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一中媚药, 就知道药性很烈。
他若不对自己下狠手,非但欲念难扼,还会因为气血翻涌, 让被压制的毒性随血液周身流窜, 轻则毒侵肺腑, 重则经脉损伤。
是以他情急放血, 强行让身体进入自保的休眠状态。这道理其实挺简单——孱弱的人,那方面的欲望总会降低很多。这样身体、意志都不会有过多的纠结对抗。
他昏睡了很久,醒来口干舌燥, 睁眼看房间里很暗,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一动,身边也有人动了。
跟着,那股熟悉的梧桐花香似有似无地缭绕过来。
“醒了?”李爻凑过来看他。
景平在这一刹那不知今夕何夕,仿佛又回到年少受伤时昏时醒, 李爻守他时。
李爻挺会照顾受伤的人,念他失血过多醒来八成会渴, 起身去倒了杯温水。
景平是真的嗓子冒烟,饮马一般“吨吨吨”。
他内脏无损,倒也不必拦, 李爻只是道:“慢点, 别呛着。”
大半杯水喝完, 景平才咂么出那水的回甘带着浓郁的枣香。
李爻拿白水给他漱口, 安顿他躺下。
没再说话。
景平瞪着床帐顶, 心里打鼓。
他又不是喝多了断片, 当然记得之前发生的一切。冒出第一个念头是无地自容, 思虑怎么自裁谢罪;跟着他想,要是真的杀了我才能平他的怒气, 我不如再多亲两口……该温柔些。
又转念鄙视自己,怎能如此亵渎他。
“我……”景平支支吾吾,“我说给你请罪,你要怎样才能消气,只要你说……”
话没说完,李爻轻轻笑了一声,声音清雅低沉,听得景平耳朵要发情。
“你太师叔又不是大姑娘,亲一口而已不让你负责,况且你是被药影响了,这事翻篇。但是……”李爻单边眉毛一挑,“看你这模样是不睡了,不如咱说点别的。”
他不生气,景平的预料飞出天外了,仔细想也合理,太师叔确实不是扭捏人。
“大夫说你体内好几种毒,怎么回事?”李爻声音很淡,在景平灵台卷了一道风,把刚自发燃起来的旎念吹了个干净,“胸前几处大穴的银针又是怎么回事?为了压制毒性吗?你……到底在做什么?”
李爻问得对路,景平知道事情瞒不住了。
他跟床帐顶子脉脉含情对视片刻,闷声道:“医你。”
“不要命了!”李爻态度不好了,“简直胡闹。”
“医你比命重要。”景平一派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语气。
李爻内心抓狂,真的怒了:“你吃秤砣了!干什么作践自己身体,闹得像我一样不死不活的就开心了?”
他极少疾言厉色,从前就算跟景平生气,也不过是念叨他两句,片刻自己先好了。
而且,大多数时候,他稍微耷拉个眉毛,景平必会先跑来认错。
可这回这小子只是把目光从床帐顶移到李爻脸上,语调没波澜:“我不是王八,不爱吃秤砣,有恩不报猪狗不如。”
“你……”
居然顶嘴?
这骂了没用,又打不得,总不能把他绑了关起来。李爻陡在今日,发现对这臭小子束手,竟如面对和尚脑壳,实在没“发”。
想到这,他一口气不顺,咳嗽起来。
景平一看把人气着了,顿时心焦,第一时间想窜起来哄他,再闪念忍住了——小不忍乱大谋。要是这时候对他关切,肯定让他拿捏。
他没说话,默默拉过李爻一只手,给他揉穴位。
李爻见他那张素脸,更气不打一处来了。
可对方终归是为了他才做到这般,委实让他感动,他冷脸道:“不许再试毒了,否则……”
“否则怎样?”景平话茬接得紧,面不改色。
李爻:……
景平瞥他一眼:“除非你杀了我,否则哪怕你不理我、不认我,把我轰得远远的,我也要医好了你,但你放心,医不好你我定不会先死了。若你把我逐出师门……”他居然淡淡笑了下,“那就正好。”
你我之间便少了些世俗阻碍。
李爻土鳖钻灶坑,憋气又窝火,干脆恶狠狠地直言道:“不等你医,我就先让你气死了!”
“你要是死了,我把命赔给你。”
“行……”李爻让他给气乐了,指着景平的鼻子,“老子出殡都带着你,气死我得了。”
景平听了,非但不急,还总结出些跟他和稀泥的门道,嘴角漾起丝让李爻看了就牙痒痒的笑。
他想:这算陪葬吗?我倒乐意得很。
李爻把手往外抽。
景平早有预料,一双爪子跟黏在人家手上一样。
李爻一抽不成抖楞着来第二回,但这么一来,似是扯了景平的伤口,景平“嘶”声抽一口凉气,皱了眉。
李爻果然不敢动了:“撒手!”
景平变回那张木讷的脸:“一个穴位揉二百下,你刚才扯得我数乱了,现在从头来。”
李爻彻底无语,这臭小子持伤耍赖,自己曾经引以为傲、蒸不熟煮不烂的那点风骨撑起的厚脸皮,被这小王八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简直无处伸冤。
滚刀肉技能已然青出于蓝,学会徒弟,愁死师父。
他正酝酿怎么反击呢,有人轻声敲门。
李爻看景平,后者终于松手了。
他起身开门,天光扑进屋里。
门口是卫满。
李爻有火没处发,脸挂了层霜,把卫满吓一跳:“王……王爷……阳剑王和王女都来了,在前面等着呢,说连夜彻查,要对昨天的事有个交代。”
李爻二话不说,迈步往外走。
卫满下意识扭头跟上,顿挫间往屋里瞄一眼——贺大夫怎么样了?
