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的脸皮在李爻的熏陶下已经厚得堪比城墙, 他无视师父满脸的“非礼勿视”,仿佛刚才无事发生,冷静道:“我知道因果, 我去看他。”
说罢, 他不经意间在李爻腰后揉一把, 已然彻底放飞自我, 不管师父死活了。
花信风对孽徒的胆大妄为和小师叔对其的溺爱纵容无言以对,顶着木讷的脸看李爻,两只眼睛真情流露, 分别写了“禽兽”和“流氓”。
李爻吃哑巴亏暗自背锅, 不好解释。
其实他也没什么心情解释,在花信风肩头拍一下,随在景平身后看赵岐去了。
回溯花信风刚知道二人关系时,只道是师叔招猫逗狗惯了, 照顾人家孩子生活起居,没轻没重地瞎逗, 把人逗到床上去了。
后来他静心细想,师叔看着哪儿都不靠谱,还真没做过离大谱的事, 一直以来, 倒是景平处处心机深沉。
刚才眼见那一幕, 他终于回过味了——原来还真是孽徒别有用心!
黑镯子的事情他知道了, 诧异于李爻淡得不像活人, 品评因由, 小师叔这些年太招人心疼了:罢了, 有景平照顾着也挺好。
都是心怀苦涩的人,希望二人能刀剑合璧冲出个苦尽甘来。
景平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赵岐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他背后的伤无大碍, 可他误服李爻的解药让五弊散毒上加毒,今日受到惊吓,毒性终于在体内爆发。只是景平不可能为赵晟父子以身试毒,只得调配延缓毒性的药物,让赵岐静养。
赵岐好像是来给整个赵家背债的。
乱局中他在每个岔路口都走错,一步步到了眼下的境地。
好在,老天爷懂得打一巴掌给个枣。
羯人王上被自己人放火“净化”,挺了几日终于咽气归西,新王登位内务繁多,根基未稳不敢再招惹南晋。
更何况,当年旧事理当两国各打五十大板,祸头已然全死了,旧怨陈仇算是了结。
这让双方各缓一口气。
鄯庸关边患尽解,李爻上奏情况,只待赵晟一道圣旨下,就回那乌糟糟的都城去。
等旨意的这些天,李爻一直在瞎忙。
当然,他的瞎忙也有意义。比如信安、鄯庸关两边跑,突击检查边关防务、扫荡边关流寇、跟常老将军研究守军阵营调配……
闲聊时,老将军旁敲侧击跟李爻提了个请求:他年纪大了,不知还能活几年,求李爻给儿子常怀安排个差事。以他对儿子臭脾气的了解,常怀养好伤也不愿在军中多待了——“哪怕让他在王爷眼皮子底下当个跟班,我死也瞑目”。
这是常健的原话。
常家将门忠良,却可能落得绝户下场,李爻如何能不动容?
他暂没说话。
常健道:“是老朽唐突了,王爷大可忘了这话。”
老父之心可怜。且李爻莫名将老将军跟爷爷牵连在一起,他心里的苦涩无处诉说,只得化为苦笑:“老将军的意思我记下了,迟疑是因为我自己不想留在朝中了。”
诧异在常健眼中闪狭而过,很快他理解了大半,叹道:“也罢,那老朽祝王爷功成身退,健康平安,往后能山水逍遥,过自己喜欢的日子。”
李爻一愣,“功成身退、健康平安”短短八个字,真切又遥远。他什么都没说,叉手向常健深深一躬,不再多扰。
常健送他出门时随手拿披风,抖甩间有块小木牌子掉了,李爻帮忙捡起来。
平平无奇的牌子上隐幽幽缭绕出一股香味,很清新。
“好特别的味道,这是什么木头?”李爻随口问。
常健笑道:“这是樟木,老朽显示自己削的,随身带着能避虫,”他往内城指,“就是那些树,一丛一簇随处可见,反倒不起眼了。”
果然,内城连片高树,冠很窄,长得像棒槌似的。
离开鄯庸关时,李爻动了惦记景平的小心思,让小庞砍了几根粗枝带着。
李爻三天两头瞎跑,景平没管,只是给人诊脉更勤尽了。
他明白李爻是不想闲下来,眼下任由成了他唯一敢拿出来哄他的手段。因为他觉得出,李爻不想让他哄。
但他不大明白为什么。
就连李爻自己也不明白。
好像李爻心里一直有片坚持,端着比景平大八/九岁、该有“大人”模样的架子,不愿意把过于浓烈的情愫外露;又好像天下之大只有景平能够击破他心底的“坚强”,但眼下他不能让“坚强”碎掉。
日子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过了十来天,圣旨来了:着二人护送赵岐即刻还朝。
大军北行,一路无话。
入邺阳城关这日,风和日丽。仲春已经过了,又是梨花满枝头。
李爻骑在马上,看满城飘白似雪一时恍惚起来——去年他回都城也是这个季节,明明只过了一年却有太多的物是人非。
马队行至内城,百姓迎凯旋大军,姿颜姝丽们送水果、扔鲜花,帕子、香囊尽数掷过来。目标当然多是李爻。
景平终于见识胡伯曾说“隔着院墙往里扔”的壮景了。
李爻在马上晃悠着胡思乱想:我这么受欢迎,应该不仅是因为长得好看,“掷果盈车”最有名的那位最后怎么了来着?连诛三族……我单蹦一个,倒是省刀……
嘶……晦气,我想这干嘛?!
