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已经开头, 景平还是想听下去。
李爻眨眼睛看他,察觉到对方的担心,拇指磨过他的眉弓, 带出安抚意味:“现在听来倒也算不得过于纠结。”
当时揪心震撼, 只因李爻刚刚五岁。
那年前朝与南晋正打得焦灼。幽州在前朝也是板图内最靠北的辖域, 北上便是蒙兀的地盘, 是以外族总在商队中混很多探子。
幽州府被乱战闹得焦头烂额之余,还要花相当大的精力查纠外族商队,整日恨不能一人当仨人使。
因此府衙内有一群散养的孩子。
孩子王是衙卫总司的独子, 不过十来岁。
有一回他不知从哪偷听到蒙兀的过境药商在药材里夹带私货。
孩子王私下开小会, 召集众多“豪侠之辈”入夜暗查。
当然,李爻这种“跑都左脚绊右脚”的小屁孩是不被允许参加危险任务的。
可李爻刚说了,他蔫儿淘——你不带我去,我不会自己跟去么?
于是小嘎巴豆子费劲巴拉坠着人, 好几次险些跟丢,终于不负苦心, 成功跟到了地方。
“当时那几个蒙兀商人在郊外破庙歇脚,天寒地冻,他们喝多了酒, 就连放风的人都迷迷糊糊。我悄悄跟着大孩子们, 生怕被发现了给撵回去, 只能远远看着。”李爻慢悠悠地讲。
景平不禁想:胆儿真大啊……也难怪你后来暗卫做得得心应手, 天赋确实是与生俱来的。
“我看见他们摸到商队的牛车旁, 那车上似乎味道很大, 几人捏着鼻子扒拉开枯草, 扯出一只藤丝织就的袋子,用刀割开。然后他们从那里面拽出好多草, 我不明白他们干嘛要捏鼻子,直到我看到月光下,袋子里垂落出一条人腿,惨白肿胀……”
景平医术不低,已经猜出大概:“他们在运南边的赤潮蝎么?与蒙兀沙地草丛里的不同,尤爱温湿潮暖的腐败环境……”
李爻点头:“是。那时候,猪羊牛马比人金贵,所以才用人尸。我到现在还记得,冷白的月色下,蝎子密密麻麻从死人尸身里爬出来的模样,”他平静地回忆、平淡地讲述,“那群孩子当场就给吓傻了,但事情还没完,另几名孩子发现草药堆里还绑着活人,全都给下了药,只会眨眼睛,说不出话……最后,是孩子王先反应过来,让腿肚子转筋的小兄弟们找地方藏好,自己没命地跑回城去叫了大人来。”
“那你呢?当时吓坏了吧?”景平声音柔和地问。他想象小李爻大眼儿溜精吓呆的模样可爱又可怜。他总是这样,只有李爻才配得他上心。
李爻眼珠一转悠,没好意思说自己“差点吓哭”,不要脸地胡说八道:“好歹还能走,跟屁虫似的回城找爷爷了。”
景平觉得他言不尽实,放任笑着没深究,眼看干坐着,遂挪到床尾,开始帮李爻揉脚伤。
李爻现在感觉如常,他脚伤未得立刻妥善医治,正是来劲的时候,景平一碰,他眉头一收。
这可是两军阵前肩上戳个对穿窟窿都云淡风轻的人。
景平动作顿时给冻住了,用掌心捂着他的伤处:“很疼?我该先拿热水给你敷,等我一下。”他要去打水。
“不用,”李爻拽他袖子,“只是突然没防备。”
他心底陡然生出种情绪,片刻不想自己待着。说不清道不明的。
他这哪儿是拽袖子,分明是拽了景平的心。
“……那我先轻一点,”景平眸色闪晃,重新坐下,柔着劲儿给他舒筋,看他表情没再纠结,“你现在还怕蝎子吗?”他继续刚才的话题。
“早不怕了,去百越时还吃过炸蝎子,味儿还不错。”李爻稍微好受就又开始胡天胡地。
景平把药酒倒在手心搓热了给他推,随口点评道:“不过那小孩胆子真大,你们也确实是凶险了。”
“很险,”李爻的故事还没讲完,“那些人打着药商旗号,贩卖南诏的毒虫毒草,甚至将人贩给贵族当口粮,被迷晕的那些就是。”
话说到这,景平明白李爻所言的“人间疾苦”为何,轻轻阖了阖眼。
天下最贵是人命,最贱也是人命。
“然后他被他爹狠狠教训了一顿,”李爻继续讲,“他爹知道儿子‘恣意妄为、猴子称大王’,将他押在府衙大门口跪着,抓来五只赤潮蝎子,拔掉尾针逼他活吃下去。”
“我的天……”景平时常波澜不惊的脸都扭曲了,“他不怕毒死自己儿子么?还让你们看着?这比看见尸体运蝎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吧!他吃了么?”