景平正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来,把面具戴上想下地,但看模样还是有点头重脚轻。
这么一来,卫满不知该顾哪头了,低呼一声“王爷”,见李爻充耳不闻,头都不回,心下不解:王爷跟贺大夫感情不是很好么,怎么甩下人家自己跑了?
但显然,看李爻腿脚利索,走得“愤然”,现在是贺大夫更需要帮衬……
卫将军一时顾了篱笆倒了墙。
景平见他在门口转圈,实在好笑,道:“卫将军先去吧,我不碍事,慢慢过去就好。”
卫满粗咧咧的,也已经察觉出李爻气场不对了,劝慰景平道:“王爷这是急着给您出气去呢。”
“一大半是让我气的。”景平声音淡淡的,表情比寻常时候都柔和。
啊……?
卫满接不上话了,挠挠脑袋,虚扶着他,也往前面去了。
驿站大堂。
王上、王女都在,身边有个被绑了双手的女官。
李爻沉着脸,正堂站定不说话。
阁逻玉上前,端正行了礼:“王爷对不住,是我治下不严,才出了这样的事。”
王爷有君子之风,不惯对女子发火,但这事荒唐,他委实生气,深吸一口气,还是没说话。
“晏初,”阳剑王起身,“事已至此,为表歉意,军备的费用我愿多加一成,算是赔给那位小兄弟的医药钱,他若乐意给你们皇上,是他的忠心,若不愿意,便是本王的歉意。”
一成的军备费用于个人而言实在太多了。
话说到这,景平和卫满出来了。
贺景平见李爻一张脸拉得贼长,不想让他因为自己把邦交弄烂了,到他近前低声道:“太师叔,我也没有凶险,王上诚意很足了。”
景平身量挺拔,却不算魁梧壮硕,他体虚气色不好,又披散着头发,便显得单薄了。
旁人或许不觉,李爻与他相熟,偏头看他一眼,觉得他此时自带出种不易察觉的弱风扶柳——小模样挺惹人心疼。刚才气到想掐死他的火消了些。
“那边坐着去。”李爻一指椅子。
景平立刻对他笑了。
那犯了错的女官见这俩人眉来眼去,也不提怎么处置她,突然道:“我只是想捉弄你,并不知道你身上带毒,把你害成这样,是我对不住你,你……居然靠这种方法守着心,你很好,”她向景平深鞠一躬,“但你为何以身试毒?”她仔细端详景平脸色,“据我所知,天下之毒要一样样试、又与我的药有这般激烈反应的……是五弊散?”
李爻从来不知自己身中何毒,听不懂,只是看着景平。
景平则一下瞪大了眼睛,抢上两步,道:“姑娘知道这毒!”
女官看景平上演川剧变脸,眨了眨眼,跟着大笑起来,道:“是啊,这毒一共有百多种微妙区别,也就意味着有百多种不同的方子,你心里顶重要的人中了这毒吗?可你这样一种种去试,要试到什么时候?”
话直如又给景平打开了希望之门,他抱拳躬身:“求姑娘指点!”
李爻听到那毒有百多种变化,心思瞬间揉得百转千回——他到底都做了什么啊……
“那你还怪我吗?”女官笑得调皮。
景平道:“自然不怪,”他向阁逻玉和阳剑王道,“请王上、王女别再怪罪……”话到此时,意识到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
“我叫阿芊。”女官适时补充。
“请二位原谅阿芊姑娘。赔偿我也可以不要,只求姑娘指点五弊散毒性。”
阳剑王暂没说话,只向侍卫示意,把阿芊解开。
阿芊揉着被勒红的手腕,依旧笑嘻嘻的:“你到底为了什么人,这么豁得出去,心上人吗?”
景平心道:这能告诉你么?
他变回面无表情又行一礼:“求姑娘指点。”
“这五弊散毒性复杂,世上识得之人寥寥,能解之人更屈指可数,我也解不了,但好歹能将所知的配比方子告诉你,助你少走些弯路。”
这已经很好了。
景平大喜道:“在下正好有几种药性掂配不顺,请姑娘指点。”
阿芊很会顺势接茬,笑问道:“这算是我家传下来的毒理精髓了,你如何谢我?”
景平想了想:“不损家国利益、他人安危,姑娘但有所求,莫有不从。”
“那我若是要你娶媳妇呢?”
怎么到了阳剑就跟“娶媳妇”杠上了?
景平寻思南诏女子性子飒爽不羁些,没答反问:“那人是姑娘的仇人么?”
阿芊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逻辑:“应该不是吧。”
景平道:“姑娘要我娶一个不喜欢的人,我自然也不会待她多好,她既然不是姑娘的仇人,姑娘何苦害她?”
这话把阿芊噎了一下,她还是笑,笑容诡谲,甚至带着点邪性:“可我就喜欢看这天下的无情之人纠缠在一起,有情人终不成眷属。”
“阿芊!”阁逻玉不待景平说话,便先出言喝止,“贺公子不怪你,却不代表这事你没责任,公子提的事情,你若是愿意帮便好好帮,若不愿意就直言回绝,别整这些乱七八糟的要求!”
阿芊很听阁逻玉的话,被厉声训斥几句,缩着脖子吐了个舌头,向景平道:“那好吧,你伤得重,这一两日估计也走不了,看你医理底子不错,药、毒本相通,赶着这几日于你讲个大概,是够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