脑袋里正跑马车呢,迎面来了个穿官衣的。
那小公公看着眼熟,是御前的人,明显是在等李爻,他近前礼数周全一番:“陛下口谕,康南王入宫见驾,其余诸位舟车劳顿,回散修整就好。”
李爻领旨,暂别前看景平一眼,见他面有忧虑,策马到他身边轻声道:“还记得雨夜小巷里,我说过的话吗?准备跟我浪迹天涯吧。”
言罢,他转身走了,落下个笑容给心上人。
笑容让景平看愣了神。
那是近些天李爻展露出最松心的笑,比满城花朵都好看。
回神时,将军的背影都远了——他骑在马上,不披甲腰背依旧挺拔,虽然发如霜染,但那满头银丝高束飘逸在身后,依旧是副少年模样。
景平目送人转过街角,直到连人家的影子都看不见了才回府去。
不待进门,滚蛋扑出来了。狗子恢复能力惊人,经过这些天,伤大多好了,只腿还瘸,三脚着地倒腾得利索。
“汪兄吃胖了没有?” 景平见它亲切,单手将它抱起来转了一圈,滚蛋也亲昵地跟他贴蹭,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往景平身后瞟。
景平知道它在找李爻。
“晏初还要一会儿才回来。”
可滚蛋见主心切,挣扎这往下蹦,后腿寸劲儿挂在景平手腕的红绳上,编着李爻白发的平安结一下给蹬散了。
景平“哎呀”一声哀呼,心疼地把东西捡起来。
胡伯和孙伯听见大门口吆喝,也出来了,见景平拿着红绳怔怔发呆:“公子回来了!累了吧,快进屋歇!王爷呢?”
景平没动,他怎么想怎么心慌,迷信起来:“他入宫见驾了,我去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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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大内,李爻被引至御书房。
事实证明,太医院有能人。
经个把月的调养,赵晟的五官已经恢复如常。他坐在书案后执笔,又变回玉树临风的模样。
他刻意等李爻,听说人来了,立刻撂笔,拿起手边的腰佩,理好衣裳,坐定等人上殿。
李爻知道今天必要见驾,清早启程换了朝服,从龙骧麟振的将军摇身变回才情雅正的文官。
他进殿时背了天光,光晕描着他的身型轮廓,一瞬足以惊为天人。
赵晟想站起来,念着自己脚跛,没有动。
“晏初回来了,免礼,快坐,朕特地给你备的乌梅普洱,很好喝,你尝尝。”他欠身一下,又坐回龙椅上,向樊星示意。
李爻礼数周全一番,恭敬坐下。
赵晟是个心思很敏感的人,否则也不会有耳根子软的毛病。
他端详李爻,觉得对方走这一遭,态度有微妙的变化,似乎更生疏了。
他想:我与辰王兄争来斗去,他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惯的。
李爻喝了两口水,简述边关情况。
赵晟听得三分有心,七分分心:“有你替朕撑起半壁江山,朕向来省心,”他顿了顿,“朕不担心这些事,找你来是有旁的事情同你商量。”
李爻没拾茬,站起来手托掌武令:“陛下,如今边域安定,羯、胡哈、搁古危机已解,皇室内乱安息,微臣交令,请陛下准微臣寻一方山水,安养几年。”他说完撩袍跪下,恭敬给赵晟叩头,起身将掌武令放在御案上。
措辞恳请,行为可没半点商量的意味,明摆着是来通知皇上:我要走了,回见吧您呐。
“晏初!”赵晟预料之外,有点急,“但……即便辰王是祸头,那他的党羽呢?又或者是否有人拿他当枪使?”