“吃了,不吃不许回家,我爷爷去讲情都没用,”李爻少见他问题跟连珠炮似的,眯起眼睛露出点笑意,“所以有一阵我看见蝎子,就浑身难受。”
景平暗道:难怪那孩子能做孩子王,有这么个野性的爹,实在想不出他长大会成什么模样。
“那……他现在……”
“之后没多久,他爹在乱战中殁了,我爷爷一直照应他,他还好好的,现在做了幽州刺史,叫庄别留。”李爻道。
景平听到这个名字沉静下来,没再说别的。
李爻刚刚确实梦见这一段了,梦里庄别留嚼活蝎子时那双又艮又狠的眼睛挥散不去。他总觉得这梦似有预兆。
只是眼下他身体太差,和景平闲聊这会儿已经筋疲力尽。脚腕伤处被揉得松快受用,本想闭目养神,结果合眼就睡着了。
或许少年情谊,稍有牵挂真起了感应。
这日白天,幽州刺史府的确没消停,来了位蒙兀使节。最近蒙兀攻势拉扯渐缓,隐约显出“打不动了”、“想休战”的端倪。
庄别留便以为对方要言和,打开国书来看给气乐了——人家是要借兵。
庄别留与来使脸熟,对方也曾对他利诱过,提出的条件极为诱惑,但他父亲热血泼洒在燕北关外,边关将士死伤无数,与蒙兀一半家恨一半国仇,搅在一起成了不死不休,连谈都不想谈。无奈近年南晋内政日渐混乱,只顾坚守着破烂城关,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
身边有太多人旁敲侧击地问:要愚忠到底么?
“庄大人,我家可汗知道大人不想开战,他也不想。每天喊打喊杀的是大汗和剫凌将军,如今剫凌打不动了,您与皇帝陛下说说,若能借兵助我家可汗登位,往后便是两国长久太平……”
庄别留确实听闻对方猛将剫凌近来闹病,内政也乱了。但素来兵不厌诈,他未置可否,把人打发了。
使节没被当场丑拒,见好就收,不多废话强求。
出门与一名行色匆匆的令官擦肩而过。
那令官急入正堂,向庄别留端正行礼,低声凛色道:“大人,前去投诚的一万弟兄被悉数杀了,说是……在都城郊外起了暴/乱。”
庄别留大惊:“悉数?”
令官面色悲伤,点了点头。
庄别留眉头紧锁,在屋里来回溜达:“……这事不对,你去问问大人,要他给个真相,再听他说该怎样应对。”
那令官道一声“得令”,出门去了。
日子转眼飞快。
李爻在家非是泡病号,而是一连几天真下不得床。血倒呛进肺,跟旧毒、伤心打配合,让他反复发烧,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涣散。
景平用尽浑身解数,也没办法让他两三天内,彻底变回那副招猫逗狗的欠模样,只得一边操心筹谋之事,一边操心李爻的身体。
这天一早天没大亮。
景平去厨房看药的功夫,李爻居然下床了,慢悠悠地自行捡衣裳穿戴整齐。
景平进门见他一身素色衣裳,不问也知道拦不住,忙道:“你先喝药,一会儿吃了东西我陪你一道去。”
今日是郑铮的头七。
李爻接过药碗豪饮而尽,未待说话胡伯来了,递给景平一封信。
信笺上没字,景平拆开来看,脸色渐渐沉了。信是沈冲传来的,约他即刻去见面,说有重要的事面述。
“行了,有事忙去,我替你给郑老师上香。”李爻打发道。
“那……让常大哥陪你去,你早点回来,悲思伤肺……”
“行啦,”李爻打断他,随手将他衣领头发理好,笑道,“越来越啰嗦,我怎么找了你这个管家公,还得供着。”
言罢摆摆手,一瘸一拐走了。
郑府大门口匾额缟素呈雪。
老管家早在准备迎人,见康南王府的车来,两步到近前相迎。
与上次见时相比,老人又苍老许多,他跟了郑铮大半辈子,东家暴亡心里定然是难受得不行。
李爻掀帘下车:“六伯伯节哀。”
“王爷有心了。” 老管家躬身,引着李爻入府内。
灵堂设在正堂,天气寒凉,郑铮的棺盖没封,棺内铺红盖绿,没了灵魂的躯壳安静躺着,额头上的伤口用一道宽抹额遮了去。
李爻灵前上香。
七天过去了,他心中的悲愤澎湃已经翻过几潮,大浪淘尽还余唏嘘。人固有终结的一步,区别只在于如何迈出这步罢了。
他站在灵前,突然觉得若是相信轮回,死别似乎也没有那么悲哀了。
老管家将香供上:“王爷心意到了,早些回吧。”他没有留李爻的意思,头七的例儿是不想讲了。
