可以为他解毒了吗?”
景平起身到那汉子身边,摸他脉搏,片刻道:“他中毒太久,解毒并非一两日可行,我既然应了,必会竭尽全力。”
他顿了顿,又问道:“当年惨事你在现场?信国公他……是如何……如何薨逝的?”
老妪道:“老身当年先在城郊看见了信国夫人的尸身,再到信国公府时,已经不好近前了。”
“信国夫人的尸身”几字,在景平心底闷声爆了,他倏忽想那个可怕夜晚分不清真假的梦——
“臭婆娘,你叫啊!小世子,我要割你娘的耳朵咯……”
“……”
“你娘的右手要没了,快点出来吧……”
“……”
“小世子!你娘的脚也没了,她快死了,她名节不保,你不来看看吗……”
“……”
他曾问过李爻,当年救他时,见没见到过他娘亲的模样。
李爻只说救了他之后,被属下告知国夫人已亡,便赶进城去了。
景平觉得李爻是在骗他,以那人一贯谨慎的个性,怎么可能只听属下一言,不亲眼所见便走了?
但景平在李爻面前太知进退,极少纠缠他回答什么。
“她是如何死的?”景平淡声问。
那老妪丑陋、甚至邪恶,却也是个母亲,当年她见到信国夫人尸身时钦佩唏嘘。现在景平要为她儿子医毒,她更对他没有敌意:“老妇当年只远远看到有人装殓她的尸身,想来是被人刺死的。”
景平道:“你若不说实话,我便不能给他好好医毒了。”
“景平!”
李爻沉声叫他,在他肩上一按:“即便心有噩梦,如今梦也醒了,不要再去回忆了。”
景平惨笑了下:“可我若不去追问,又怎知是否依然身陷噩梦呢……”
他说着,看向那老妪。
老妪很是为难。
汉子在一边冷笑:“老太婆,他自己找不痛快,你何必泛滥人家不稀罕的怜悯?”他扬声对景平道,“我看清了,你娘当时被人剜眼、削耳、剁手,死得惨极了,对方这样折磨她,该是想引你出来,可我们当时没听见她出半个音,想来她为母之心钢忍,是为了你忍疼到死。”
那不是梦!
景平其实早就想到那不是梦……
但这事揭晓的一刻,他的心还是像被千斤重锤生生砸中,捻得粉碎。
他阖了阖眼,心里有股燥闷气怎么都无法遣散,深吸一口气,夺门而出。
“景平!”李爻紧追出去。
身后传来那汉子没心没肺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