乱事刚平息,他怎么能容李爻撂挑子不干。
可他又知道李爻的脾气,小时候一起玩时就这样:李爻是伴读身份,年纪又小些,多数时候是“小跟班”,但其实他主意正极了,若认真决定做什么,是拗不过的。
眼下也如此,即便以权位压他,效果也差强人意,李爻单身汉一个,保不齐哪天能不告而别。除非让他打心眼里撂下请辞的念头。
赵晟情急之下的一套说辞,李爻当然想过,只不过皇权内斗在他眼里一言蔽之:关我屁事。
“陛下,”李爻敛下眸子,“微臣身体不行了,剩下的几年想为自己活一活,您放我走吧。”
赵晟脑袋“嗡”一下,心更乱了。
李爻从未对他这般恳求过,即便是上次,也是惊怒之下一口血,负气走了。
平静请辞与气跑,本质天差地别。
赵晟从御书案后面转出来,情急脚步踉跄,樊星来不及扶,他已经扑出去了。
李爻无奈,只得搀了一把。
赵晟下意识撑在李爻手臂上,无意碰到他左手,见他眉头一收。
“你看朕这腿脚……”他看出不对,拉起李爻的手,“手怎么了?阵前受伤了么?”
文官的袖子宽大,赵晟此时才发现李爻左手打着夹板,手腕上看惯了的黑镯子不见了。
“先帝送你的镯子呢?”
李爻的心被攥了一把,忍不住咳嗽起来,勉强压稳气息才道:“微臣怕阵前有损伤,收起来了。”
赵晟终于明白生疏的根源了。
他也曾觉得先帝做法过分,但覆水难收:“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这里有误会,你听朕解释。当年是李老将军自己将腿骨制环,当作贺礼给先帝表忠心,他是为了你呀晏初!之后是先帝……咳,朕阻止不了,又不忍向你说……朕一直是心疼你的,你得顾念朕……”
他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
李爻脸色更冷了:顾念你,然后看你得寸进尺?
提到爷爷,他胸口憋闷至极,后撤一步:“陛下不必多说了,先人的恩怨臣不想理会,眼下只想清净几年。”
如果能就此别过,一切都翻篇。
“你的毒,”但赵晟不想翻篇,“先帝留了解药,朕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的,当时你已经去鄯庸关……”
“解药不是已经给了大殿下么?”
赵晟一下愣住了。
发呆片刻,突然向樊星怒喝:“阿公呢?叫阿公来见朕!”
事态要失控,樊星看李爻。
赵晟怒喝道:“看他干嘛?!他是你主子么?去啊!”
李爻看他的反应,判断他或许真不知情,叹息一声:“陛下,生死有命,事情已无可转还……”
“御书房!还是御书房,你两次请辞都是在这里……”
赵晟不等李爻说完,转回书案边拿起掌武令,脚步趔趄急促,半分不顾君王威仪扑回来,“你拿着,朕不要你把它还回来!”他把令牌往李爻手里塞,情急不管不顾,扯了李爻的伤。
李爻忍疼道:“陛下冷静……”
赵晟却魔怔了似的,死拽着他不放:“你拿着!这天下是朕的!朕许你一半!你军权在握,全境将士任你调配!先帝给不了你信任,朕给!”
李爻听景平说过,赵晟中的毒会影响神志,可他实在没想到这货突然就像疯了。
掌武令被赵晟塞还回来。
他定定看着李爻,恳切至极:“只要你愿意,只要你不走,朕……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能为你做。你的伤、你的毒、你的委屈、朕都会……”
说到这,他居然抬手要摸李爻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