见李爻莫名看他,又补充道:“是老爷的意思,去年他生病时留过话,人死如灯灭,他无儿无女,没为后人留下可图之利。届时能上门吊唁的都是与他讲一份情谊的。性情中人只讲话别,不讲凡俗礼数,最后道一声‘珍重’作别就是了,”他重重叹息一声,“可谁曾想他没得这么突然……”
话到这里,眼里含了泪。
御前自戕是大罪过。
无论皇上是否惦记三分师生情,心里总归有不高兴。
“陛下着人来过么?”李爻问。
他不指望赵晟能为郑铮纡尊出宫。
老管家道:“当日下午送了奠仪来,都是按照老爷品阶来的,没提怪罪,也没提其他。”
这其实已经是怪罪了。
人走茶凉,看皇上脸色行事的臣子们,更不会多给几分哀思叹惋了。
李爻神色黯淡笑了下,转去灵位边上坐:“老师无儿无女,还有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不敢妄居孝子位,权当在这陪陪,送老师最后一程。”
老管家面色动容。
李爻前些天病得半死不活时,景平来看过一趟。老人知道王爷身体是刚缓上来,忙道:“王爷要陪,老朽不敢拦着,但您还病着,若老爷在天有灵见老朽让王爷坐在地上,是要托梦骂我的。”
李爻一笑,从旁拽过厚蒲团,垫好坐下了。
日头升起,冲破早春晨雾时,花信风急急火火赶来了。
他在江南料理好手头事务,准备奉命还朝,收到景平的飞鸽传信,得知事态急转直下,一路紧赶回来。
他也通医术,遥遥一看知道李爻不大好,上香之后关切道:“你怎么样?”
“你不总说我是祸害遗千年吗,”李爻没心没肺在花信风肩上一拍,“没事,师侄的孝心我领啦。”
花信风:……多余担心你。
但他前一刻唾弃,后一刻还是心疼这小师叔,刚想劝他两句,六部官员们扎堆来了。
他只得暂时闭嘴,放李爻去当孝子。
乌泱泱的一群人送走,李爻才又将他拉到一旁:“今儿有事么?”
按经验推断,李爻这么问一准儿没好活,但眼下花信风不忍心撅他,在他背后一乖:“说吧,什么事。”
李爻会意还笑:“实在对不住,这事只能你去,替我跑趟瞻天道。”
花信风即刻懂了:“你怀疑那些山匪……”他四下看看,“死都死了,还纠结什么?”
“帮我去看一眼。”李爻该诚恳时非常诚恳郑重。
花信风搓了搓脸: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师叔。回来屁股没坐热就让我去挖死人。
但他还是去了。
这一日吊唁果然冷清。
满朝文武过百,前来不过十之二三;很多来得晚的,是听闻康南王在“守灵”才来。
而景平到翠峻阁时,沈冲还没到。房间内有个小厮在等,见他来了赶快端茶递水:“老爷说夜里能赶到,但刚才传信来说路上耽误了,请贺大人稍待。”
起初,景平即来则安,着人回府取了公文来,在这边等边看,眼看快到中午,他烦躁上头。
他挂念李爻,不想继续空等虚耗。
可沈冲向来做事妥帖,急邀他来,必然是不小的事情。
他只得按捺。暗自决定:午后不见人便先撤。
他坐在窗边看街景,手里随意摩挲着樟木纽扣。
那扣子李爻给了他一小把,他掂配了几件常穿的衣裳,将贴近胸口位置的扣子替换掉,觉得不过瘾,挑出一粒最周正的,栓上锦绳贴身戴着。
独自一人时,总爱抽出来细细摩挲。
木头遇热生出丝丝缕缕的香气,温柔又醒神。
好在景平最后一丝耐心磨没之前,沈冲出现了。
看得出,沈老爷确实是急赶来的,他穿了整身骑马装,额头上还带着星点汗水。
“让贺大人久等,实在过意不去。”
他进门寒暄,接过面巾擦脸、净手。见景平随意捻着颗纽扣,略有一愣,心道:贺大人脸冷,心却这般细腻么。
只不过他没空跟年轻人闲扯风雅俗事,着小侍张罗简单吃食,请景平坐下直接入正题:“在下北面有些生意,小道消息灵通,但无法书于纸上,迫于无奈急找大人来面述,只当多嘴给大人提醒,是真是假,请大人自行甄别。”
景平斟茶道:“沈公请讲。”
“幽州流民的数量比上报之数多,且……陛下遇刺之事或许是朝中有心人挑唆,甚至从头到尾皆是。”
景平心中一翻,平静听对方讲述因果,沉吟片刻:“多谢沈公提醒,”他性子冷淡,几次交道过后,敬沈冲为人坦荡,想了想道,“晚生谢沈公甘冒欺君风险,借沈老妇人名义维护郑铮大人,也多嘴一句,沈公无权而财富,要小心。”
沈冲笑道:“多谢贺大人提点,大人能救小女性命,在下愿意散尽家财报答,这本就是场交易,大人不必介怀。”